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老师给他安排房间的时候让他住在魏渊后头,他死活不干,就赖在徐谦房门口,又哭又闹,最终硬是把魏渊给逼走了,腾了徐谦隔壁的房间给他。那时他高兴得都要上天了,可是现在想来,距离太近也不那么好呀,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徐谦要走了。
放在往日里,刻板的徐怀谷要走了,这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情,他就可以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干什么。可是徐谦真要走了,哪怕只是离开几日,他竟然如此失落,像心里缺了一块似的,怎么也是不完整的。
不,我要高兴点,颜俞想,我要高兴得气死徐怀谷,最好把他气得哪里也去不了。
这么想着,颜俞的眼泪就涌了上来,鼻头也酸酸的,好像徐谦不是回家,是要死了。
“你这是怎么了?”徐谦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这么舍不得兄长?”
颜俞掩饰地扭过头去:“谁舍不得你?”
徐谦一声轻笑,却不多说,懒得计较他这嘴硬的小孩子脾气,反正他知道是这么回事就行了。童子已将他的行李拿出去了,小车在门口等着,他拉过颜俞的手,感到那手挣扎着想要收回去,于是更用力地握紧了。
颜俞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牵着走至门口,徐谦这才松开他,又抬手替他理了理发带:“兄长元日过后便回来,照顾好自己,待兄长回来带你上街玩去。”
能在徐谦口中听见“玩”字真是太稀奇了,颜俞心中颇有些欢喜,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怕丢人,总觉得徐怀谷知道了肯定得笑他,于是硬撑着张死人脸说:“你说的啊,元日过后不回来便再也不认你当兄长了。”
徐谦只是笑,颜俞脾气闹多了,想是自己也记不清说过什么浑话,但是徐谦记得,他这个样子已经很多年了,每次他回家,颜俞总要这么闹一番,两句无甚特别的话一说就说过这么些年,从颜俞还是一个穿着徐谦旧衣服的小孩说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好,若是元日过后我不回来,便管你叫兄长。”
颜俞“哼”了一声,表示不相信,但是眼看着徐谦走向小车,又看着车轮一圈一圈远离自己的视线,却半分都不舍得眨眼,直到齐宅门口空空如也,还依然站着,不愿回去。
除夕那晚,虽然徐谦不在,齐宅却还热闹了些,仆人与童子把宅子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众人换上了新衣,齐方瑾的儿子齐晏平和孙女齐映游都一块儿吃团圆饭。齐晏平是大楚当朝的御史,平时为着入朝方便,住在内城,只有这样重大的日子才会回到齐宅。实则齐映游往日也住在齐宅里,但因为男女有别,所以很少出来,饮食起居一律在自己的小院中解决,最多偶尔出来给齐方瑾请安,因而颜俞等人也很少能见到她。
六人围坐,中间摆上几个圆腹三足鼎,下面烧火,里面煮肉,肉香随着火候飘满整个屋子,诱得颜俞口水直流。他今晚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袍子,明丽得像春天已经到来似的,魏渊笑着看向他:“俞儿这样穿,甚是好看。”
颜俞骄傲地扬起头:“那肯定!”却又想到,那徐怀谷居然不在,不然也可以好生炫耀一番。
晚饭时,魏渊挨着齐映游坐,途中做兄长的尽职尽责,笑着用匕从鼎中取了肉,送到齐映游的木俎上,齐映游均羞涩又礼貌地道谢,言谈中颇有些生分。
倒是与冯凌说话的时候,齐映游更放松些,大概是因为这两人年纪更接近,平日见得多些,倒像姐弟。
冯凌一会夸齐映游好看,一会给齐映游说自己读过的书,齐映游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颜俞看了,心想要是徐怀谷在就好了。想到这,颜俞眉头微微一皱,眉眼间的皮肤微微紧绷,我最近怎么做什么都能想到徐怀谷?一定是他太讨人厌了,我恨不得他······恨不得他······他什么呢?断手断脚?不行不行,这有点残忍,那就说不出话?也行,这样就不能念叨我了,真是太棒了,他脑中无比满意地勾勒出徐谦看着他上蹿下跳生气至极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脸颊憋得通红的模样,脸上不觉浮起一个开心的笑,而后回过神来,伸手给旁边的冯凌取了一块肉:“凌儿,多吃点,看你这么小。”
齐方瑾尚不知颜俞脑中在想什么,只是看他竟会照顾冯凌了,果然是过一年大一岁,心中颇感欣慰:“俞儿也要长大了。”
颜俞“嘿嘿”笑着,伸长了手给齐方瑾敬酒:“俞儿长大了,老师不要总是生俞儿的气。”
一桌人其乐融融,倒是齐晏平反应不大,无论吃饭还是说话,都是淡淡的,似是心中有事。
晚饭后,颜俞带着冯凌到外头逛了一圈,街上许多孩子拿着泥塑小人一类的小玩意儿奔跑着,笑声一阵一阵,欢喜得不行。可颜俞心里老想着徐谦,加上天气冷,也不敢让冯凌在外头逗留太久,便早早回来了。
安置好冯凌,颜俞寻思着时间还早,不如去藏书阁找书看。廊道一通到尾,却见齐方瑾的书房灯还亮着,颜俞心中奇怪,难不成老师今晚还有事情?好奇心一起,便蹑手蹑脚地过去了,藏书阁又被他丢到了脑后,脚刚迈到窗口,便听见齐晏平的声音:“······那女孩,刚及笄不久,成婚那日被召进宫去,冬日未到,便殁了······帝君实在······”
颜俞听到这个,推测大概是孟孙了,先是惋惜了一阵,接着不由得怒火中烧,这李道恒原本便是荒淫无耻,昏庸无能,亏你们还一口一个帝君,也不怕平白玷污了这两个字!
