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谦在心中长长地叹气,颜俞今年十六,正是血气方刚年轻气盛的时候,有时候话一出口根本顾不上后果,为了这个,齐方瑾不知罚了他多少回,可是他每一回都不长记性,永远都是这么一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任性模样,若是将来入朝为官,这脑袋也不知能在脖子上呆多久。
颜俞忽然冷笑一声:“我差点忘了,他做过的事可不止这个,还有······”
“住口!”徐谦急急忙忙打断了他,再这么下去,颜俞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来。
“兄长,你在怕什么?他做太子的时候就已经······”
“我让你住口!”
书室里头顿时沉默了,颜俞看着气急败坏的徐谦,终于没再说话,但这不代表他认输了。徐谦顿觉自己方才语气太冲了,颜俞是他们几个宠着长大的,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刚要开口道歉,却见颜俞站起,猛地抬脚踹翻了一张矮桌,接着便旁若无人地出去了。
次日清晨,颜俞还未进到书室就一阵愧疚,昨晚他也实在过分,他气的是那帝君,同徐谦有什么关系?他胡乱把脾气发在徐怀谷身上,可不跟那帝君一般不讲道理了?要不今日见着徐怀谷,就同他道个歉好了,反正他是兄长嘛,给他道歉也没什么丢人的。
这般想着,颜俞一跺脚一咬牙便迈进了书室,却不想,书室已收拾得干干净净,跟往常别无二致,但徐怀谷却不在,只有另一位师兄魏渊在练字。
魏渊比徐谦还小一岁,把颜俞宠得无法无天,颜俞闯十次祸总有那么□□次是魏渊给兜着的。
“兄长。”颜俞虽然讨厌徐谦,对魏渊却是真心实意地尊敬,魏渊对他可比那徐怀谷好多了!
魏渊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俞儿今日怎么来的这般早?昨夜没跟兄长浑闹到深夜?”
什么呀?颜俞立刻反应过来魏渊知道昨晚他同徐怀谷吵架的事了,心里头埋怨魏渊臊他,可又知道魏渊没说错,他向来占理不占理都得胡闹半天的,反正这宅子里的人都说不过他,自然是由着他口齿伶俐地颠倒黑白,可是昨晚他没逞口舌,就是毫不讲理地踹了东西,留着徐怀谷一个人收拾烂摊子,越想越难受。
“兄长,你早上来,书室就这样了?”
魏渊手中的笔停了片刻,抬头看他:“自然是这样,难不成你昨晚把书室拆了?”
要是这样,那就是徐怀谷昨晚一个人收拾的了。颜俞闷闷不乐地蹭到魏渊身边,整个人挨在他身上。
“俞儿怎么了?”
颜俞摇摇头,蹭得魏渊发痒,但是他心里难受。
他听魏渊说过,徐氏是大楚的老氏族,徐谦又是家中的嫡长子,若是在家里,别说动手收拾书室了,就是他要把书室掀个底儿掉,仆人都得上赶着让他玩得开心,可是一到这里,又要受气又要干活,颜俞一瞬间觉得,自己还挺对不起徐谦的。
“兄长。”
颜俞耳边传来这么一声,当即急急抬头望了去,只见徐谦仍像往常一般抬脚走进书室,白色的衣衫下摆微微掀起,腰间的勾云纹玉龙佩轻声作响,薄薄的唇抿成一线,平静如山。
“兄长······”颜俞跟着低低唤了一声。
“嗯。”徐谦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下。
魏渊一看,便知这两人有事,干脆放下笔,把颜俞抱进怀里,笑说:“兄长可是又跟俞儿吵架了?俞儿一早来就不高兴呢!”
徐谦下意识地朝颜俞看去,颜俞却心虚似的,躲开了他的视线,一头扎进了魏渊的怀里。徐谦不知怎么的,眼神忽然就暗了下去。
徐谦记得,颜俞被丢在齐宅门口的时候才七岁,孤零零的一个人,茫然不知所措,只有怀里揣着一张纸,上头写着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并请求好心人家收留他,不求将来达官显贵,只求吃饱穿暖度过一生。
那时候老师迫不得已将他接进了宅里,想着给他一顿饭便让他走,可徐谦和魏渊却像发现了宝贝似的,一齐上阵给颜俞洗澡换衣服,还为到底让颜俞穿谁的衣服吵了一架,最后徐谦摆出兄长的架子,把自己的旧衣服套在了颜俞身上,帮他束起了头发,接着两人就傻了:“这也太好看了吧!”
