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扑抱住黄牛和松鼠,打算再来一次生死与共。
谁知下一瞬,嘣地一声轻响,手术刀扎进了门框里。
“小刀不错。”男人轻描淡写。
二宝抬起头来,“你不杀我了?”
男人说:“既然不是坏人,又算是恩人,杀你合适么?小老板,你说你这一条命值多少钱?”
二宝说:“值不少钱,起码两间这样的铺子,因为我马上就攒够开分店的钱了。”
男人又问:“加上你的黄牛、松鼠和狼……狗呢?”
二宝说:“那还得再抵一间铺子!”
男人笑了。
他打量着邱冷峻,认出这根本不是一条狗,而是货真价实的野狼,心情于是愈发愉快。
一个能起死回生的小老板,一条冒充狼狗陪伴在侧的野狼。
真没想到刚复活就有这等热闹可凑。
“那我留你一条性命,还放了你的黄牛、松鼠和狗,也没有烧毁你的铺子,你算笔账,这能抵我多少食宿费?”男人说道。
二宝“啊”了一声,没大明白。
松鼠快他一步答道:“二宝值三间铺子,我和黄老三、邱冷峻值一间铺子,加起来一共五间铺子,你想住多久住多久!”
二宝仍然没反应过来:这账怎么算的??
算不出来,松鼠又冲他挤眼,他便也只好默认了,闷呲呲地点头。
男人抚掌说:“很好。小老板这里似乎正缺个打杂看店的伙计,我没工作经验,但胜在学得快,以后该给多少工钱就给多少,可还行?”
二宝终于明白了,这就算招了个伙计。
他很嫌弃这样的伙计,尤其对方对自己的生命财产安全还造成了威胁。无奈松鼠用大尾巴扫他,他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自家的牲畜,委屈巴巴地就应下了。
“我叫藏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二宝,这是灰老大和黄老三,我的狗叫邱冷峻。”
“二宝算是什么名字。”
“藏弓又算是什么名字。”
藏弓睨向二宝,脸上仍然挂着笑,却是一副毫无矫饰的威胁性假笑。
二宝怂了,嘟着嘴说:“我的意思是,藏弓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的那个藏弓么?”
藏弓说:“嗯。”
二宝说:“那为什么不叫狗烹?”
藏弓:
“……”
松鼠看不下去了。
坦白地说,它并不介意狗二宝自己作死,左右不过是损失三间铺子,但剩下这两间能保还是值得一保的。
它嚷了起来:“因为名字长者赐!二宝没有长者,不能给自己赐名。我和老三也一样,虽然是被二宝施力开慧的,但也是一个头磕下来的把兄弟,同辈不能赐名,随便弄几个称号喊喊就得了。”
藏弓喔了一声,“所以邱冷峻有名字。”
二宝点头,“我赐的。”
藏弓就此赖下了,也不认生,自己走到桌边倒了杯水。
此地山高水远,算得上安全。
打今儿起他要学那冬眠的狗熊,蛰伏,忍耐,等待一个春雷炸响的时机。
“啧,什么水,这么冷硬。”
“山泉水,爱喝不喝。”
藏弓笑笑。
食指蘸了杯子里的水,在桌面上轻点了几下。
一,二,三,呈一个三角。
四,五,六,呈回旋镖状的曲线。
它们围绕着中间的圆点。
这个圆点就是矗立在昆仑山巅的神机中枢。
从这里出发,穿过六翼族,就能到达他的家。
——慧人族王宫。
7、7. 矫情
二宝家的铺子不算大,最外头是问诊室,中间两间是隔开的手术室,再往里是小院,专供黄牛和松鼠歇息用的。
藏弓转了一圈回到二宝面前,理所当然地问:“浴池呢?”
二宝反问:“什么浴池?”
店铺是拿来赚钱的,不是拿来享受的。这问题简直胡搅蛮缠。
二宝说:“我住在南溪村,南溪小山头那一带,离这儿很近。天黑以后就没生意了,回去吃饭睡觉洗澡都不耽搁。早上可以在家吃,也可以来这边就近买点包子油条。中午要是有精力就回去做饭,没精力也买着吃。明白了么?”
藏弓说:“所以南溪村的家里有浴池?”
二宝叉着腰,“为什么非要有浴池?有木桶还不行吗?”
