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听着倒是不错。可惜,我不乐意。”近年来西南异族屡生事端本就有左尹的助力,只是异族首领对他这个汉人始终心怀芥蒂,左尹索性离开,一年前误打误撞被那匪首孙治半是邀请半是胁迫地带上了赢山。
他这般轻佻态度,闻灼既不意外,也不恼怒,反而点头了然地道:“毕竟你是乌犀先生的弟子。”
“我说过,先生从未承认我是他的弟子。”左尹冷声道。
“十年相处,乌犀先生将毕生所学都教授于你,却不承认你是他的弟子,你可曾想过其中缘由?”闻灼并不等他答话,接着道,“乌犀先生不愿做治世能臣,是因他天性偏爱动乱,愈是动荡不定的乱世,他愈发如鱼得水。你不乐意做治世之臣,又是何缘故?你天性并非如乌犀先生一般,此种做派只是想承其衣钵,做他愿做的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左尹神色不耐。
“依我之见,乌犀先生不认你做弟子,也许正是因为他并不希望你承其衣钵,他教你治世之才,救你逃出生天,是让你去做你愿做的事,去做他做不来的事。”
“嗤,闻国舅舌灿莲花,令左某自愧不如。”
“究竟是我花言巧语,还是你当局者迷,希望你能仔细想想,莫辜负乌犀先生的良苦用心。”
梓州那处宅院里的每一日,先生教他读的每一册书,七年间左尹从未遗忘,唯独先生自焚那夜的场景,即使是午夜梦回,他也不愿、不敢再去回忆。此时他却忽而想起先生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走罢,去走你自己的路。”
沉默良久,左尹终于道:“我想知道一件事,先生的尸骨被安置在何处?”当年先生自焚,火势迅猛,守卫扑灭时卧室已焚毁大半,但先生尸骨绝不会那么快灰飞烟灭,只可能是被皇城司的人带走了。左尹七年来查探先生尸骨的下落,一直无果,只得每年到梓州那处早已荒废的宅院去祭奠先生。
“这我不知,”闻灼摇头道,“但我可以替你问问。”
“好罢,”左尹扶着墙站起来,“有吃的么,我饿了。”
监门打开,送进来一碗鸡蛋面,左尹在桌边坐下,执起竹筷扒拉着面上盖着的几片小青菜,低头专心吃面。
闻陶凑过去揽着闻灼,低声道:“他肯老实交代了?”
闻灼点头。
闻陶猛地拍在他肩上,高兴地道:“真有你的。”
闻灼吃痛地“嘶”了一声,闪到一旁去揉着被拍痛的肩膀。
左尹吃相斯文,可速度却不慢,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他擦去嘴角的汤渍,道:“有什么话便问罢。”
闻陶在他对面坐下,沉着脸色问道:“姓名。”
“除了我的姓名,闻将军就没有别的更紧要的想问?”
“姓名。”闻陶再次发问,只是口气越发不耐。
左尹嗤笑,迎着闻陶锐利的目光,眼底满是玩味和挑衅。
“行了,还要不要剿匪了。”闻灼看不下去这两人毫无意义的斗气,忍不住催促道,“他叫左尹,大哥你赶紧问些正事。”说完便转身从牢房出去。
闻陶面上一哂,咳了一声接着问道:“你在赢山有近一年之久,可知如今赢山上共有多少匪徒,他们又是如何安防部署?”
“赢山这一伙匪徒有不下百余人,三防五岗,山上各处皆有暗哨,详细的安防部署我可以画一张图纸给你。”
闻陶吩咐门口候着的狱卒拿来纸和笔墨,又问道:“之前官府几次剿匪都被他们察觉,必然是走漏了消息,这夔州城中想必有他们的耳目,你可知是何人?”
“能做通风报信的耳目,自然是那匪首孙治的亲信,又怎么会轻易告诉我。”左尹执笔蘸墨,一边在纸上勾画,一边回答,“我虽不知其人姓名,却多少能猜到几分。”
“你卖什么关子,快说。”
“方才闻将军也提到过,每次官府围剿,赢山匪徒安插在城中的耳目都会通风报信,故而匪徒才能事先有所察觉。那几次围剿既是由夔州府组织的,事先调集前去剿匪的厢军也必然是在知府衙门,为免扰民和走漏消息,调集厢军都会安排在深夜无人时进行,拂晓便要出城。若要探知官府调集厢军前去剿匪的消息,那山匪的耳目就得在清晨时候出现在夔州城中甚至是知府衙门附近,且不能被人怀疑,又得有正当理由出入城门,才能顺利地给赢山匪徒通风报信,那他会是什么样的身份呢?”