房中,齐方瑾重重地叹息,不无痛惜地感慨:“帝君不仁,也是臣子的过错啊!”
什么都是臣子的错,我才不当这种臣子!
“父亲,我担心映游,映游明年便是及笄,帝君已经下令,明年秋要再次纳妃。”
“那便提前许了人家吧,帝君不至于对齐家做这样的事。”
谁能说至不至于呢?孙秋意还拜过关氏的祠堂呢!只不过齐映游再怎么样也要比孙秋意强些,朝中近一半的重臣跟齐方瑾有关系,或许能保得住一个女子吧。
“父亲可有人选?”
颜俞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名字,他甚至能确定那就是答案,可是他在确定的那一瞬间竟然好生气。
“谦儿行事谨慎,重情守信,可将映游托付于他。”齐方瑾顿了顿,“至于其他人······”
颜俞刚听得“可将映游托付于他”一句,眼泪一下就掉出来了,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知道有什么好哭的。
颜俞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什么偷听和看书的心情都没有了,低着头就往房里去了。
却说那孙秋意,花一样的年纪和容貌,亦有花一般的命运和叹息。李定捷本不欲将此事告知关仲阔,甚至还打算另外替他找个合适的女子,但是架不住宫中人多口杂,此事一传十,十传百,竟也到了关仲阔耳朵里。关仲阔心头怒火猛烧,几乎就要冲进宫去杀了那暴君,最后还是李定捷拦了下来。
“你可以不要命,但是你的父母,关氏一族,不能就这么亡了!你想一想这些年被灭掉的氏族,天子之怒,你我都承受不起!”
“所以呢?”关仲阔笑得有些颓废,“我,我的妻,就活该任人践踏吗?”
“住口!”李定捷喝住他,“那不是别人,那是帝君!纵然帝君有错,可这普天之下,你能说什么不是帝君所赐呢?!”
关仲阔趴在地上,涕泗横流,哭得像三岁孩童,他想问帝君到底赐给了他什么,是大婚之夜的屈辱还是新妇被夺的痛苦?可是他问不出口,太多的问题没有答案了。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温庭筠)
元日刚过,大清晨的齐宅门口便热闹非凡,是徐贞到了,还拉了满满一车礼物,既是送徐谦回来,也是来探望齐方瑾。
平日里齐宅有客到,都是徐谦出来迎客,如今徐谦倒成客了,便是魏渊来迎他:“兄长可算是回来了,有人日日念着你呢!”
颜俞一听童子说徐贞和徐谦到了,满心欢喜,“腾”地从床上跃起就往大门跑去,可还没到门口,只远远地看见了徐谦的身影,又突然想起那晚齐方瑾的话来,心里恨道:你还回来做什么?抢着回来娶映游么?
想罢,竟也没有了再见徐谦的心思,说好的玩也没意思了,转头便跑。徐谦隐隐瞧见了颜俞的背影,刚想追,却被徐贞叫住:“谦儿,让人把东西搬进去吧。”
徐谦转头颔首:“是。”
童子引徐贞去见齐方瑾,徐谦与魏渊一边指挥着仆人搬东西一边交谈。
“这几日宅里可发生什么事?”
“未曾。”
“那俞儿怎么见我就跑?”
魏渊刚刚始终背对着宅子,自然没有看到颜俞,奇怪道:“俞儿来过?兴许又闹脾气罢,哄两句就好了,这几日玩也玩得不起劲,怕是时时盼着你来呢!”
“他可怪我来迟了?”
