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看到关曦明被欺侮着倒在雪地之中,恍惚间竟觉得时光倒流。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流沙窝的那个黄昏,粘稠的赤血和刺目的金光交斥,一切都在慢放,少年悲伤急切的目光在冲天的飞火中消散为风里的灰烬。
他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知道命运无情?才能让他们快点成长?难道人生若水上浮萍,就注定被湍急之流推着向前,一次次被冲上同一片浅潭?
卓钺闭目,仰面躺倒在了冰冷干硬的地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
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卓钺闭目道:“知道了,马上回去。”
来人走到他身边,用一个冰凉的东西碰了碰他的脸。卓钺一惊睁眼,却恰好对上了一双漂亮的翠色眼瞳。
作者有话要说: 卓哥的心理也很好理解呀,就是想护犊子,又怕护不住
今天两更!觉得这点儿剧情没必要放在两天啦(可能到后面我没存稿了又会后悔今天……
第12章 庆新春
“怎么是你?”卓钺有些诧异地坐起了身。之前每一次他赌气出来,最早找过来的都是小嘎,不知怎么这次却换成了郦长行。
郦长行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拨开手里的酒壶喝了一口,咂了咂嘴:“真是好酒。”
卓钺一把夺了过来,仰头灌了一口:“哪儿来的?”这酒的味道还真是不错。
“张哥给你弄的。他知道你喜欢喝,和兄弟几个凑了凑钱,让人偷偷带进军营里的。”郦长行打量着他仰头时上下滚动的喉结,目光中闪过一丝异色。
卓钺捏着酒瓶,心中涌起些许复杂的酸意。
郦长行看着他,忽然道:“卓哥,你今天真的没必要发火。”
卓钺粗声道:“废话。用你说。”
“生死命数,是自己的事儿,你何必要去为旁人操心。”郦长行道,“就算是亲兄弟,你也不需要为他们的生死负责,何况他们只是你的手下士卒?”
卓钺一愣,心里顿时有点儿不舒服:“你这话说的。我们几个在一起十几年,早就亲如兄弟,他们也是打心眼儿里信任我才跟着我上的战场,我难道不需要对他们负责么。”
“你好好操练、听指挥,便已经做到你的本职工作了。至于他们天赋如何,战场上能不能活下来,便是另一回事了,你又何必如此生气突惹自己不快。”
卓钺皱起了眉,上下打量了一番郦长行。草原蛮子虽生性凶残嗜血,可最重义气亲情,只要是同脉连枝之人一向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却没想到这小子身体里留着草原人的血,却凉得好似结冰的冻河。
见卓钺看着自己,郦长行挑了挑眉:“怎么?”
“我琢磨着……”卓钺缓缓地道,“你没有兄弟姐妹么?”
郦长行眸光一闪:“有的。怎么了?”
卓钺撇了撇嘴:“那他们对你肯定不咋地吧。”
郦长行一笑,轻描淡写道:“我们的确并不亲密。”
“那你这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卓钺嗤笑道,“等你再长个十岁,有了老婆孩子,想法就会不同了。”
郦长行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卓钺拍屁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行了,回去吧。”
“不气了?”郦长行笑着随他起身。
“气又能怎么样。”卓钺翻了个白眼,“晚上还能睡在林子里?等着挨板子吧。”
两人回到营帐,刚好赶上闭营的时刻。此时夜幕降临,天空又飘起细雪,可落到地上时很快便消融为无形,正因每个帐子前都燃起了一簇簇跳跃的篝火,阵阵喷香的炊烟袅袅升起。成块的羊腿和猪肉在火上被烤的滋啦滋啦,油星四溅,伴着将士们的大笑声组合成一片暖意融融的人间烟火。
卓钺穿过一片欢声笑语,走向零玖队的帐子。他远远的便看见在一堆喜庆的人群中,唯有自己队伍里的几个人垂头丧气地坐着,一张张脸又苦闷又焦虑,在这新春的气氛中显得格外扎眼。
他走近之时只听张老黑还在教训几个小的:“……都机灵这点儿,该认错认错,该挨骂挨骂,忍过这一遭就好了。老卓那狗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
“我什么狗脾气啊?”卓钺嗤笑着走至他们身后。
“哎哟老卓!”张老黑跳了起来,笑着把他一把拉到篝火前坐下,“肉都备上了,烤得两面儿焦正等你来。这是辣子,小关今儿个特意从城里给你买的。赶紧吃,啥都甭说了。”
卓钺坐下,瞥了一眼旁边的关曦明,却见他浑身僵硬地缩在一角,连头都不敢抬。卓钺插了块肉放进嘴里嚼了嚼,“呸”地一口吐出来:“难吃。”
本就寂静的空气瞬间又僵硬了几分。
张老黑骂了句娘:“你咋回事儿!给你台阶儿你怎么还不下了呢!没人惯着你的狗脾气啊!”
