“既是结亲,就必然会选好日子。”谢臻指尖微动,近来的日子已算了个明白:“上一次出事是,是腊月初三,宜嫁娶订盟,确是个好日子。”
“恰好后日腊月初十,也是个宜嫁娶的正日子,除此之外,年底之前再没有合适的吉日了。想来,她应当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两日后,又是个雪夜,留香阁里依旧早早的散了戏,漫天的雪在紧闭的花窗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影。
不知过了多久,空无一人的阁中,桌椅突然自己动了起来,整整齐齐地围着戏台排开,没有发出一点响动。
桌椅刚刚摆开,瞬间就坐满了人,依旧是宽大的戏服,依旧是干枯的狐头。它们的嗓子中,却不断发出不安的低嗥,如同鬼哭。
堆积在后台的锣鼓,突然发出“锵”地一声脆响,垂落的暗红色大幕瞬间被拉开了。一排红烛光在人群中点燃,照亮了一条直通戏台的小道。
红衣的女子,就出现在烛光的尽头,她手中牵着一条扎成绣球的红绸,绸子的另一端被缠绕在史光文的手中。
他的脸色看起来差极了,苍白之中隐隐透着不祥的黑青,整个人的身体,也像死尸一般僵硬。被红衣女子牵着,她走一步,史光文就歪歪斜斜地跟着走一步,两个人就这样,走走停停的,终于登上了戏台。
满屋的狐头人,原本黑洞洞的眼眶中,开始散发出幽绿色的光,像是流着贪婪的恶水,紧紧地盯着红衣女子的身影。
红衣女子却仿若不知,她自顾自地牵着史光文在台上站好,没有人主持什么,她便自己高声唱喝起来。
“一拜天地。”
史光文的身体,似乎顿了一下,但还是随着红衣女子的牵引,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台下,狐头人眼中的光越发激动。
“夫妻……对拜。”
就在这三拜即将完成的时候,女子的红盖头,忽然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了。露出她姣好的面容,还有一双猩红色的狐狸眼。
她急忙俯身,想要去捡滑落的盖头,却不想被一双手扶住了。
是史光文,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重病的身体摇摇欲坠,却还是扶住了女子的手臂。
台上的两人缄默无言,但台下的暗涛汹涌,那些狐头人们已然等不及了,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台去,将那女子生吞掉。
第11章 夜半鬼戏(十一)
突然,第一个忍不住的狐头人动手了,它原本黑瘦干枯的手,突然变成了利爪,猛地撕开了束缚它的旧戏衣,想台上冲去。
“等等!”红衣女子发觉不对,想要出声阻止,但她的身体却不听使唤般直直地站在原地,一动都没有动,仿佛就是在等待狐头人的袭击。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戏台下所有的狐头人都躁动起来,跃跃欲试地准备冲上去。
“到底是些畜生,这点功夫都等不得。”
白烟虺龙自戏台后的帘幕中涌出,伴着一声惨叫,将那第一个冲上台来的狐头人烧成了灰烬。
红衣女子的狐狸眼骤然睁大,转身就要逃窜,却不想虺龙早有准备,半截的身体带着烟气,直接围成了个大圈,让红衣女子无处可躲。
台下的半狐人们如上次一般,一哄散去,眼看着就要逃出留香阁了,却不想四面围墙骤然显现出密密麻麻地金色符咒,仿若一只金笼,将他们尽数锁入其中。
至此,谢臻才带着叶鸽,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冷眼看着这满室满屋的妖物。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还未散戏时,就潜入了这留香阁中。谢臻借着看戏的名义,暗暗在阁中的墙壁上,布下他之前就准备好的金符。略施小术,隐藏了他与叶鸽身上的气息,上次他也是用了同样的办法,才使这群狐妖从始至终没有感觉到有别人存在。
叶鸽克制着自己,不去看金笼中扭曲嚎叫的狐头人,仔细地分辨起被虺龙圈在其中的红衣女子。
与刚刚狐头人冲时,她一动不动的反应不同,此刻的红衣女子,已然是一副癫狂的状态。她不断地用已经流血的利爪,攻击着虺龙,想要突破这重桎梏。
而她的面容,也渐渐像那些狐头人那样,变得干枯黑黄,口鼻拉长,露出尖锐的犬齿。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闪着淡淡的红光。
“怕吗?”谢臻目光轻蔑地看过拼死反抗的红衣狐妖,低头与叶鸽讲话时,语气却又变得如平常那般,温和又令人心安。
叶鸽摇摇头,有过之前单独面对这些狐头人的经历后,现在他已经没有那么害怕了。更何况,谢臻还一直在他的身边。
“那我们上去看看吧。”谢臻仔细看过叶鸽的脸色后,拉着他的手,一起走上戏台,来到了被困的红衣女子面前。
就在这时,刚刚因为狐头人袭击,而无力跌倒在地的史光文,却突然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赶到谢臻与叶鸽的面前,哀求道:“这位……这位先生,它并没有害我,它只是,只是想要帮我……”
“你说它没有害你,”谢臻闻言,目光复杂地望向仍在挣扎的红衣妖狐:“可你能说清楚,究竟有几个它吗?”