小时候的颜俞不大像孩子,脸庞已有了棱角分明的线条,鼻梁高挺,嘴唇紧闭,最特别的是那一双丹凤眼,内钩外翘,光是眼角弯起的弧度就让人浮想联翩,更不要说他无辜而好奇的眼神,简直叫人欲罢不能。
晚饭后老师在想怎么处理这孩子,徐谦想也不想,赶紧开口请求:“老师,把他留下吧,他这么好看。”
“混账!”老师骂了一句,“为师教你读诗书,学礼仪,你便只学会了耽于色相,以貌取人吗?”
徐谦脸“唰”一下红了,鼻腔酸气直冲天灵盖,眼泪堆在眼眶里,却不敢回一句话,更不敢当着老师面哭,直至回到起居的小院子,徐谦才嚎啕大哭:“老师从来不骂我的!”他四岁就被父亲送到齐宅,连步子迈多大都是听老师的,从来只有被夸的份,哪想第一次就被骂狠了。
魏渊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憋了好一会儿只道:“那你给他穿你的衣服了嘛,为他挨骂是应该的。”
徐谦不进房,光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哭,魏渊也不好意思去睡觉,便坐在一旁看他哭,像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似的。却是颜俞走来,伸出小手替徐谦擦了眼泪。几人沉默半晌,还是颜俞先开了口:“我要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咯,你兄长不会让你走的。
☆、小人无节,弃本逐末(邵雍)
颜俞是多聪明的孩子,别人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不走,还等着别人来赶吗?
徐谦和魏渊都是世家子弟,生活优渥,想着人家才七岁就历尽世间冷暖,顿时不好意思哭了,连忙道:“不,你不用走了,老师让你留下的,以后你是我弟弟了,叫我,兄长。”颜俞脸上没显出欢喜的神情,却凑过来,在徐谦满是泪痕的脸上软软地亲了一口:“兄长。”
魏渊看了,一脸莫名其妙,有点不是滋味,把自己的脸也转过去:“还有我。”
颜俞毫无波动,淡淡叫了声:“兄长。”
魏渊更奇怪了,转头问徐谦:“他怎么不亲我?”
说话间颜俞已经爬上徐谦的膝头,钻进了他怀里,一副“我要睡了,别喊我”的表情,徐谦灿然一笑,得意地说:“他喜欢我多一些。”
一转眼,九年就过去了,颜俞长至十六岁,身体如同竹笋拔节,“蹭蹭蹭”的都快赶上徐谦和魏渊了,五官更加明朗锋利,尤其那一双眸子,亦正亦邪,不知引得多少人又嫉妒又惊讶。
可是对于颜俞的长大,徐谦好似并不那么开心,也许是因为俞儿实在是太偏激,将来或因此而有性命之忧,也许只是因为他长大了以后,就再也不爱往自己怀里钻了。
颜俞在魏渊怀里蹭了半晌,手里无意识地抓着他的涡纹玉璧,却老没听见徐怀谷再说话,自觉无趣,便挣开魏渊坐到后头去了。筵和席都还歪歪扭扭,颜俞看也不看,双腿一盘,大剌剌的地铺开了桌上的竹简。
“俞儿,”徐谦不回头也知道是什么情况,“席不正不坐。”
“坐了又怎么样?”颜俞太不服气了,搞这么点表面功夫做什么?这么讲礼仪道德,倒是让那帝君把孟孙还回来呀!
哦,不止要还回来,还要行礼道歉呢!
颜俞愤愤地想,若他是那在新婚之夜抢了新妇的关将军,定不原谅那盗贼!
“老师今日怎么还不来?”魏渊看一眼窗外,太阳都要升起老高了。
徐谦摇头:“不知,怕是有事呢!”
话音刚落,便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铃声,颜俞猛然一惊,齐宅来人了!
齐宅来客人了,来的还是大楚当朝的相唐元。
无论是大楚本朝还是属国,相都是职位最高的文官,这个位置下可通民意,上可达天听,那方黄金相印是所有为政者梦寐以求的东西,而今大楚的相印就佩在唐元身上。
颜俞的视线从书室的窗户望出去,穿过前院,却被屏风给挡住了,只听见马车“叮铃铃”的声响和马蹄缓慢的“哒哒”声。几个童子迎到大门,引着唐元从最右边的廊道走至会客的偏厅。
“哇!我去看看!”颜俞说着就要跑出去。
“别去!”徐谦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唐元是老师过去的学生,刚任楚相不久,此时到访齐宅,必有大事。平时小打小闹也就算了,在大事上捣乱老师是决不允许的。
可正因为是大事,颜俞才一定要去看,昨天他才听见人家说可能要出兵,今天唐元就来了,不正好说明大楚要出大事了吗?可是他的手被徐谦紧紧抓着,少年特有的温热彼此交错,搅得他心烦意乱:“不去就不去,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徐谦心一沉,赶紧松了手:“我不是······”
书房里头突然安静下来,徐谦那三个字一出口便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了,颜俞神色恹恹地坐回位置上,胡乱猜测着,忽然伸手一拍徐谦:“是不是要出兵了?”
