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别,”颜俞躲开两人,踉跄着站起退了两步,“我没事的,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
徐谦吓得脸都白了,不住地喘着气,仿佛他才是那个坠马的:“没事就好,回去吧。”
颜俞看他那个样子,心中很是愧疚:“我不是故意让你担心的,我本来没事的,你一来,我就······”说着说着不知多少委屈涌上心头,“我一看见你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徐谦却是一言不发转身上马,颜俞忽然就怔住了,他要走了?不理我了?思及此处,两行眼泪猝不及防在脸上刷出两道泪痕。
“俞儿······”魏渊也越发慌了,转头求救,“兄长。”
徐谦坐在马上,叹了口气,按辔徐行至他身边,朝他伸出一只手:“俞儿,过来。”
看着他伸出的手,颜俞一下连眼泪都止了。他记得小时候学骑射,第一次上马那天,徐谦也是这样,淡淡地坐在马上俯视他,朝他伸出一只手,说:“俞儿,过来。”
久远记忆中的徐谦与眼前的人重合在一起,颜俞产生了瞬间的恍惚,原来他们长大得这么快。
颜俞无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好似唇上残留着糖渍,但他明明什么也没吃。刚刚被摔得那么重,仿佛也不痛了。徐谦心中虽担心,但看着他的小动作,还是不由得笑了,笑完后只觉口干舌燥。
北魏的风,太干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渊儿取字我瞎写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
颜俞已经很久没有和徐谦共骑一匹马了,特别是他长大一些,徐谦开始骂他之后,他恨不得跑得远远的,才不会凑到他跟前去,更何况如今也并没有把话说清楚,现在身体这般相互贴着,光天化日之下,却是生出了些缱绻的意味。
“兄长,你好热。”
“嗯,”徐谦居然没反驳,“你也是。”
魏渊看着这两人明晃晃地把自己忽略了,心中埋怨了千千万万遍,最后还是得赶上去,“哒哒”的马蹄声追着,一阵急过一阵:“何时的事?”
徐谦和颜俞,两人都哑口了,他们自己都没确定与彼此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怎么知道是何时的事?徐谦思量过后,只说:“玄卿,此事我会同老师讲,你不要······”
魏渊颇有些生气,难不成他在兄长眼中是个告密小人吗?“我断不会自作主张,你们的事自然自己去说,又何苦瞒我?”
“兄长不是有意瞒你,是······”徐谦拉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下定决心一般,颜俞就在他身前,这话是对魏渊说,更是对颜俞说,“是兄长不知该如何开口。方才你问是何时的事,兄长不知,大约,已经很多年了。”
很多年了,颜俞的心重重一跳,喃喃唤道:“兄长······”
徐谦的手环着颜俞的腰,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魏渊看他二人为难的样子,倒显得自己过分了,只好说:“我亦不是那迂腐之人,你二人心甘情愿,彼此倾心,也容不得我来指手画脚,人生天地间,随心而已,兄长与俞儿,自己判断便好。”
“兄长,”颜俞艰难开口,“其实我们还没有······”
其实我们连话都没有说开。
徐谦似是狠下心,道:“玄卿,我与俞儿需要一点时间。”说罢,轻挥了挥马鞭,马儿便载着他两人小跑了几步,与魏渊拉开了些距离。
辽阔无际的草原上,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天地,白云悠悠,风声低吟,呼吸声也可闻,颜俞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兄长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徐谦反问,明明是他先撩拨的自己,却一副被欺负的模样,真是贼喊捉贼,“连玄卿都看出来我们二人的事,偏生我们自己抵死不认么?”
“认什么?”颜俞装傻,他喜欢徐谦,这份喜欢差点连他的命都要了,他有什么不敢认的?只是认了之后呢?徐谦将来难道不用像魏渊一样娶妻生子吗?那时的他又该如何面对徐谦?面对自己那份要了命的喜欢?
“那日你不是问我的终身大事么?”
颜俞的心事一下就被戳中了,心沉到谷底,懒懒应道:“嗯。”
徐谦没有立刻接话,咄咄逼人也确实不是他的风格,颜俞忽然意识到那一声“嗯”太敷衍了些,于是找补似的:“我那日想说,必是天下最好的人,才配得上兄长。”
你不就是最好的人吗?徐谦竟淡淡笑了:“那必然是要像俞儿一样的才行了。”
颜俞一听,再扭头一看,心跳得更厉害了些,整片草原都随他一起充满了不安:“兄长这是什么意思?”