史光文直接懵了,他完全听不懂谢臻在说什么。
同样,叶鸽到现在也糊涂起来,依他眼睛所见,无非是狐妖变幻成了会香的模样,要与史少爷成亲,可……谢臻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谢臻摸了摸叶鸽的头,上次那红衣女子逃得急,他还有些事未曾搞清楚。如今,将她困于虺龙之间后,细看之下,他自然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如此,你不如先来说说,你觉得它到底是谁?”事已至此,谢臻也不急着除妖,索性引着当事的人,将这前因后果说清楚。
“它,它说是我们史家的家仙,来了结我的夙愿的。”史光文已是将近力竭,边说边伏在地上咳嗽起来。
谢臻垂眸看着他,语气中并没有过多的感情:“你的夙愿,就是跟会香结亲吗?”
史光文仍在咳着,嘴角溢出了点苦笑:“是……咳咳咳,我也知道,它并不是真的会香,可……我也没几日活头了,只想着最后糊涂这么一回。”
“高人,虽然它弄出了这样的事,但它毕竟没有害我,也没有害会香,还请您放它条生路吧!”
“没有害人?”听到这里,饶是谢臻平日里惯是好脾气,也不禁冷笑一声:“对那没有害人的,我自然不会如何。”
“可是,那些害过人的妖物,我可就要管上一管了,没由来让我家小鸽儿白受了那些惊怕。”
说完,也不顾史光文的阻拦,执着烟杆的右手一挥,那虺龙立刻便受此召唤,烟状的身体迅速收紧,将红衣狐妖死死缠住,虺身所及之处,狐妖的身体便如炙烤一般,发出刺鼻的红烟。
片刻之后,随着一声凄厉的嚎叫,红烟与虺龙徒然散去,原地只留下的一只半死不活的黑狐和一块掺了血色的玉佩。
“这,就是你口中的家仙。”谢臻将化为虺龙留下的烟雾收回到烟杆中,转手送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
史光文被刚刚地景象下住了,这会才如梦初醒般,想要爬起来去看,可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得无法动弹。
叶鸽一直被谢臻护在一旁,见此情形,忍不住用询问的目光看看谢臻,谢臻心领神会,冲他点了点头。叶鸽才走上前去,将那块带红的玉佩捡了起来,细看之下,上面雕得竟也是狐狸的纹样。
叶鸽虽觉得新奇,但也不贪恋,看清楚纹样后,就俯身把它放到了史光文的手中。
“你可认得此物?”谢臻适时地开口。
史光文的面容几乎呆滞住了,他有些难以置信地,一遍遍地抚摸着,那玉佩上的纹路:“我早该猜到的……早该……”
叶鸽有些担忧地望着史光文,只见他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也越来越差,半晌后,才好似接受了现实。
“这是,我家的传家玉佩,当年情定之时,我把它赠予了会香。”
后来,史老爷知道了他与戏子相交的事,一气之下送他去留洋。临走前,史光文许会香等他三年,可当他归来时,却只得到她归还的玉佩,还有嫁人的消息。
“你说它是为了你的夙愿,可惜它到底只是块灵蕴深厚的古物,即便开了灵智,却也未有化形之能。以至于,被那真正的妖物所利用。”
谢臻上前几步,用手中的烟杆,敲了敲地上的黑狐狸,那狐狸又是惨叫一声,开口人言:“是它自己同意的,它借我身体,我便可与子孙一起吸它灵蕴,这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买卖,要你多什么事!”
谢臻听后,冷哼一声,挥手直接又将那狐狸打出几尺远,斜睨道:“你情我愿?我看你是贪心不足!”
“吸了一块灵玉还不够,还想再从人身上吸气运吗?”