魏渊抬头看一眼刚升起的朝阳,暖洋洋的,笑道:“早得不能更早了,兄长怕是四更天就起床准备了吧。”
徐谦也笑,默认了似的:“我昨夜想着,今日便可见到俞儿,睡意全无。”
“兄长进去吧,”魏渊倒体贴,“这里我来就行。”
“嗯,我先去见过老师。”
徐谦在齐方瑾书房里陪着老师和父亲坐了半个时辰,问这几日的功课,又问母亲李氏,徐谦一一答过,徐贞一旁看着,便只是笑。
齐方瑾颇感欣慰,笑道:“你去看看你几个弟弟,我与你父亲还有些话要说。”
“谦儿告退。”徐谦低头退出了齐方瑾的书房,刚出门便一路奔至前院,正要去找颜俞,却看见院子里那株红梅好似抽了一根新芽,他心中欢喜,看着看着竟忘了时间,颜俞也在房中生了许久的气。
“俞儿。”那声音响起时,颜俞心里还是高兴的,至少徐谦还记得要来看他。
徐谦见他懒懒地侧身躺在床上,几步过去:“怎的?怪兄长来晚了?我先去见了老师。”
一提“老师”颜俞的欢喜便消失一空,气不打一出来,偏偏他又没办法,当即“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质问道:“老师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呀!”徐谦一头雾水,齐方瑾问的话年年都一样,没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
颜俞更气了,让你娶映游你都觉得没什么了是吧,你早就有这个打算了是吧!
徐谦不明就里,拉着他下床:“走,兄长答应带你上街玩去的。”
颜俞硬生生地从他手里脱了出来:“我不去,街就在那里,要去我自己会去,这么大个人丢不了,不要你管!”
徐谦深呼吸一口,心里默念三次“人不知而不愠”,然后和颜悦色道:“那你便自己休息吧,我去看看凌儿。”
徐谦说去看冯凌便是真的看冯凌,还带着冯凌上了一趟街,街上热闹得很,卖什么的都有,大人们带着小孩在摊子前停留或徘徊,喧哗声不绝于耳。街尾处更是聚集了各色娱乐活动:斗鸡、投壶、六博,喝采的声音一阵强过一阵,不管玩游戏的还是围观的,都是心潮澎湃。
冯凌紧紧地抓着徐谦的手,规规矩矩地跟着走,话也不说一句。他跟颜俞不同,进了齐宅后仍是战战兢兢的,见到什么都不敢说要,只能眼巴巴地盯着,要是徐谦看过来了,他还要赶紧把视线移开,生怕徐谦骂他。
徐谦低头问他想不想玩投壶的游戏。
冯凌不语。
“凌儿告诉兄长,想不想要?想要我们就玩一会儿,不想要我们就回去了。”徐谦其实不太懂跟这样的孩子交流,他和魏渊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没什么想要的东西了,颜俞却是从不等人开口问就会主动要的,只有冯凌,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
冯凌犹豫很久,终于慢慢点了头,幅度很小。
徐谦站在冯凌身后,握着他拿矢的手,引着他先瞄准不远处的壶口,再将矢投过去。冯凌聪明,很快便摸索到了秘诀,也不必徐谦手把着手教,自己玩得乐此不疲。
“兄长!全中了!”冯凌高兴地喊。
徐谦便笑着点头。
徐谦突然想起颜俞第一次玩投壶的时候,兴奋程度比冯凌有过之而无不及,从白天一直玩到傍晚,根本不愿意停,直到夕阳把身影都拉长。直到累得不行,才一把扑到徐谦身上,嘟囔着“兄长背我去吃饭”。
徐谦才长他四岁,十一二岁的年纪,身量小,但是他托着背上比自己更小的颜俞,心中没有一点儿埋怨,只觉踏实得很。
徐谦长这么大,一共有四个人唤他“兄长”,但是魏渊只小他一岁,准确来说是大半年,那声“兄长”更像是礼节,齐映游几乎见不到,冯凌除了刚来那两年,也不常与他在一起,所以说到底,真的让他有“兄长”这种感觉的不过是颜俞一人而已。
做兄长,便是这样的感觉吗?
冯凌回来后仍是意犹未尽,徐谦便找了个壶和几支矢,让他在院子里玩个够。矢尾上缠着红色的丝带,冯凌一投出去,那丝带便在半空中划出饱满的弧线。颜俞隔着窗户看冯凌笑得开怀,竟然更生气了,徐谦还从来没让他在院子里玩过投壶呢!凌儿有,他却没有,这兄长当得太偏心了!
颜俞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年一过,他便十七了,再与小他五岁的冯凌吃醋,自己就没有一点兄长的样子,还好意思怪徐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