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着急,他还没开始难受呢!”
“你这是当兄长的样子么?”
“兄长心疼了自己去呀!”
徐谦低头沉默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扭头走了,魏渊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声。
从午后到傍晚,魏渊一共来送了两次水,每一次颜俞都以为他要来救自己了,结果除了一瓢水,什么也没有。太阳终于渐渐落山去,但颜俞已然又痛又累,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就在颜俞思考要不要装晕的时候,徐谦出现了:“起来,用晚饭。”
颜俞一手撑地,死活没把自己撑起来,双腿麻了太久,此刻竟使不上力。徐谦伸手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兄长背我。”颜俞不要脸地哀求,整个人直往徐谦身上靠。
徐谦气极反笑:“好好走!我要是背你,明天跪在这里的就是我。”
“兄长,我跟你说,今天的晚霞······”
晚饭时分,颜俞一直在席上动来动去,差点又被齐方瑾骂。徐谦好笑归好笑,回了房还得给颜俞上药,颜俞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抱怨:“干什么就罚我不罚你们两个?!你们写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徐谦笑得话都说不出来,只一个劲给他揉膝盖,直搓得手心都发热。
“我明天不想上早课。”颜俞嘟囔着,他小时候便是这样,身上这不舒服那不舒服,磨几句徐谦也就随他去了。但是后来长大了些,徐谦答应的次数就少了,总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偷懒。
果不其然,徐谦抬起头,脸上一点笑意也无:“明天不想干什么?”
颜俞讪讪地住了口。徐谦知道他委屈,用干净的那只手摸摸他的头发:“不闹了,快睡吧。”
颜俞仍然没有说话,徐谦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开口:“要兄长陪你睡?”
颜俞小时候刚来到齐宅的时候似乎很害怕,特别是到了晚上,熄灯之后,他就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发抖。有一回壮着胆子跟徐谦说,徐谦才知道这小可怜晚上多难熬,于是陪着他睡了一段时间,后来每当颜俞受了委屈,就总是要徐谦陪他睡。
徐谦见他不应答,也没再逗他:“兄长去洗手,很快就回来,俞儿乖。”
颜俞别扭地背过身去,他都多大了徐谦还用这种哄小孩的语气跟他说话,可是他心里分明又盼着徐谦像小时候一样抱他睡,便干脆不说话了。
这两人厮混在一起定然是要不得安宁的,徐谦倒是安静,可是颜俞怎么可能放过他?一会说膝盖疼,要徐谦给他揉,一会又问是不是真的要打仗了。
徐谦虽然与他意见相左,但也知道要打仗了颜俞必定不开心,想尽办法逗他,抱着他到桌边。“给你说点你不知道的?”徐谦跪坐在地,铺开一张地图。
颜俞眼睛忽然亮了,傻愣愣地点头,连膝盖疼也顾不上了。
因为舅舅是大楚的将军,徐谦修习的兵法不少,这在齐方瑾的学生里很少见,只是平时没有太多机会用上,基本只能纸上谈兵。不过现在看来,至少能逗小孩,徐谦指着晋国问:“让你去打晋国,先打哪里?”
颜俞盘腿坐在他身旁,原本兴致勃勃地要听他大谈特谈,不过徐谦一开口居然问了个这么简单的问题,是看不起我吗?颜俞毫不在意,随口答道:“永丰咯。”
徐谦又问:“兵力不足怎么办?”
“征兵啊!”这也忒简单!
“去哪里征?”
“哪里不能征?”
“新兵怎么打仗?”
“练啊!”
徐谦笑了,抬手在他脑袋上就是一个爆栗:“还好没让你去当将军。”
颜俞被他敲懵了,蹙起眉头,满头雾水:“什么嘛?”
“你看,永丰虽然是晋国的都城,却处在晋国的中心,你一路攻入,很有可能在中间就遭受夹击······”徐谦一边在地图上比划一边跟颜俞解说。颜俞平日虽然嫌弃徐谦这不好那不好,但必要时刻还是得承认徐谦的博学。
“征兵的问题,你不能把人都征完,尤其是大楚南方,气候湿热,一年两熟,是最重要的粮草来源,要是把人征完了,可就没饭吃了。”
颜俞记起从前看过的兵书,问:“粮草,如果敌军打来,粮草是不是要烧掉?”
徐谦没有马上回答,沉吟片刻,说:“兵书上说烧掉对不对?但是如果以后你真有机会上战场,兄长希望你,不要烧。”
颜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这些,是你舅舅教你的?”
