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美。”卓钺有些慌乱地骂道,“吃你的饭吧,哪儿那么多话!”
郦长行轻轻一笑,没再说什么。
吃过饭后,卓钺又拽着众人讲解了一遍鸟铳的使用方法,兄弟们便纷纷入帐休憩去了。卓钺蹬掉了靴子甩掉了外衣,困顿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有个沾枕头就着的好习惯,哪怕是再恶劣紧张的环境也能瞬间入睡,以保证他醒来之时头脑敏锐清楚,不会因休息不足而耽搁军情。
坠入昏睡的前一瞬,卓钺却忽然瞥了眼郦长行。却见他盘膝而坐于床榻之上,双目若有所思地望着帷帐之外,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表情神态也都算正常,可不知怎地,卓钺心里却蓦地“咯噔”了一下。或许是因为整个帐子里都是挠头抠脚的糙汉子,任谁有类似“沉思”的表情,都会引起他的注意。
“干啥呢你。”卓钺朦朦胧胧地问道,“还不睡?”
郦长行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一笑,答非所问道:“今天外面温度低,恐怕会结冰吧。”
什么鬼玩意儿。卓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再懒得多问继而坠入了梦乡。
如往常一般,一夜好眠。
睡到天蒙蒙亮的清晨之时,卓钺在半梦半醒之间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什么喧哗,但那又不是叫他们起床的号角声,而是类似蚊蝇哼哼一般挥之不去的烦扰。他还没睡够,烦不胜烦地捂着被子又忍了半晌,终于还是猛地起身怒道:“谁他妈在外面叫魂儿!”
帐内的人也都相继坐了起来,纷纷困顿地揉着眼睛抱怨着。卓钺气得头晕,跳起来就想出去,却又被小嘎拉住逼他穿上了棉服。
穿戴整齐后几人气势汹汹地掀帐而出,登时被外面兜头的冷风刮了个激灵。虽然现在已入隆冬,但这么冷的天气也还是头一遭见,清晨的朔风擦着人露在外面的皮肤呼啸而过,顿时冻得骨头缝都僵硬了起来。
在这么个大冷天被逼着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任谁的心情都不会太好。卓钺骂骂咧咧地寻声而去,却见十队的营帐后面聚着一圈儿的人,喧哗叫嚷声正从那里传来。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卓钺大步向前,一把推开了围观的人群挤了进去,“大早上的不睡觉都——我糙!”
他猛地顿住了,一双眼睛瞪成了圆铃,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被惊得整个人都立在了原地。下一瞬,一阵狂笑自他胸膛中喷涌而出——卓钺乐得前仰后合,什么方才的火气不甘都散得一干二净,他捧着肚子笑得蹲在了地上,那样子感觉下一秒就要抽筋了。
“糙你妈!”刘富裕勃然大怒,“卓钺你笑个屁!”
但他发怒的模样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他这一吼,反而周围所有人都露出了忍俊不禁的表情。
却见此时的刘富裕整个人正跌坐在一个半米小坑的底部,下半身全都泡在了黑不溜秋、臭气熏天的粪水之中。他的夹袄、袖子、甚至连脸上,都占满了可疑的黄色粘稠液体。这狼狈不堪的一幕,再配上他怒气滔天的表情,实在是一出绝佳的好戏。
“你——哈哈哈哈哈——”卓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他乐道,“你还愣那干啥?还不上来是专门给我们演猴儿戏呢么——”
刘富裕气结,怒吼道:“我脚抽筋了!上不去!谁拉我一把!”
“哈哈哈哈哈!”卓钺乐得擦眼泪,“现在放馊了的泔水都比你香上几分,你看看谁乐意拉你!你就坐在粪水里养伤吧,十天半个月以后自己爬上来得了!”
刘富裕气得破口大骂,指着他们十队里的人,命令手下的小兵下来拉他。可他现在臭气熏天的,谁下去身上也都得沾一身骚臭,军营里又不是每天都有洗澡的机会,十队里的小兵们推搡嘀咕了半天,没一个人愿意主动揽这个脏活儿。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半个营地的士兵都跑过来围观了。在一群人嘻嘻哈哈的指指点点中,刘富裕的人丢到了姥姥家,坐在坑底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哎,刘队长也太倒霉了。”关曦明忍笑着嘀咕道,“你说前两天要是他让人把这小厕清理干净了,也不至于现在受这个罪了。”
“谁让他自己不长眼。”张老黑抱臂,大大咧咧道,“撒个尿都能跌到粪坑里,怪谁啊?”
