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永丰,师徒四人便在下榻的传舍收拾行李,休整了半日,戌初时分便已到达永乐江,并登上了一艘豪华的舫船。
舫船由两艘船并排而成,齐方瑾一行人要了一个靠窗的隔间,点了些东晋的特色酒菜,但是颜俞连吃也顾不上了,只趴在窗子上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这便是永乐江,发源于蜀地西部,奔腾至东晋,直至入海,蜀国与晋国都傍着这条河流建都。”魏渊向颜俞介绍。
颜俞奇怪道:“为何要沿着河流建都呢?”
“有河流才能生活与生产,河流流经之地便是最早的居住地,经过许许多多年的积累,总归是必别的地方要富庶些,建都也不奇怪了。”
颜俞心想,可安南不是啊,但也没再继续追问,只自顾自地叹道:“那蜀都人和永丰人喝的就是一条江里的水啦!”
魏渊点头称是。
颜俞睁着大眼睛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永乐江上的璀璨景象,大船一条接一条,灯火通明,几乎不动,在江上连成了一条妖娆的火龙,只做赏景一用。丝竹声不绝于耳,热闹是热闹,但不时加入的逗乐声又添了一丝淫靡的气息。颜俞突然想到东晋边境的饥民,忽然又不那么开心了,回过头来说:“边境百姓受苦受难,都城却寻欢作乐,这晋王也不怎么样嘛!”
齐方瑾本也在想这事,却不料颜俞率先提起,当是他从小经历的缘故,点头道:“国君如此,东晋堪忧。”说罢,又像是怕扰了几个孩子心情一般,赶紧摇头,“罢了,今夜不论天下事,俞儿便当是玩吧。”
颜俞再次转出头去,这回发现除了大船之外,还有许多小船在大船周围甚至更远处漂着,便问魏渊:“兄长,小船又是做什么的?”
魏渊被他这好奇的可爱模样逗笑了:“那小船就是给你去玩的呀,要不要去划小船?”
“老师!”颜俞直接省略了要不要的回答,转头问齐方瑾,“俞儿可以去吗?”
徐谦一直瞧着他,眼神温柔如江水,颜俞不转过头还好,一转过来徐谦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很是怀疑自己偏离了君子的发展方向,连忙低下了头作遮掩。
齐方瑾看他这么高兴,便随他去了:“让你兄长陪你去吧。”
徐谦心脏突然“扑通”一声,只听齐方瑾接着说道:“谦儿,你带俞儿去吧。”
“我?”徐谦少见地迟疑了,“不如让渊儿去吧,谦儿照顾老师。”
“无妨,渊儿不爱热闹,让他跟俞儿去,太为难他了。”
那头颜俞已然欢欣鼓舞,手舞足蹈地准备好要下去了,徐谦点头离开,追上了他。
小船自是没有大船那般平稳,随着水面摇摇晃晃,但对颜俞来说,又是一次从未有过的新体验,兴奋劲儿早已掩过了别的情绪,只坐在尖尖的小船头从左看到右,由上看到下,前前后后,来来回回,眼睛都直了。
徐谦一边划着小舟,一边观察他,心想他都这么大了,这爱玩的心都没有消停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兄长!”颜俞不知看见了什么好东西,正焦急喊他呢!
“怎么了?”跟颜俞的激动至极比起来,徐谦的四平八稳倒有点萎靡,不过颜俞不在意,他爬到徐谦身边,拉着他的袖子,指着水中倒映的一轮圆月:“月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月亮!”
他们在齐宅时常常赏月,颜俞还总是奇怪月亮有什么看头呢?不就是圆的弯的吗?这么一个东西值得你们来回反复地看啊说啊?但是他现在领略到了,那个银盘似的大月亮好像沉到了水底,还软软的,跟着波光晃来晃去,碎开几豆光,挑逗他似的,引得他想和那月亮一较高下,把它捞出来呢!