明知故问,“自然是要你给兄长找一个像你这么好的。”
听了这话,颜俞也没有欢喜,心中的不安却不断扩大,溢满了这一方天地,他怕徐谦只是逗自己,更怕即使徐谦是真心的,他们的未来也抵不过老师一句话。
“只可惜,”徐谦接着说,“我们俞儿天下独绝,再没有一样的了。”
徐谦的双手环着颜俞的腰拉着缰绳,虽然看不见颜俞的神情,却感到手背上滴了一颗凉凉的的水珠。“俞儿,别哭。”徐谦想,这些年,老师,自己都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他最担心的事就是逃学出去玩要被罚,可是他的俞儿,是真的长大了。
如果能一起从年少走到白头,该是多好的事。
草原上一望无际,若是他们早来一两个月,必然还能看见丰盛的水草,如今却是青黄斑驳,秋日的阳光远远地打下来,驱散了秋风的凉意。
“那日,兄长是认真的,俞儿呢?”
颜俞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点头,他长这么大,从来就没有那样认真过。长风袭来,将他的发带高高吹起。
“将俞儿许给兄长吧。”徐谦用力揽住了颜俞的腰,低低说道。
颜俞五脏六腑都化成了水,却没有立刻答应,只是同样低低地说道:“你将来,要娶亲。”
“若是俞儿信兄长,兄长答应你,为了你,此生必不娶他人。”
颜俞心中一震,这是极郑重的承诺,若是徐谦不守信,这世上恐怕再找不到守信的人了。但那时颜俞还不知道,这样一句话,耗尽了徐谦多少勇气。
“你说的啊。”
“嗯。”身后传来一声应答,颜俞分明在那一声普通至极的应答声中听见了难得的笑意。
待得两人说完,魏渊也不再问,这两个人,一个从来不隐藏自己的情绪,另一个不会藏,全都明晃晃写在脸上。魏渊看着他们两个不同之前的羞赧和笑意,只令人牵来另一匹马,让颜俞自己骑:“你好不容易来一回,就这么靠着兄长在马上晃,将来可要后悔的。”
颜俞一听,便知魏渊没有因为此事生气,当即欢欢喜喜从徐谦的马上下来,却又立刻被拉住了,只听得徐谦满是担忧的声音:“玄卿,这马······”
“兄长放心,这回找了一匹温顺的,不会再把俞儿摔下来了。”
徐谦听了,这才放心让颜俞去,颜俞快跑几步,翻身骑上,马鞭一挥就奔出去了。
“俞儿,小心!”
魏渊拉着缰绳,准备跟上,还不忘取笑道:“俞儿已不是孩子,兄长还这般放心不下!”
徐谦不答话,只是笑,他的俞儿,怎么能不让人担心?
颜俞骑在马背上,跟着马儿一起放飞这一颗心,欢喜不已,他是自由的,也是圆满的,无垠的草原,奔腾的烈马,以及他的兄长,都是他的。
他才十七岁,可是人生已经无憾。
“俞儿!”魏渊很快追上了他,“快一些!”
颜俞挥动马鞭,勉强抢在他前面,两个人交替领先,谁也不让谁。徐谦懒得与他们争快,只在后头跟着,免得出事还不知。
徐谦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由得记起颜俞小时候,他那时最喜欢练习骑射,因为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齐宅,也不必端端正正地坐着。徐谦知道这是他软肋,有时见他实在调皮便威胁他:“书读不完,这个月就不必去骑射了。”
颜俞自然不会甘愿当他人鱼肉,总是理直气壮地反驳:“若老师问起来,我就说是你不许我练习!”
当然,即使到了骑射场,颜俞也不会好好练习,多半是在瞎玩,玩累了就嚷着让魏渊带他回去,如果央求徐谦的话,说不准又要挨骂。
就这么闹腾着,竟也这么大了,徐谦心中满是感慨,这就是他看着长大的俞儿。
“兄长骑射功夫甚佳,怎也不展示一番?”回来后,魏渊埋怨道。
徐谦只笑:“你又不是没见过?”徐谦看着再文弱,亦是李定捷的外甥,骑射功夫是一流,只是平日并不外露,倒引得不少人以为徐谦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
天就要暗了,可颜俞还没玩够,尚在扎营处附近骑马慢跑。魏渊渐渐放了心,同徐谦一道生起火:“兄长这回可高兴了,再不像前段时间心不在焉的了。”
徐谦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只低着头拨弄火星。
“俞儿是认准了就不会回头的,只是,兄长打算如何跟老师说?”