关曦明拿脚蹭了蹭地面:“不过别说,这块的地面好像格外滑……好像是地上有层水,半夜又结了冰?天黑以后看不清的确容易摔倒。卓哥,你小心点。”
“啊?哦……好。”卓钺应了声。他心里模模糊糊闪过个想法,不禁皱了皱眉头。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半晌,最后还是有人拿了捆绳子来,丢给了刘富裕。看他拽着绳子的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气急攻心了,可人在粪坑里、不得不低头,他别无他法只好让人拽着绳子连滚带爬地从粪水里爬了上来。
他一上来,那味道被风一吹顿时四散飘开,熏得众人顿如鸟兽四散。卓钺虽有心继续再看一会儿他的笑话,可又实在忍不住那味儿,赶紧转身快步离开了。
那一日上午教场操练时刘富裕没有露面,直到下午日头偏西了他才一瘸一拐地走入了队列之中。虽然已经彻底洗刷干净,可众人路过他时还是忍不住投去一瞥古怪的目光,继而捂住鼻子低声嬉笑着飞速躲开。
刘富裕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怨不得别人,只好那自己队里的小兵们撒气。卓钺等人抱臂围观了一会儿,都忍笑忍得肚子疼。
“行了行了,别看了。”半晌后,卓钺提起了声音,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今儿个也马上结束了,有几句话我得叮嘱一下。”
零玖小队的三十余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
卓钺背手而立,视线挨个扫过众人的面孔,沉声道:“今晨参将大人在教台上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现在距离年关还有近十日的时间,转过年关的第二日,便是全军大演。是考较大家功夫的时候了。”
众人脸上的笑容都是一僵,很快淡去了些。
“我知道,往年这个时候,各位弟兄们不是坐在暖炕上喝热酒,就是和老婆孩子团聚在一起。”卓钺踱着步,缓缓地道,“但今年局势,不同往年。若咱们不趁这最后的几十日抓紧操练,待蛮子攻至中兴城之时,这恐怕便会成为咱们过的最后一个年关。”
“奋勇杀敌,努力保命的道理,不用我说大家也都明白。我话也不说得太远,单说这次全军大演,若咱们没法儿个自己争一口气的话,恐怕以后还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受人家的窝囊气!”卓钺提起了嗓门儿,大声喝问,“你们想这样么!”
众人纷纷捏紧了拳头,大声道:“不想!”
“不想!”张老黑吼得格外大声,“老子不想吃饭的时候闻人家的粪臭!”
大家都不禁笑了起来,卓钺更是笑骂道:“不想闻就好好操练!就这么半吊子得下去谁都救不了你。”
他顿了顿,又道:“现在你们也都知道,全军大演的时候,共校四项:校长械、校短械、校藤牌、校火器。前三个不用说,唯有最后一项火器大家都还没有掌握。剩下的这十天时间,谁都不许怠慢,给我认认真真得练明白了,不然——军法伺候!”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他是怎么掉下去的捏……哈哈哈哈不言而喻哈
第10章 修罗场
连着两日漫天的大雪过后,天气又冷了几分,洪武二十五年也在岁末的倒数之中即将过完。而军营之中,却燃起了一片与温度截然相反的狂热气氛。呐喊声、号鼓声、刀枪相撞之声,寅时而起、亥时不息。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儿,许是面对蛮子时的狼狈让他们认清了现实,也或许是见到娄家军时的自惭形秽让他们意识到了察举,军营之中的所有人都在抓紧最后的时间,拼命苦练功夫。
而卓钺的心头,更是多了几分沉重的压力。
前世的他在此时并没有当上队长,每日里只管自己带着关曦明几人练武,也还算逍遥自在。可这一次不同了,他的肩上多了十几条人命的责任。他心里如明镜般清楚,如果此时他不抓紧操练,这些一辈子都没怎么见过烽火的新兵蛋子,很快会在他们和蛮子的第一场交锋之中就丢到性命。
无形中的压力,让他焦虑了起来,甚至开始做起了前世的梦。
漫野连天的戈壁接着草原,赤红的夕阳如长河浸血,自天幕泼洒到他的肩头。那些癫狂的马蹄和□□声时近时远,迷乱晃动的人和刀枪虚化成为残影。
上一瞬,他似还身处于千军万马的战场中央。
下一瞬,他骤然回头之时,倏忽间天地沃野之上之余他一人。刀枪遍地,断旗横斜。无声的穹庐落日之下万物寂静,唯有长风吹过之时,将染为赤色的野草摇晃出瑟瑟的低语。
他看到远山草野尽头的日头如流火般一闪,便彻底坠入了黑暗。