卓钺没理他,指着地上的肉问关曦明道:“你烤的?”
关曦明绷紧了嘴角,垂着头没有吭声。
“做饭也这么难吃,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卓钺直勾勾地盯着他,“说明你小子根本不是干伙夫的料!”
关曦明浑身一震,有些不知所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卓钺转头,目光挨个扫过围坐在篝火边的兵将们,一字一句道:“你们也一样。在咱们这个队伍里,只要是四肢健全、拿得起刀扛得起枪的,在我心里都是硬杠杠的汉子!只要你们在这一天,就不是来做饭、伺候别人的,你们是来注定要上战场、杀蛮子的!”
众士兵们目光闪动,尤其是关曦明,眼眶已经赤红,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捏成了拳头。
“有人可能想着,做个伙夫医官,呆在后方不是更安全歇么?今天我就告诉你们,真正到了战场上,手里有刀枪的将士们还能保护自己,手无寸铁的人无论在哪里都是死路一条。”卓钺沉声道,“真正到了那个时候,依靠将领、队友统统都没用,你信得过的唯有手里的兵刃!”
“年关过后的大演练,我会根据你们的成绩决定,谁是□□手,谁是火铳手,谁是藤牌手,谁又要去当伙夫,最后上报给参将。”卓钺看向关曦明,“想证明能靠自己的势力保护自己的人,这几天最好给我勤快着点儿。”
众人齐声应“是”。
“来来来!吃饭吃饭!”张老黑大笑道,“今晚一过,前年的糟心事儿便都翻篇儿了!”
周遭的小兵们一哄而上,卸下大块的肉痛快地吃了起来。卓钺接过张老黑递过来的酒,仰头一口接着一口,将热辣辣的液体灌进了自己的喉咙,感受自己整个人似乎都烧了起来。
年末的光阴正随着飘雪一瞬一刻地流逝。一阵长风呼啸而过这片广袤的大地,摇起千家万户门前的红灯笼,将新糊好的窗纸吹出瑟瑟之声。南至江南,大笊篱的江米面粉中滚着一个个白胖胖的汤圆,水氤的烟雾中充斥着山楂糕、枣泥和芝麻的甜香之气。前来拜年的总角小儿们手捧红包和柑橘串堂而过,在长辈们的寒暄和敬茶声中肆意嬉笑着。
由此向北,天气渐寒,锣鼓和秧歌声渐起。乡下人的灶台整日不熄,炸物扣碗八宝糕一碗碗地端上桌去,金元宝似的胖肚饺子在沸水里上下翻滚跳跃不息。人们嗑着葵花子,将雪里红和白菜放入缸内拌入盐巴和辣椒丝,再过几日便成了极好的下酒菜。上京城内的王公贵族庭院深深,一扇扇镂花窗上也贴满了红艳艳的窗花。载着拜帖的马车急匆匆地自大街上奔驰而过,在积了薄雪的街道上留下四通八达的痕迹。
而自京城继续向北。人声渐熄,烟火淡去,风草之声猎猎渐长,鹰兽之声啼唳不息。这是山高草阔长河远的地方,自天山高悬的孤月,到荒漠耸立的城楼,入眼之处皆是一片荒凉景。野云万里,雨雪纷纷,此处并非人应就留之地。
可偏偏有那一簇一簇的篝火,围绕在招展的军旗下亮起。无论塞北的风如何吹,漠上的雪如何下,这群篝火依旧影影绰绰地跳跃在风雨飘摇之中。
他们宿在荒滩上,在孤山旁,在哀鸣的胡燕声中,在寂远的古道景里。
耳畔的欢声笑语渐渐拖长再拖长,又开始变得模糊。卓钺的酒意上涌,朦胧着睁眼看去,仿佛瞧见一盏盏红色的灯笼顺着风轻轻晃起了灯穗。似乎只要下一瞬,便有妇人端着新出笼的大白馒头推门进来,口中絮絮念着喜庆的吉利话。
“大吉大利……”他痴笑着喃喃着,“红包……红包……”
“糙,这人又喝多了……”一道粗犷的声音由远及近。卓钺艰难地眨了眨眼睛,大红灯笼的画面褪去,张老黑那张喝得紫红的脸放大在眼前,“醒醒了,谁给你红包啊。”
卓钺一把推开他坐起身,只觉得四周都在天旋地转。他晃晃悠悠地起身,打着酒嗝道:“放、放水去……”
旁边的小嘎立刻跳起来,扶着他道:“小心点儿。”
卓钺一摆手却没站稳,左脚绊右脚顿时一个踉跄,恰好郦长行一抬手便接住了他,当即笑道:“卓哥来扶着我的手吧。”
小嘎上前,毫不客气地捏住郦长行的肩膀道:“你放开。”
郦长行压根没有看他,只是含笑抬手揽住了卓钺的腰。
“走、走开!”卓钺甩了甩头,抬手推开了两人,“不久撒个尿么,老子还没醉……”
“别管他!”张老黑喝得也有点儿大舌头了,扬声嚷道,“谁他娘要看他露鸟……你俩都过来坐!”