这正是徐谦最忧心的事,若是来日老师知道,必不会允许他们这般胡闹,但是他和颜俞,都从没想过在这件事上开玩笑。徐谦微微皱着眉头,突然把手里的树枝丢回了火堆中:“说真的,我没想好,但是这件事,只能我去说,我不能让俞儿扛着。”
“啪”,火堆中爆了一颗火星,魏渊叹气:“可这是两个人的事,兄长你一个人也未必扛得住。”
“扛一天是一天。”徐谦抬起头,正看见颜俞将马交给仆人,立即低声道,“俞儿回来了,别说。”
颜俞不知这两人说了什么,神清气爽地从跑来,大咧咧地盘腿坐在刚燃起的火堆旁:“今夜做什么?”
魏渊不动声色地笑着:“观星如何?”
北方秋日少雨,多是晴天,草原星空广袤,仿佛整个天地铺开在眼前,颜俞在安南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一时之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魏渊和徐谦一同取笑他:“怎么?吓得你舌头都不灵光啦?”
哪能啊?颜俞瞪他二人一眼,舌头可是比他命还重要的东西,说不灵光就不灵光?
徐谦看他娇嗔的模样,并不生气,只觉可爱,顶上的繁星灿烂也是不及的了,只顾低头笑。魏渊倒是个顶识趣的,知他二人在这长风与星空下定然有许多散不出的柔情蜜意,便独自一人远远走开:“我去走走,晚些来寻你们回去!”
“渊儿你······”徐谦颇不好意思,脱口而出还是魏渊加冠前那一声“渊儿”,却听颜俞嗔道:“怎么?还把兄长唤回来?”
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快乐!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古诗十九首》)
徐谦学颜俞盘腿坐着,在这无人的地方,他不必做那规矩繁琐的君子,可以暂时丢弃那被奉为圭臬的“慎独”,只须做他俞儿一人的兄长。颜俞则仰面躺着,头枕在徐谦大腿上,一颗一颗细数漆黑苍穹中的星辰,徐谦听他错漏百出地瞎指:“那是心宿,这个,这个是尾宿······”
“俞儿,除了北斗,可没一个说对的。”徐谦忍不住要笑。
颜俞也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丢脸了,大大方方地承认:“再过些时候,俞儿就连北斗也不认得了。”
“那要你这双眼睛做何?”
“要来认你。”颜俞低低回答。
徐谦竟久久不曾答话,颜俞也不催促他。北魏刚入秋就已十分凉爽,夜晚风大,颜俞躺在地上,更是冻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正准备说要回去,徐谦却突然俯下身,在他额心处落下一吻。
颜俞一个激灵,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额上清凉的触感还停留着,提醒他那不是梦境,亦非他的幻想,而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兄长,你······”什么口齿伶俐,什么聪明绝顶,到了徐谦面前全不管用了,颜俞第一次知道了笨嘴拙舌的感觉。
胸膛处明明存了那样多的话要说,舌头却被夹住了,那些不曾出口的话语如同洪水,就要冲破堤坝把他淹没。
徐谦仍旧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那眼中,更胜广阔星空。
“兄长,我们现在,算怎么回事呢?”
“今天讲的还不够明白吗?不是说将俞儿许给兄长了?”
“是像兄长和映游那样吗?”
“嗯,”许是在魏渊面前坦白了,又或许是身处这样广袤无际的天地间,徐谦忽然开阔了许多,人生如朝露,岁月似蜉蝣,他不愿意去想那么多令人烦扰的俗事,他只想爱一个人,从一而终,“兄长愿意,与俞儿一同走完这逆旅,无论长短。”
“不是的,”说什么无论长短,多不吉利,颜俞突然想起老师教过的一句诗,“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徐谦笑了,平日总说他不听话,没曾想也学了些东西,可是这天下,似乎从来没有人能万寿无疆,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只愿活一日,得一日的欢喜罢了。
草已枯黄,地面露出些泥土,夜晚风露重,这般躺在地上寒意侵袭,颜俞仍觉得心中一片暖阳,简直填满了整个身躯。正欣喜不已,冷不防听见徐谦说:“兄长问你,你前些日子与我闹别扭,是不是以为我要娶映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