便如曾跳动在每个人眼中的希望和期待,曾那么的滚烫明亮,却都在最后一瞬间凝固为了灰沉的死状。
他曾无数次在梦魇中紧皱眉头,却又因过于沉浓的睡眠而无法醒来,只好在这一幕幕走马灯似的画面中越坠越深。
睡得不好,人的心情自然也不会太好。卓钺这些日子愈发焦躁起来,脾气暴烈得像个□□桶,连张老黑这种刺儿头都不敢轻易触他的逆鳞。
时间转眼便到了洪武二十五年的元旦,年末最后一日的清晨起来,鹅蛋青色的天空飘起了鹅毛飞雪。此处地势阔广,天晴之时能远望十几里外的边关山脉,而今日雪幕遮山,举目望去唯能见那被镀了一层冰霜的墙体无声地屹立在天盖之下。
教场难得给将士们放了半日的假,又送来了烤羊烤猪等平日难得一见的荤腥,给将士们改善伙食。下午的时候,教场早早便没了人,大家全都都回了营帐,忙活着准备晚上的新春盛宴。
空荡荡的场地之上,四处已积了指节厚的薄雪,唯有块一丈见方的土地干干净净,还未被飞雪覆盖。却见一道身影翩若惊鸿,于空地之上辗转腾挪,掌中长斧如同飞龙破云,气势冲天,挥舞时刀锋片片如银花绽放,幻影夺目。雪片自天飘落,转瞬便在凌厉紧密的斧刃锋芒中化为无形。
“呼——”
卓钺收势,长长出了口气,甩去了头上的汗珠。隆冬的季节,他竟只穿了件薄薄的里衣,宽敞的衣襟里露出了形状优美的脖颈和锁骨线条。宽而不厚的肩膀向下延伸而去,收拢为一把紧致的细腰,此时被腰带束住,远观仿若劲松格外挺拔优美。
他倒提着宣花斧,来至教场旁的木墩旁一屁股坐了下来。方才一套武艺练下来,这段时间以来心里的窝火终于淡了些许,裹着细雪的小风一吹更让人心神一爽。卓钺闭目,将两条长腿闲散地一摊,养起了神来。
“卓哥!”
卓钺抬眼一看,却见打教场的另一边来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人正是郦长行。他走近后看到卓钺的装束便是一愣,扬了扬眉道:“卓哥,你不冷么?”
“方才动着,不冷。”卓钺的目光落在了他身后的那名小兵身上,“你在这干什么?”
“哦,这位小哥是十队的,我陪他一起练练火铳。”郦长行扭头冲他笑道,“要不你先回去吧,我陪我们队长说会儿话。”
那小兵似乎也有些忌惮卓钺,连忙应好,匆匆便离开了。
郦长行待他走后,放从怀里掏出了个帕子递给卓钺,含笑道:“卓哥擦擦汗吧。身上还湿着,这大冷天得再一吹,再强劲的身子也会落病的。”
卓钺接过一看,那帕子竟是上等的细织布料裁成的,手感丝滑堪比绸缎。军中的汉子们哪有人随身带帕子的?就算有也是粗布随便往脸上一搓了事,从没见谁有这么讲究过。
“算了吧,我可不敢用。”卓钺将帕子扔回给了他,顺手穿起了自己的外袄,“万一弄脏了怎么办?”
郦长行笑道:“卓哥洗干净再还给我不就好了。”
卓钺沉默了下。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蹲在水槽边,小心翼翼地搓着个巴掌大小帕子的画面,不禁打了个恶寒的冷战。
“你跟那人是怎么认识的?”卓钺系着外袄的腰带,似是随口一问般道,“怎么不挑咱们队的人陪你一起练?”
郦长行应道:“也是这两日在教场中练习时碰上的。恰巧一起同行罢了。”
卓钺没吭声。他慢条斯理地束紧了腰带,整理好了衣襟,最后抱臂,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郦长行。
郦长行年纪尚幼,虽然在同龄人中已然算是高挑,可比起卓钺来还是矮了一头。此时被卓钺这么瞪视着,无论是气势还是身高都处于下风的郦长行却丝毫没有胆怯畏惧之色,反而是微微一笑主动道:“若卓哥不愿我和十队的人往来,我下次不与他一起练习了便好。”
“嘿你这小兔崽子。是不是不把你吊在军旗上,你嘴里就没半句真话?”卓钺毫不客气地骂道,“我观察你四五日了,连着这几天你都是和那人一同回的营地。还敢说是恰巧同行?”
郦长行眼波流动:“卓哥……你这么关注我吗?”
“你恶心不恶心!我问你话呢,扯这些做什么。”卓钺烦道,“我听到好几次了,那人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人陪他练习火铳都没人乐意。怎么偏就你这么热心了?说说吧,他帮你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才让你这么帮他啊?”
被说中了真相的郦长行却丝毫没有焦急。他的目光不紧不缓地划过了卓钺的耳廓、下颌,顺着修长的脖颈一路下滑,最后定在了胸口之上、脖子之下的那一小片肌肤之上。劲瘦紧致的锁骨和喉结组成了个“品”字型的骨干线条,上面还覆着一层尚未褪去的薄汗,此时正在冬日的日光下闪着稀碎的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