徐谦一颗心“砰砰”乱跳,不住庆幸着自己是背对颜俞,省得被他瞧出不对劲:“我怎么知道?”
徐谦的声音压着,魏渊却敏锐地觉出不一样来,神色莫名地抬头去看这位兄长,却只见徐谦双手都缩在宽大袖子里,倒也看不出半分不对。
颜俞却是神经粗,连徐谦声音里的不寻常也没有听出来,只一味撒娇似的嘟囔:“你就不能问你舅舅?”
徐谦的舅舅姓李,是大楚当朝的将。只是徐谦终日在齐宅里学习,与这位舅舅来往也并不多。
“李将军事务繁忙,”徐谦极少直接用“舅舅”这一称呼,“况且出兵乃当朝大事,我岂能随意过问?”
“哼,战场多凶险呀,你舅舅要去打仗了,你一点都不关心,还当君子呢!”颜俞说开了,整个人浑闹起来,简直不讲理了,“平日又对我这么凶,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不孝不悌!”
徐谦被气得脸色发白,魏渊却是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下一刻看见兄长投来的警告目光,又立刻敛住了。
“干什么?我说错了?”
这边颜俞胡闹个不停,那边唐元径直进了偏厅,看见老师,当即恭恭敬敬行礼:“老师。”
唐元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便是齐宅的主人,他的老师,齐方瑾。齐方瑾年轻时曾是名动四方的学者,也曾是大楚九卿之一,后辞官回家治学,如今朝中几乎一半都是他的学生。
齐方瑾抬手示意:“坐。”
唐元有一瞬间的错愕,他记得自己在齐宅学习时,齐方瑾面容红润,腰背挺直,连白发都找不出几根。而今一转眼,他的老师已如普通老人,坐时须靠几了。唐元稍稍走神了那么一会儿,才颔首跪坐在桌案一侧。
实则今日并非唐元主动到访,而是齐方瑾让他来的,齐方瑾虽少出门,但是却早收到消息,帝君要出兵东晋扬春郡,至于这里头都有谁的功劳,他自然清清楚楚。
“大楚至今四百多年了,元,你竟是要将这大业毁于一旦吗?”齐方瑾一出口,便是直接的质问,吓得唐元背上一片冷汗。
“老师,学生记得您曾经说过,四境之内都是大楚所有,如今不过前去收回一座城池,老师言重了。”唐元心想,这也不是我的错,帝君非要出兵,他还能拦不成?
齐方瑾若没记错,唐元少说也在齐宅呆了十年,聪明不假,却是个谄媚至极的性子,从前治学的时候便将他的兄长奉承了个遍,出仕之后更不必想是个什么光景。齐方瑾在朝中学生众多,最不放心的也就是唐元了。
可偏偏,唐元一入朝,搭上的就是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帝君,一时之间飞黄腾达,荣华富贵纷至沓来,至于背后干的是些什么勾当,不提也罢。
“这几年,属国之间纷争不断,内部又是战乱不停,如今只剩魏蜀晋三国,大楚不出手阻止已是失职,你身为大楚之相,竟还自降身份,说什么收回城池,几百年前分封出去的土地,岂有随便收回的道理?”齐方瑾越说越生气,“今日若是不叫你来,你还打算做出什么事来?!”
“老师可知,属国当中已有将大楚称为南楚的,大有平起平坐之意,难道不该警示吗?”
“为下不敬,为上便不尊,你又有什么资格怪属国做错?”
唐元自然想到今日来是要被骂的,可心中不服,又不敢顶嘴:“老师,学生并非没有规劝帝君,只是此次帝君心意已决,学生,实在无能为力。”
“平时大行奉承之事,此时当然无能为力。属国之君不敬,百姓何辜!”
唐元不敢应声,讨好似的给齐方瑾倒酒,细细的水流从酒爵倒进酒觚里,本应轻松的水声此刻却无比沉重。
齐方瑾重重叹气:“朝中有你诸多兄长,你若不想毁了大楚,遇事多与他们商量,勿一味阿谀,那些宠臣奸佞之事,我齐方瑾的学生做不出来。”
唐元略一低头:“学生受教了。”
唐元一直待到夜色降临,服侍齐方瑾用过晚饭才离开,齐方瑾吩咐徐谦送他。
“兄长。”徐谦对着唐元一礼,不知从何时开始,齐方瑾的弟子均以“兄长”称呼先入学的师兄,而不必论年龄大小,齐方瑾收了太多学生,他自己都记不清该是排到第几了。徐谦只见过唐元几次,对他印象很淡,但该有的礼数一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