真自己是皇亲国戚呢,腆着脸要浴池。
二宝自然不敢把心里话倒出来,就好言好语地说:“手术室里有洗手盆,红色龙头打开会有热水下来。要小心点,今天阳光好,这时辰应该已经晒烫了。”
藏弓说:“我不和旁人共用物品。”
二宝几乎跳脚,“难不成还要我专门为你装一个新的?!”
装一个新的不现实,就算装了,往后有客人来用又会变成旧的。藏弓心里有数,既然决定了要学冬眠的狗熊,就得试着把自己高高在上的架子端下来,变成个真正的普通人。
这个普通人退让了一步,“木桶就木桶吧,前头带路。”
直到回了南溪村,二宝还处在愣怔状态——我为啥要给他带路?他又不是天王老子,又不是渊武帝复活,区区火头军而已!
“擦背。”火头军命令道。
“哦,来了。”
二宝拿来了擦背巾,拿上手之后发觉挺狗腿,便又把擦背巾摔在一旁,“我才不伺候你!”
藏弓说:“行,小老板身娇肉贵,没有给伙计打下手的道理。我只是瞧你长得这般俊俏,还道你心地善良、尊老爱幼,不会介意帮帮我这老弱病残。哪怕不擦背,给洗洗头发也好呢。”
二宝说:“你多大了,算老还是幼?”
藏弓说:“我四十四了。”
这冒名顶替的火头军撒谎从来不怕舌头打结。
打什么结?
他从十三岁就跟着父君东征西战,十六岁独当一面,南平北定哪一场战役没有他的功劳,火油枪顶着眉心也不曾眨过眼,虚报个二十岁算什么。
二宝到底单纯,真信了他的,还感叹他保养得不错,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再一琢磨,兴许也是神机没毁时吸多了能量,毁了以后他又恰好被埋在冰窟里,因此没有加剧衰老。
既然跟神机有关么,还真就不忍心不管了。
“我当然心地善良,尊老爱幼!”小二宝嚷了一句,搬来小板凳坐着,替这火头军洗头。
这火头军的头发又黑又长,盘在手里像条蟒蛇,梳下来能顶着腰。美是美,但烧火的时候真的不会随木柴棍儿一起戳进灶眼儿里吗?
这年头,前线战士为了方便打理都改留短发了,他一个火头军竟然臭美成这样。
二宝摸摸自己的头发。真惭愧,只一小把束在头顶,比这火头军的发量差得远,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别人帮着洗头。
“润发油。”火头军又发话了。
“挺大的架子。”二宝嘟哝。
二宝家里没有润发油,想叫黄牛往店里跑一趟。黄牛浑身犯懒劲,便假装没听到,扯着嗓子大声唱歌,唱的是“他大舅他二舅”种种。
唱坨牛粪!差个小舅栽牛粪里了?哼。
二宝一肚子怨言,使唤不动它,只能叫松鼠跑这一趟。
松鼠七巧玲珑心,经过成衣店时特地往柜台上丢了一吊钱,盯着男式成衣“吱吱吱”地叫唤。
成衣店老板知道松鼠是二宝家的,就照着二宝的喜好取了一套小立领的新款。准备包装时却见松鼠叼出了旁边一套最大号的,不明所以,便把两套衣裳都给二宝送到了家门口。
二宝没想到松鼠这么会拍马屁,选了最大号的那套,向成衣店老板道谢之后又补了人家跑腿费。
成衣店老板欣然笑纳,听见屋子里有水声,问道:“来客人了?”
二宝点头,“衣裳就是给他买的。”
对方又问:“谁呀?我瞧着背影挺高大。”
二宝小脑筋一转,扁着舌头嗡嗡:“我小舅。”
一声“小舅”出口,二宝先把自己给臊红了。他从来没体会过有亲人的感受,虽然只是一个没意义的称号,但心里仍泛起莫名的微妙的暖流。
二宝把衣裳搁在床头,捧着脸问藏弓:“你想回家吗?”
藏弓说:“当然,早晚会回去。”
二宝说:“家里有人等你吗?”
藏弓突兀地笑了一声,“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相信再见到我时他一定会很‘惊喜’。”
二宝问:“那你现在怎么不回去?”
藏弓说:“现在两手空空,没钱买礼物。你呢?”
二宝想了想,说:“这里就是我的家,灰老大和黄老三就是我的家人。我们一起开店铺,一起赚钱实现梦想,也挺好的。”
二宝把藏弓换下来的衣裳扔进水盆里,打了清水泡着。弯腰的时候脖子上挂的一个金丝布囊掉了出来,被藏弓看见了。
藏弓问:“那是什么?”