徐谦笑笑:“有些是,有些不是。”
“你舅舅是不是很厉害?”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颜俞没再追问,徐谦便接着说其他的,颜俞一开始是坐着,坐累了又起来走走,最后整个人趴在了徐谦身上,听他温润的声音钻进耳朵里,“知道了吗?哪里弱打哪里,别去硬碰硬,否则人打没了也不一定能把城攻下来。”
颜俞懒洋洋地问:“那我们最弱的地方在哪里啊?”
徐谦被他这困倦的模样逗笑了,手指在地图上某处一点:“这儿!”
次日醒来,颜俞还在床上翻滚:“兄长,我病了,真的不能去上早课了。”
徐谦笑着把被子掀开,外头已是蒙蒙亮,再不起床要迟到了。“要不赏你几板子,真病了就不用去了。”
话音刚落,颜俞便愤愤坐起了身,一双丹凤眼带着怨气,直瞪着徐谦,直到眼睛都不舒服了才作罢。“我再也不想理你了,我要是再······”
话未说完,两人便听见大门外一阵喧闹的马蹄声,齐宅大门出去便是安南外城最重要的道路,往外可通城门,往内可到内城和宫庭,大楚大小事宜几乎逃不过这条路。两人听着带风的马鞭声和整齐雄壮的马蹄声,心一齐沉了下去。
出兵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容跟原来是一样的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
天子诏:以李定捷为将军,兵发东晋,须在两月内取得扬春郡。
四万将士穿着统一的盔甲,踏着整齐的步伐往城外去,为首那人肩宽腰窄,脸庞线条干净利落,轮廓很深,小麦色的皮肤更添了些坚毅,左侧脸颊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旧伤疤,一看便知行军打仗多年。这便是领兵的将军李定捷了。
李定捷骑在马上,回想起出兵前与帝君的交谈,心中长叹一口气。
他原本是不同意出兵的,这些年来战事实在太多了,将士们上个月才从蜀国边境回来,又要奔赴东晋,实在苦不堪言,况且出兵一事劳民伤财,最终损耗的还是大楚的命脉。
只是帝君说什么也要出兵,于是他跪下请愿:“若是臣得胜归来,还请帝君送还孟孙!”
他记得帝君沉默了很久,中间唐元还笑着打岔,说他僭越,帝君的事他一个将军怎么能管呢?
但是最后帝君冷笑了一声,轻飘飘道:“那便等将军凯旋再议。”
李定捷知道,这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大的恩赐了,不再抗议,当即同意出兵。
可是,当他去与好友关仲阔说起这件事时,那个比他年轻十来岁的将领脸上暗淡无光,并没有因为这一丝希望而兴奋起来:“将军,孟孙不可能回来了。”
“子闳,”李定捷叫他的字,“你等着我回来,我一定会帮你要回孟孙的。”
“将军,你太天真了。”关仲阔如是评价他。
但是,无论天真与否,他如今都踏上了前往东晋的道路,这世上很多事情不能由他们自己决定,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徐谦知道舅舅出兵,心中微微有些担忧,上战场原本便凶险异常,若不能凯旋,帝君定要问罪;如若得胜归来,亦不知多少士兵与百姓惨死在外。这么一天,徐谦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因着齐方瑾在,也没人敢说什么,直到晚上,回了起居的院子,魏渊才安慰道:“兄长,不必太过担忧,顺其自然便是了。”
不顺其自然又能怎样呢?他又帮不上忙,于是苦笑一声:“也只能如此······”
秋风渐渐凉了,晚上更是寒气逼人,颜俞不知是冷的还是怎么的,听两位兄长说话,双眼忽的暗了下去。
“俞儿回房去吧。”魏渊知道他定然不好受,干脆也不说了。
颜俞点点头,失魂落魄地回去了。
虽说安南是都城,不会轻易起战火,可一连好多天,齐宅里都阴沉沉的,齐方瑾和徐谦不说那些诗书了,颜俞也没有了要出去玩的心思,至于魏渊,平日便少言寡语,如今没人吵着他,便更安静了。
平日里,一到晚上,晚读完毕,这三人总要在院子里玩闹一番,即使是正经的徐谦也得由着颜俞,可最近颜俞没有心情,魏渊坐了一会,自觉无趣,便回去了。
颜俞这晚去了另一个院子,那是最小的师弟冯凌起居读书的地方。冯凌如今才十一岁,等把该读的书读完,才会去跟兄长们一起学习,平日便一个人呆着。
颜俞有时会溜出来找他玩,夏天摘莲蓬,冬日折梅花,快乐得不得了。但这一晚,颜俞连笑也没一个,只闷闷地看他练字,发了半个时辰呆之后实在忍不住了:“凌儿,你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吗?”