“除去负责巡逻的夜班衙役,会在深夜出没的就只有更夫和倾脚头(1)这两类人。”闻陶稍加思索,便明白过来,“更夫虽整夜游走于街道上,但他们都住在城中,并不会出入城门。那能做到这些的,就只有每天天不亮就进城收粪的倾脚头了。”
“正是。除此之外,这耳目应该并非夔州本地人。本地人相互之间大都知根知底,只有不知底细的外乡人,才能避开旁人,不轻易被察觉。”
闻陶点头,心中已有计较,打定主意今夜便带人去城门口守候。
左尹搁下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画好了。”
白纸上粗略勾勒着赢山的山貌地形,其上详细标注了三防五岗和各处暗哨的位置与守备人数,赢山地势险峻,据以天险,本就易守难攻,加之数十山匪据守,也难怪之前几次剿匪不成。
“左尹,”看完那纸上绘着的山匪安防部署,闻陶忽然开口唤他,“若非你的襄助,这一伙山匪怎会有如此周密的布防。”
左尹但笑不语。
“既然是你设计的布防,那你可有破解的法子?”
“破解之法自然有,只是强攻不易,还需智取。”
“如何智取?”
“擒贼先擒王。”
“不能攻上山去,要捉拿那匪首孙治,就只能设法引他下山。”闻陶顺着他的话接着道。
左尹指了指自己,“我就是最好的诱饵。”
闻陶了然,不由得道:“你可真是诡计多端。”
左尹笑着拱手,“将军过奖了。”见闻陶转身便要走,他追问道:“不给我换处房间?”
“等捉住山匪的耳目,再放你出这大牢。”闻陶吩咐司狱官将门关上,一边回应道,“三天三夜的审讯你都受得住,又怎会介意再多待一晚上。”
话分两头。闻灼从府衙出去时,正值晌午,刚走了一会儿就觉得腹内空空,就近找了家清净的小摊吃了一碗云吞面。时辰尚早,他又在城内各处略逛了逛,北街多是茶馆酒坊,南街卖花鸟字画,东市皆是小吃食肆,西市则卖日常用的小玩意儿。到日头西沉,闻灼才悠闲地往梁枢的府邸走,手上还勾着一个方才在西市买来的素色香囊,这香囊小巧玲珑,里面装了菖蒲、佩兰、薄荷之类的药材,清浅的香气既可提神又能驱蚊,很合闻灼的心意。
天色已暗沉下来,闻灼在梁府小院里坐了好一会儿,才等来褚晟与严恪回到梁府。
“褚晟,严大哥,”闻灼远远地朝他们招呼道,“连日奔波甚是辛苦,晚饭已备好了。”
二人刚探查赢山周遭情况回来,严恪将绘制的地形图拿去房间放好,褚晟却向闻灼问道:“将军可是还在知府衙门?”
“中午还在,不过你押回来的那个人已然开□□代,大哥他定能问出些消息,这会儿应该不在府衙。”
“我去找找将军。”褚晟身为闻陶的副将多年,早已习惯跟随他左右,说话间便要离开。
“等等,”闻灼赶忙拦下他,“你就算不吃晚饭,也得坐下歇一歇喝口水,再去找他不迟,不急在这一时。”
将褚晟摁坐在小院的石凳上,闻灼又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总算把人留住。他清了清嗓子,道:“其实我有话想要与你说。”
褚晟捏着水杯,“好,你说。”
“之前在西北虽见了几次,却不曾有这样的机会与你单独说话,我也一直未能当面谢你。”
“唔,做什么要当面谢我?”
“谢你在我生辰时送的桃木匕首,我很喜欢。”闻灼正要从袖中拿出曲师父锻造的那把匕首,“这是……”送给你的。
话未说完,褚晟疑惑地打断:“什么匕首?我何时送过匕首给你?”