二宝说:“这就是我的梦想。”
藏弓还想再问,二宝却把金丝囊揣回了怀里,开始没完没了地絮叨。
他说灰老大的梦想是迎娶胖杜鹃,黄老三的梦想是追上梦中情人花奶牛。但它们的梦想实在太遥远了。
胖杜鹃是雄鸟,灰老大一直不知道,要是知道了肯定炸翻天。人家花花更是从来不拿正眼看黄老三,因为黄老三见天儿喝的都是花花的奶,按辈分该喊一声妈。
藏弓一阵无语,不想和这小傻子聊梦想,就打听道:“你明明是做大夫的,为什么要弄个‘全人杂货铺’的招牌?”
二宝说:“因为我不给人看伤风感冒之类的病症,那样会抢了王记药铺和医馆的生意。我只做脏器修复和整形美体就够养活一家子了,还能有结余。”
二宝早就想好了,等攒够了钱就建造一个器官移植库。
我有多余的手脚可以换给你,你有多余的眼睛可以换给我,你的翅膀不想要了,还可以拿来跟我换鳞片。
最主要是,这个器官库建成之后他就可以救回恩人了。
他会选取一套最好的组装起来,再把恩人的那缕活气放进去温养。迟早有一天,善良的恩人会醒过来。
二宝相信,到那时候世界一定已经大变了,一定会比神机没毁的时候还要好。
二宝悄眯眯地问藏弓:“神机毁了,你恨不恨他?”
藏弓知道“他”指的是“暴君”
,一时哭笑不得。
恨谁,恨自己?
藏弓说:“我为什么要恨他。”
二宝说:“要是神机还在,你可能就不会死了呀。”
“你懂个屁,”藏弓说,“取我性命的人又不是捣毁神机的人,先有被杀害,才有救治无门,你搞错了顺序。”
二宝好奇,“那取你狗命的人是谁?”
一记眼刀飞来,二宝乖乖闭了嘴。
他改口说:“你的心脏是从后背贯穿的,那人偷袭了你,真不是东西。”
藏弓说:“怪不得他,要是不偷袭,他这辈子都没机会伤到我。”
二宝心想火头军的嘴皮子八成也训练过,真会吹。他还是好奇那个偷袭者是谁,又巴巴地问了一遍。藏弓却没有回答他,眼神变得幽暗了。
二宝误以为藏弓也不知道偷袭自己的人是谁,劝慰道:“没关系的,知道以后反而增添寻仇的烦恼,人生难得糊涂。其实我也有秘密,我悄悄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
藏弓瞧向他,听见他闷在手心里的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的血里真的真的真的有仙气,制成‘能量弹’给客人服用,任何伤口都能很快恢复。灰老大和黄老三就是因为一口气灌多了才误打误撞开慧的。”
提起这个二宝其实有点后悔。拜把子的时候是凭猜拳定排行的,现在想来太草率了,他觉得以自己的资历完全能胜任老大的职位。
藏弓说:“先不管真假,你已经对多少人说过这个了?”
二宝摸摸鼻子,“没有呀,就对你说过。”
藏弓根本不信,这小傻子一看就是缺朋友,还缺心眼。他心底疑窦丛生,装作闲极无聊地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二宝不知道自己几岁,只知道自打醒来以后已经在昆仑山度过了一年的时间,便答道:“反正没你年龄大,差着辈分呢。”
藏弓估摸他十七八岁,又问:“那你老家哪里的,好像没什么口音?”
二宝说:“这个也是秘密,但我可以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其实我是从神机……”
“老二!”松鼠及时窜进屋里,给这毫无防备心的家伙嘴上扣了把锁,“别瞎说八道的,玩笑话对着自己人咧咧几句就得了。捯饬好了没有,好了就赶紧出去,给将军留点私人空间。”
二宝稀里糊涂被撵出了门,嘴里还嘀咕灰老大真的很会拍马屁,一个火头军算什么将军?
可等藏弓穿好衣裳走出来以后他就不这么以为了。
火头军算什么将军。火头军穿得板正了真比将军还将军。
成衣店的老板太会选衣裳。
小立领的素色里衣用深色一字盘扣点缀,外衫是浓重而洒脱的墨绿。穿这身衣裳的家伙身量又比平常人高大,乌黑的长发绑成一条□□花辫,随意搭在胸前,往门口一站俨然自成一幅水墨画。
画的是山野村居图,这笔墨绿便是夜幕降临时分的一竿苍劲修竹。
嗐,老天偏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