便是这么一耽搁间,卓钺已独自踉跄着走远了。
他方便过后出来,头脑再被十二月的冷风一吹,顿时清醒了不少。此时已近午夜,不少吃饱喝足的将士们都已歇下,远处的人语声淡了不少。卓钺揉了揉脑袋,正想也回去睡了得了,余光却忽然飘见帐后空地上的一个人影。
那名少年手里捻着一根树枝,正比划着招式。他记得还不怎么熟练,比划两招就要停下来想想,又左右试试。一套行云流水的刀法被他用出来,却多了几分邯郸学步的拙劣和可笑。
他舞着那根树枝一回头,正好对上卓钺的目光,顿时不禁一惊,拿着树枝的手也垂了下来:“卓、卓哥……”
卓越看着他:“怎么不去睡?”
“有点睡不着。”关曦明呐呐道。
卓钺抱肩,沉默了片刻后,走上前去拍掉了他手中的树枝:“别忙着记招式,明日去教场上拿真刀,先把基本的劈砍练好再说。现在赶紧回去休息。”
关曦明连忙应了声,踌躇了一下,又低声道:“卓哥……”
“嗯?”
“你今日说,你觉得我也能上阵杀蛮子,是真的么?”
卓钺一顿。
他抬眼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面孔。此时那张白皙的脸颊上升起了几分薄红,也不知是因窘迫还是因为寒风冻的。这孩子的眉眼那么秀气,眼睛干净得一尘不染,总是闪烁着最诚挚热情的光芒,似乎无论经历过怎样的世事磨砺都不会蒙尘。
他仿佛是老天一个无心的错误。明明是持着竹伞背着书筐徐徐行于江南烟雨中的文秀公子,却投生在了这栉风沐雨的边塞,偏又赶上了烽烟四起、颠沛流离的战乱年代。
如果可以,卓钺也想果断地告诉他,你根本不是当兵的料。你心地柔慈,体格瘦弱,又偏好诗文,根本不像是个开重弓、提大刀的汉子。
可他们是军门子,他们没有这个选择。
“你当然可以。”卓钺盯着他,“谁还不是两个手两个脚了,凭什么别人行,你不行?”
关曦明眼睛亮了几分,他有些激动地道:“卓哥,我一定会抓紧时期不辜负你的期待……未来,好好保护你。”
卓钺没忍住喷笑出声:“得了吧,保护好你自己,就是给我省心了。”
“我——”关曦明涨红了脸,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道,“我是说——未来——以后……我有能力了以后……”
“行了行了。”卓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转身向营帐走去,“别说大话了,赶紧睡觉去。”
关曦明轻快地应了声,跟上了卓钺的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小关以后也会成长为能保护卓哥的男子汉的!但还得等等哈哈哈哈
第13章 大演练
年关过后,众人投入了更加紧密的训练之中。教练场上一片整肃,就连以前的那些兵油子也都收起了嬉笑玩闹,开始认真习武,因为他们知道一旦上阵如若武艺不精便是掉脑袋的下场。
按兵种划分,每队应有鸟铳手、藤牌手、□□手和长刀手等人。卓钺观各人特长体态,大致给他们分配了兵种,但除冷兵器外每人也需学习火铳使用,半月后的大演练需根据成绩选出五名鸟铳手。
卓钺的宣花斧乃是祖传,他自己本身生得也高挑有力,更擅斧、枪等一类长兵器,反而对藤牌、倭刀等考验灵活度的兵器并不精熟。反观小嘎和郦长行二人,因体态轻盈、身法快捷,便被分配去了做了藤牌手和长刀手。
教场之上,郦长行手持长刀舞动。这种刀,刃长五尺,柄长一尺五寸,重二斤八两。此刀步法变幻轻盈,跃动之时能顷刻间倾身至敌前,再加上刀身本就极长,更能克敌于顷刻之间。又因此刀可双手使,边缘锋利劈砍极重,不敌者瞬间便会被拦腰斩为两截。
卓钺抱肩站在一旁看了半晌,忽然抬手叫了“停”。他信手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杆□□,走至郦长行面前冲他招了招手:“你来,向我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