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到这儿却还没完。功成之后,先帝论功行赏,乌犀先生却不领官职、不受封邑,独自离京后踪迹全无。先帝只当他是云游四方去了,迟早还会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他面前。一年后,乌犀先生再次现身,却是作为北方瓦刺部落迅猛崛起的推手。他襄助拖木也先成为部落首领,使瓦刺人由散乱到凝聚,一改往日野蛮混战的作风,成为本朝在北境最为强大的对手。拖木也先屡扰边塞,甚至占领了几座边关重镇。先帝御驾亲征,耗时数月大胜瓦刺。乌犀先生不愿再为拖木也先献策,惹得也先大怒,怀疑他与汉人勾结才使瓦刺连连落败,欲杀之而后快。乌犀先生用计成功从瓦刺部落脱身,一路南下。先帝指派皇城司(2)心腹查探他的行踪,在梓州将其擒获,并幽禁于梓州城外一处偏僻官宅。乌犀先生被幽禁的第二年,收留了一个五岁的孩童,第十一年的三月十三日,自焚于那处官宅,火势凶猛,扑灭时起居室已焚毁大半。经查验,乌犀先生身死,被他收留的孩童由暗道逃走,行踪不详。先帝驾崩,储君即位,皇城司呈递的这份密报被束之高阁,乌犀先生的名号再无人提及,这便算是故事的结局。”
“月初从赢山乘马车往西行,一路要避人耳目,到梓州约摸要用去十来天,抵达时正好是三月十三左右。你带了麻布衣袍,甚至极其隐秘地在内衬里写祭奠诔文。”闻灼换了笃定的语气,“三月十三,梓州,麻衣,诔文,你要祭奠谁?只能是乌犀先生了。那个孩童被收留时五岁,到如今该是二十有三,你贵庚?看着约摸比我年长一些。我已说的这样明白,还不打算承认么,你便是七年前那个从梓州逃出生天的人、乌犀先生的弟子。”
“闭嘴。”低沉压抑的嗓音从墙角传来,那人竟开口说话了。
左尹仰头直视着闻灼,重复道:“闭嘴,先生从未承认过我是他的弟子。”
微微跃动的烛光自墙上的孔洞倾洒下来,映着他眼底的一片血色,仿佛七年前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
(1)二堂:位于正堂后面,是知府日常议事办公、接待官员客人的场所。
(2)皇城司:特务机构,性质类似锦衣卫。皇帝亲领的心腹爪牙,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TITLE》作者:$AUTHOR
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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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雨夜,郊野,一座城隍庙,庙里供奉的是前朝一名生长于此地、因赫赫战功而受封为武威公的将军,时移事迁,新朝建立后,这庙便再无香火供奉可享,日渐颓败。大殿上矗立的那座神像面容模糊,身上的甲胄披风和手中的长刀早已不知被谁拿去,泥塑的身躯、虚握的右手,在夜里显出可笑又骇人的模样。神像后面的角落燃了一个小火堆,衣衫褴褛的女乞丐萍姑坐在用薄薄一层稻草和棉絮扎成的席子上,一边低声哼唱着字句不清的歌谣,一边轻轻摇晃着怀抱中的小婴儿。她在行乞途中捡到这个裹在褥子里的婴儿,是个瘦小的男孩,不足半岁就被遗弃在路边,只能发出猫叫一般微弱的哭声。萍姑平日用讨来的米糊、软糕勉强填饱两人的肚子,偶尔运气好,有人施舍些许铜钱,她就拿去与农户换成煮沸的黄牛乳汁,吹凉了小心地喂给他。
城隍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萍姑看着这小婴儿长出乳牙,会坐能爬,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冷冬长夜,她缩在角落冻得直发抖,两手却紧紧搂住孩子,让他贴在自己怀中取暖,实在冷的睡不着了,便絮絮地讲她那早逝的丈夫、夭折的儿子、把她赶出家门的婆婆,刚满周岁的孩童仰头懵懂地听着,黝黑眼眸映出她已生白发的沧桑面容。粗糙的脸颊忽然贴上来一双温软的小手,这一点温暖却像是直透到她心底,将那里满盈的酸苦减去一分。春秋寒暑,孩子长得很快,转眼就已过了四岁的年纪。有个模样落魄的算命先生路过,在城隍庙借住一宿,萍姑央他给孩子批个名字,算命先生收了萍姑给的几枚铜钱和发糕,一只手捻着胡须,另一手在皱着小脸十分不情愿的孩童的头和后颈处摸索,口中念念有词,一时惊讶地“嚯”,一时疑惑地“咦”,转而又感叹地“唉”,表情异常丰富。半晌,他才收手道,“此子命格极硬,天资异于一般人,若得贵人指引,必当立治世之功。握事者,尹也(1)。既无姓,便随此庙主人姓左。就叫你左尹。”新得了姓名的左尹被萍姑牵着朝他道谢。