冯凌停笔,用眼神问他是哪个小时候。
“就是你来到齐宅之前。”颜俞补充道。
冯凌沉思了许久,最终重重点头。齐方瑾捡到他的时候才四岁,按理说不应该有什么记忆的,但或许那样的经历太过惨烈,冯凌总在梦中一次又一次见到当时的场景。他趴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上嚎啕大哭,声音嘶哑,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烫得心发颤,眼泪鼻涕把原来就不干净的一张脸弄得更脏了,任谁看了也不忍心。躺在地上的女人是他母亲,骨瘦如柴,粗麻布的衣服上净是补丁和破洞,落满了灰。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嘴唇青紫,皮肤暗淡,显然是饿死的。尸体已经硬化,但是他那时不懂,一个劲儿地摇,仿佛这样就能把母亲摇醒。在这乱世之中,饿死人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对于很多人来说,那只是许多饿死的人其中的一个,而对冯凌来说,那是他的母亲,他最后一个亲人。
就在那时,他见到了齐方瑾,进了齐宅。
“我也记得我小时候,”颜俞知道冯凌大概听不明白,但是他想说给自己听,“家里很穷,常常吃不上饭,娘亲带着我来到安南,来到齐宅大门前,让我乖乖在那里等她。其实我都想不明白,她怎么会知道老师,怎么会知道齐宅门口一定有人会捡我回去,其实她不知道,她甚至连安南的内城都进不去,她只是觉得安南是都城,齐宅的门看起来那么漂亮,也许里面住的是豪民也说不定,她是在赌我活下去的机会。”
“我记得飞快的马蹄踏过田野,带着火,他们一过,村庄就要烧起来。有很多孩子跟我们一样,父母都死了,被杀死的,饿死的,什么样的都有。我还见过长矛,很锋利,一下就能捅穿人的身体,我爹就是那样死的,他连话都来不及说。我爹死的时候,我娘和我躲在在远处的草垛后,她捂着我的嘴,让我别哭,可是我一抬头,就看见她的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
“我们一路往安南走,路上无数的女人带着孩子,就像我娘带着我那样,我们,跟你也差不多,流亡路上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家破人亡,穿着很旧很破的衣服,很多天都吃不上饭,有人饿死在路上,还有人,真的跟别人换孩子来吃。娘亲见了,抓着我就跑,其实她吃了我也可以的,至少我也不用挨饿了。”
“能在齐宅活下来挺好的,突然就有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还能读书认字,但是老师,兄长,他们好像不明白,战争,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会说百姓无辜,会说要规劝帝君,但是他们不知道,每天都有好多人死去。”颜俞转过头来,脸上尽是泪水,“凌儿,你说是不是?”
冯凌听懂了一些,但又不全懂,他能感受到兄长很伤心,自己也很伤心,于是他挪过去一点,两手挂在颜俞脖子上,搂住了他。
颜俞抱着他,像抱着年幼时的自己。
这样低沉的情绪直至秋日赏菊时才淡了些。齐方瑾看得出来颜俞心情差,特意将去年埋在地下的酒启了出来,叫徐谦三人来饮酒。
前院有成排密布的菊花,那是魏渊栽下的,每年秋天便是魏渊最快乐的日子,对着夕阳与秋菊,等着清风与叶落,生命便是这样的宁静。
魏渊抱来了琴,一身白衣端坐于院落一侧,琴声在寂静的院子中悠然作响,仿佛下一刻就可以羽化登仙了。
徐谦忍不住赞道:“春生秋实,商声主西方之音,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不过渊儿生性泰然,秋声亦不足以动摇······”
“哇!这个酒好香!”颜俞跑来,打断了徐谦的话,脸上竟出现了消失多日的笑容。
徐谦和魏渊相视一笑,谁也没有在意俞儿的无礼。
师徒四人围着矮圆桌坐下,傍晚的秋风送来夕阳最后的暖意,童子将酒装入酒爵中,先温好再送上来。徐谦给齐方瑾斟酒,颜俞的眼睛一直跟着由上自下的细水流,酒香丝丝缕缕地飘出来,混合着院子里的菊花香,仿佛是夕阳的味道。
齐方瑾轻拍着他的背:“俞儿喜欢吗?”
“嗯嗯。”颜俞连连点头,一双眼睛简直挪不开了。
齐方瑾看他这个样子,无奈地笑了笑,由着他去了。对于其他的学生,齐方瑾总是能说出一二三来,但是对于颜俞,他的感情实在太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