这个“人”指的自然不是命数将尽的史光文……谢臻低头,看了眼始终跟在他身边的叶鸽,叶鸽也有些迷惑地抬起头,一双眼睛依旧干净得发亮。
那黑狐狸自知难逃一死,索性笑骂起来:“他身上的气运又不止我一个人吸,被吸干也是早晚的事而已,你有那个能耐护他一辈子……”
还未等他说完,凶猛的半虺龙就再次从谢臻的烟杆中喷涌而出,再没有留任何余地,直接洞穿了黑狐的身体,将它烧成了灰烬。
第12章 夜半鬼戏(十二)
天亮了,一辆小轿车从福月班门前缓缓驶出。
开车的人是谢臻,叶鸽坐在他身边的位置上,还剩一口气的史光文躺在后座。
街道上还没有什么人,谢臻开得也不快,偶尔还能分下心,看看叶鸽在本子上写的字。
“所以说,一切的起因就是那块狐玉佩,它想要帮史少爷完成夙愿,才会用自己的灵蕴换狐妖的身体。”
“可,那狐玉佩又为什么这么想帮史少爷呢?只因为史少爷是它的主人吗?”
谢臻的双眼依旧看着眼前的路,面对叶鸽的问题,他想了一会后才回答道:“算是吧……又或者,我曾听人说过,但凡生了灵智的物件,其性情上多半会受主人的影响。”
“这狐玉佩大约正好是在史、会二人情浓时开了灵智,从那一刻起就沾上了情念,故而总想着用自己的法子,圆满了史光文这段情。”
可惜这个法子,实在不怎么聪明。狐玉之灵强行进了狐妖的身体里,便处处被狐妖胁迫限制,行为上也沾了那妖物的诡气。
车子已经离开了沧城,谢臻开得速度又快了些:“狐玉想成亲,狐妖要灵气,按理说这只是他们之间的事。可惜你在他们交易的头一天晚上,无意间撞了进去,那狐妖便盯上了你的气运,所以才有了第二次,硬借着唱戏助兴的名义,又将你拖去留香阁。”
又听到“气运”两个字,叶鸽心里头紧了一下,他还是很在意昨晚狐妖说的那些话。
“气运是什么?我的福运有什么问题吗?”
“气运……也非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通的,非要解释什么的话,便按其字面,就是指一个人的福气。”谢臻一手打着方向盘,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能看出,叶鸽身上的气运本是极为深厚的。
可也就是这份深厚的气运,才让叶鸽被暗中的那个人盯上了,利用阵法大肆吸食。叶鸽失了气运的庇佑,因而有了这两年的磨难。
自从那夜他发觉了这回事后,就一直没有放弃追查阵法背后的人,但却并无所获。
所幸那晚被虺龙一烧后,那阵法已毁去了大半,对叶鸽的害处也只剩尔尔。
这其中的事,谢臻并不想说出来让叶鸽白白担心,于是就干脆略过了这一层,只说道:“你的气运比起旁人要深厚许多,这是好事,且以后有我看着,想来那些孽畜不会再敢向你动手了。”
叶鸽对谢臻的话没有一点怀疑,抱着本子转了个弯,又回到了史光文的事上来。
车子出了沧城后,就开得快了起来,一路往南行着,这会已经能远远地看到鞍城的城门了。
是的,他们这一趟是要去会香所在的鞍城,史光文经过昨夜的那一番折腾,这会几乎已到了回光返照地步。
他说,还想再远远地看上会香一眼,谢臻本不愿再多这些事,但最后不知怎么,还是同意了。
“如果……会香没有嫁给别人的话,他们会有好结局吗?”
叶鸽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最终在本子上写下了这句话。
“这个问题,还是要问史少爷吧。”谢臻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的史光文,将叶鸽的问题读给了他。
他们会有好结局吗?史光文目光飘忽地看向窗外。
他没有回答,但他知道,是不会有的。
三年前的他,光鲜、软弱,他爱着出身戏院的会香,却在父亲的反对中服了软。那时,他告诉自己,也告诉会香,这只是暂时的,等到他留洋回来,有了本事,一切一定会有改变的。
可三年后的他,却依旧是这样,更光鲜却也更软弱。也许会香从开始就看透了这点,所以才会选择嫁与他人……
车子停了,一个路口之外,就是王家的宅子。因为来得突然,谢臻并没有安排什么人去引会香出来,今天史光文能不能见得到会香,也是全凭运气的。
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很热闹,但车中却十分安静,只能听得到史光文越来越艰难的呼吸声。
终于,王家宅子的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一个盘着妇人髻的女子走了出来,晨光映照着她清丽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