翌日清晨,两人在门口目送算命先生离开,左尹扯了扯萍姑的衣角,用稚嫩的童音道:“阿娘,那个人是骗子,根本不会算命。”
“娃儿,”萍姑抚着他头顶柔软的黑发,笑道,“以后要叫你阿尹了。”
这年冬日格外漫长,除夕夜里仍有凛风寒雨,到天边惊雷响起催促万物生发时,城隍庙残存的后墙边才绽开一树雪白的梨花。庙内,墙角,萍姑身体僵直平躺在草席上,左尹跪在身旁,握住她的一只手,一遍遍低声唱着那只歌谣。她在拂晓时就没了气息,半生孤苦,死时有人能拉着她的手,已是莫大的宽慰。左尹跪了一天,到傍晚,他用仅有的草席裹住萍姑的尸身,又在草席下放了几根稍圆的柴火棍,推拽着一点点将她移到那尊泥像边,泥像下方有个一尺多高的木制空心基座,左尹费力地将本就有些破损的基座侧面砸开,把她挪进里面放好。泥像从高处垂目俯视,左尹漠然盯着它看了片刻,忽然用手中一端尖锐的粗木棍不断戳打在泥像的双脚上,良久,泥像轰然倒坍,碎块堆在基座旁,正将那处砸开的缺口堵住。左尹拍落头上的泥灰,在基座前跪下,俯首叩了三个头。
“灵山卫,灵山卫,几度梦里空相会。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
“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空寂的庙宇内最后一次响起这首歌谣,唱给他再不能见到的阿娘。
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捱到清明,附近坟地被祭扫后总会留下些吃食,左尹争不过其他三两成群的乞丐,只得早早起来绕到更偏僻的远处去,趁着天没亮在几座孤坟间搜寻。此处虽无人,却有同样饿着肚子前来觅食的凶悍野犬。
左尹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没命地跑,身后不远处追着只大野狗,他远远看见前头不远处影影绰绰,似是围墙和屋檐的轮廓,便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往那里跑。院墙外长着颗大榕树,左尹三两下爬上去,瘦小的身躯隐在茂密的枝叶间。野狗很快跟了过来,狂吠着在树底下来来回回地转圈。它刚叫了几声,三个提灯带刀的人便从打开的宅门里冲了出来,循着声音往后墙这边赶来。那狗受到惊吓,拔腿便绕着院墙往前面跑,身后的人追的紧,它慌不择路,竟发疯似的要往宅子里冲。那三人又慌忙追上去拦,大门口顿时乱做一团。左尹一边听着那头的动静,一边打量眼前这宅子的后院,整齐的一排房屋,屋子的四周除南边以外都栽了一人高的葱郁植株,他探着头透过枝叶缝隙仔细分辨,才看清只最西边靠近院墙的那间屋子亮着微光。有根榕树枝恰好探进院墙,树枝虽不粗壮,但足够短暂支撑五岁的孩童,他不知是哪里来的胆量,竟攀着那树枝悄无声息地落在院墙上,一只草鞋却在此时从脚上松开掉在院外的墙根。左尹咬牙顺着墙角滑下去,伏低了身子在黑暗中挪动,小心地靠近那间透出微光的屋子。
宅子东面的小道上,八人策马正朝这边来,领头的人在门口翻身下马,见此处人跑狗跳地一派混乱,抽出手边长剑,箭步上前将野狗斩于刃下,喝道:“怎么回事?”
犬吠声戛然而止,那几人也立刻整齐地站成一列,其中一个朝他拱手答道:“回禀黎大人,我等例行检查完毕,正在前院列队等您带人来换班,这狗不知从何处跑过来,狂叫着疯了似地要往宅子里冲,属下阻拦不力,请大人责罚。”
“回了驻地,每人去领五鞭。”黎围甩着剑上的血痕,冷淡地道。
他带来换班的人在宅子周围迅速查看了一圈,发现了院墙根掉落的一只松散得不成样子的草鞋。黎围看了那半掌大小的草鞋一眼,沉声问道:“先生在何处?”
刚才那人继续回答道:“先生在书房下棋。两人留在后院门口守着,还有两人在内院里。”
黎围朝他撂下一句“再加五鞭”,又令几人在院内各处仔细搜寻,便匆匆带着余下的人穿过垂花门往后院跑去。
半道碰上被留在后院守卫的其中一人,他略喘着气禀报道:“黎大人,在后院书房擒住一个。先生还在。”
疾步赶到书房门口,只见一个乞儿模样的瘦小孩童被摁趴在地上,屋内的桌案上摆着副棋盘,身着黑色宽袍的男人端坐着,不紧不慢地把散落在桌面和棋盘上的棋子拾回棋罐里。
黎围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对那黑袍男人道:“我等看顾不力,竟让外人闯进院中,惊扰先生了。”语毕,扬手示意将这闯入者带走。
“且慢。”乌犀先生叫住他,端着已满的棋罐缓步走过去,在那被死死摁住挣扎不得的小孩儿面前蹲下,“先放开他。”
见黎围点头,那下属才松了手。左尹握成拳的两手立刻护住脑袋,身体蜷缩着侧趴在地上,眼睛却一直偷偷往乌犀先生身上瞥。
乌犀先生轻笑了一声,把手中的棋罐凑到他身前。左尹犹豫片刻,右手飞快地伸到那棋罐上,拳头松开,一粒黑子“嗒”地一声从手心落进罐中,那只手又迅速收回去,继续握拳护着脑袋。
“你可愿意留在这儿?”