(1)倾脚头:古代专门负责收集、处理粪溺的行业。《$TITLE》作者:$AUTHOR
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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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闻灼脸上的笑容与手上拿匕首的动作一同顿住,“我十四岁生辰时,大哥从西北带回来一把桃木匕首,说是你托他带回来送给我的。”
“你十四岁生辰,那就是六年前,”褚晟拧着眉仔细想了想,“我确实不曾托将军送过匕首。”
“……”
看他神色怔忡,褚晟轻声提议道:“既是将军带回去给你的,不如找将军问问是怎么回事。”
“好,”闻灼点头应了,却又想起另一件事,犹豫半晌,才试探地问,“那你可还记得我那年跟随母亲去白云寺,在山上却生了一场大病。”
“自然记得,你那时才九岁,病得脸都白了,我背着你回到闻家的时候,你还一直在说胡话。”
闻灼还没来得及舒口气,就听褚晟又说了一句,“提起这事儿,你还得谢谢严师兄。”
“严……严大哥?”闻灼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又是怎么回事?”那时闻灼病得很重,大半个月后才清醒,病中昏沉,之前的记忆被他忘得七七八八,家里人顾及母亲的心情,之后也很少提起他生病的事。闻灼暗地里问过老管家,磨了许久,老管家才含混地说他在白云寺生了场大病,是被隔壁褚将军家的公子褚晟背回闻家。他所知的只有这些,现下褚晟突然说出的这一句话,当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白云寺建在京郊,山高路远,将军那时正在考会试,闻夫人派人从山上递回消息来,说是前夜风雨催折的几株大树阻隔了山道,马车没法行驶,我就先往白云寺赶过去,半道上遇到严师兄,他背着你从山间一路跑过来,力气都用尽了,这才换了我把你背回闻家。”
“后来呢?”
“你病得昏沉,经许大夫医治了半个月之久,才渐渐好转,严师兄那时便随父回乡去安葬他的母亲了。”
原来如此。
说话间,一个衙役来传信,说是闻将军让褚晟去城门找他,有正事要做。褚晟匆匆离开。
闻灼仍站在院子里,一时心绪难平,他像是蒙着双眼在湖水中划船,一心朝着他自以为对的方向用力划了许久,忽然间眼前的遮蔽被拿开,他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不由得一阵晕眩。病中倚靠过的人,送他桃木匕首的人,却并非他以为的那个人,还会有多少原来如此。
厨娘在饭厅里布好碗筷饭菜,连声唤他们过去用晚饭。府里只他们四人围桌吃饭,闻灼端着碗执着筷,却不住地往坐在对面的那人身上看过去。乌发被妥帖地束起,剑眉黑眸、鼻梁高直,是极周正的长相,肩宽腰窄、背脊挺拔,如他收于鞘中的横刀一般,隐约透着几分藏不住的锐利气势,可平日待人却是温言好语、周到耐心,就是五岁小童也喜欢亲近。明明相处了近一月,闻灼却像是第一次把他的模样认真看在眼里。
许是感受到那频频投来的目光,严恪忽然抬眼看过来,黝黑灿眸里似有潋滟流转的神采光华。闻灼蓦然触及这双漂亮的眼,顿时觉得手热心悸,晕眩之感愈发明显,只得急急低头。他手上的碗里却多了一块鱼香茄子,蘸着鲜亮酱汁的茄块映着碗里的白米饭,颜色很是好看。
“上回见你喜欢吃这道菜。”严恪笑着收回手。
“嗯,”闻灼捧着碗,眨眨眼,“多谢。”
用过晚饭,府内各人便各自去忙活自己的事儿。
闻灼在小院里转了一圈,回厢房坐了一阵,拿书册翻看了一遍,以此消磨时间。至夜深人静时,仍不见闻陶他们回府,闻灼掩嘴打了个呵欠,走去桌边拎起瓷壶晃了晃,里面还剩了一些水。
“嗯,夜里凉,得喝温热的水。”闻灼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提起水壶推门出去。
从厨房添了小半壶热水回来,见隔壁厢房仍亮着灯,闻灼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叩响房门,轻声唤道:“严大哥。”
严恪打开门让他进来坐,略有些惊讶地问:“是有什么事儿么?”他知道闻小公子向来早睡,若无紧要事情是绝不肯待到深夜仍不歇觉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闻灼笑了笑,“我见屋里还亮着灯,想起一件事来,叨扰严大哥了。”
“算不得叨扰,”严恪将桌上摆着的棉布、丁子油等物什挪到一旁,“我刚给刀上完油。”
闻灼便拿出曲江前辈赠予的那柄匕首递过去。
只看那外鞘上桃花的刻镂手法,严恪便认出这匕首是自己的师父所铸造的。
“在清渠时,曲前辈问我有无惯用的武器,要煅一件送与我,推辞不过,我便烦劳前辈煅了这柄匕首。”
严恪自然了解他师父不肯欠人情的性子,点头道:“小公子在柳州救了我,师父是以这匕首替我谢你。”
闻灼连连摆手:“救你的是表舅,只是表舅喜欢的针灸用的银针想来不算什么兵器,他也不缺银针,我就没与曲前辈提起这个。”
忆起在柳州客栈,许大夫颇为惋惜的那句“看来是不用再施针了”,严恪忍不住弯唇笑道:“许伯伯确实一如既往地偏爱扎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