左尹愣住,还没回答,黎围急急地道:“先生不可,我等奉命在此守卫,一时大意让他闯入已是失职,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怎可留在先生身边。”
“看他这模样和行事,左不过是个失怙的乞儿罢了。他的身份底细你尽可去查,若有任何不妥,告与我知晓,我绝不留他。”乌犀先生将棋罐放回桌上,似是叹息般幽幽地道,“黎围,这宅子里的日子实在太过无趣,我只是想留他作伴。”
左尹似是终于反应过来,从地上站起身点头道:“我愿意,先生,我想留在这儿。”
黎围冷冰冰地瞪了这多事的小孩一眼,犹豫再三,无奈地道:“我立即去查,在清楚这人的全部底细前,他绝不能留在这里。若有任何不妥,将他处置之后会告知先生。”
“那便有劳黎大人了,”乌犀先生笑着道,“你做事一贯是最叫人放心的。”他深知黎围为人处事最是一丝不苟,虽有些冷血残酷,可一旦答应了的就必定会做到,绝不会心口不一。也唯有这般品性,才担得起勾当皇城司一职,做到这个位置却被叫来看守自己这么一个乱臣,真不知皇帝陛下是怎么想的。
“此事我会如实禀告陛下,若有旨意,请先生体谅。”
“自然。”黎围说的委婉,可乌犀先生心里当然明白,自己尚且被囚于此地,若皇帝传令不许,他又如何能让这孩子留下。
(1)引自《说文解字》:尹,治也,从又丿,握事者也。“尹”的甲骨文字形,左边一竖表示笔,右边是“又”(手),像手拿笔,以表示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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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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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皇城司的人办事向来利落,一天的功夫便将左尹及其养母萍姑的底细查过一遍,只是左尹与他们说自己没有名字,城隍庙附近的其他乞丐也说只是曾经见过,并不知道他姓名。果真是如乌犀先生说的那般,只是个无父无母、不知姓名的小乞丐。宫里的旨意隔天夜里传到黎围这里,令他继续看护乌犀先生安全,严禁宅子里的人与外界有任何往来接触,不得松懈。既无明令不许,这小孩儿的身世也确无不妥,黎围只得让人给他换上干净的衣衫鞋袜,剪短过长的指甲和头上的乱发,第三日一早便将他领进宅子里。
“我记得先生你从来不是悲天悯人的性子,为何此番要留他一命。”黎围拧着眉,不解地发问。若非乌犀先生那天夜里叫住自己,这闯入的孩童早该被带回去严刑拷问,无论审问结果如何,最终他都难逃一死。
乌犀先生远远看着那正在狼吞虎咽的瘦小身影,袖手浅笑着答道:“只是厌烦了这宅子里只我一个喘气的,若那只闯进来的野狗没被你斩于刀下,或许我会留它。”那天他在书房待到很晚,不知不觉又睡过去了,被突然的犬吠声惊醒,撑着头的右手一滑,把一旁的棋罐子打翻了,黑色棋子噼啪作响地洒在桌面上。书房西侧的小窗却忽然响了一声,抬头看去,正见一个乞丐模样的孩童从那小窗轻轻翻了进来,他贴着墙蹲在地上,右手将掉在他面前的一粒棋子拾起,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接着他站了起来,人影在东侧的窗户纸上一闪,后院门口守着的两个皇城司守卫便立刻冲进来将他摁趴在地。那会儿乌犀先生慢悠悠地捡拾着桌面上的棋子,却感觉到那小孩儿的目光竟仍努力地往这边瞥,只觉得好笑又有趣。
黎围摇摇头,心道这小孩儿虽刚躲过一劫,可要留在此处与乌犀先生作伴,真不知是福是祸。
之后的日子很是平淡,除去被黎围带来三天一轮换的两队皇城司守卫,这处三进的宅院里就只有乌犀先生和左尹。除了晚上歇觉的时候,左尹一直跟着乌犀先生,先生从不问他的姓名,也很少主动开口说话,整日只是看书,偶尔夜间在书房自个儿下棋,一下起来便要到深夜甚至拂晓。左尹把伏案睡着的先生叫醒,看着他回卧房躺下,左尹又返回书房去,把棋盘上的黑色棋子收回棋罐——先生下棋只执黑子。后院书房藏书甚多,他找了棋谱来学,半年下来多少能领悟一些,却仍是看不懂先生留下的棋局。左尹那时又怎会知晓,乌犀先生的棋局并非单纯的棋局,其间含着的是四方局势的变化和杀伐决断的权谋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