徐谦随着他的手指方向而去,却见那月光柔和,妩媚地在水里摆动着,柔极可克刚,皎洁的月光和繁华的烛火一并映在颜俞的丹凤眼里,他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那月光更美还是人更美了。
“兄长,我给你把月亮捞上来好不好?”他们的小船已逐渐离开大船聚集的地方,但是依然能听见琴声歌声和笑声,颜俞毫无顾忌,扯开了嗓子喊,完了又咧开嘴笑。
徐谦的精神都被他真诚的快乐带起来了,笑着应道:“好!”
于是颜俞真的趴到船边上,一边指挥着徐谦划船,一边撩起袖子伸手到水里去捞,可是船一靠近,月亮又远了,怎么也摸不到月亮的边儿,徐谦看着颜俞不服气的样子,仿佛今晚就要在这里一决生死了,他的双手在水里胡乱溅起冰凉的水滴,袖子逐渐湿了,到最后整个人都湿答答的,叫声都带着水汽:“哎,我还不信抓不住你!”
颜俞玩累了,回过头来,惊奇地发现徐谦似乎看了他很久,那眼神不似平常责备或是宠溺,却是带着些柔情蜜意,像永乐江的水,也像大船上艺妓的歌声。
他真喜欢徐谦这样的眼神。
可是,别人也喜欢吧。
许是因为消停下来了,颜俞又想起了那些不大愉快的事。
“兄长。”
“嗯?”徐谦真是摸不清颜俞这情绪了,一会高兴得像个孩子,可是片刻过去,却又憋着气似的,隐隐有些难过。
颜俞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但是他很想知道答案,便绕着圈子说:“今年,映游要及笄了呢!”
“嗯,渊儿也要加冠了,这回可能要在北魏呆得久一些,等渊儿在家中行冠礼。”
颜俞竟都忘了今年也是魏渊成年,看来心中除了这事,都无法想到别的了。“及笄,加冠,之后便可以许亲了。”
“怎么?俞儿迫不及待了?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徐谦打趣。
“什么呀?”这人怎么净胡说,“你说老师会把映游许给谁?”
徐谦微微一皱眉,心里疑问翻涌,他们几个跟齐映游都不熟,最多只在见面的时候问候一两句,今日俞儿是怎么了,老是惦记着映游。莫不是······
徐谦不愿再想,只答:“齐氏是老氏族,映游又是独女,大约会许个体面些的人家吧,属国贵戚也是有可能的,俞儿你······”
“兄长,”颜俞忽然打断了他,仰面躺在他膝头上,眼里倒映着皎洁的月光和永乐江上彻夜不灭的烛火,“如果老师让你娶映游,你会娶吗?”
艺妓的琴声、鼓声乃至歌声,一阵接一阵地传到他们耳朵里,时而夹杂着淫靡而快活的笑。徐谦指尖绕着颜俞一缕墨色的头发,久久地沉默着。他不是没想过这件事,若是父亲和老师一拍即合,他没有任何拒绝的机会。他看着颜俞,竭力克制住拥抱他的冲动,硬生生地答了一个字:“会。”
颜俞原本欢欣雀跃的心一下跌落谷底,顿时兴味索然,只觉光线刺眼,声音嘈杂,周围湿气弥漫,连这小船也晃来晃去不得安宁。可是他仍不死心,抱着一线希望追问道:“你不能拒绝吗?”
颜俞当然知道这样的追问不过是垂死挣扎,但是如果别人能碰到奇迹,为什么他不能呢?万一就是他呢?那一双丹凤眼在摇曳的烛光中纠缠着燃烧起来,愈发邪气了。
“师命不可违。”徐谦低头看着他的眼睛。
颜俞几近绝望地垂下眼皮,拒绝与他四目相对,他再没什么好问的了,只想立刻从徐谦身上离开,可又恹恹的不想动,这么沉默了一会,船底下水波摇晃,睡意渐浓,颜俞快要入睡时却又听徐谦提起那话:“俞儿不想让兄长娶映游吗?”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这还要问吗?!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文天祥)
颜俞意识已模糊,心说,不想啊,不想你娶别人。嘴巴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徐谦再看时,他已睡了过去。
徐谦淡淡一笑,轻轻握住他的手,任由小舟飘荡,心想,只要你说一句不想,兄长必定为你拼尽全力。
徐谦的手抚过颜俞的脸,轻轻划过他柔软的唇,下定决心一般。眼看着周围的喧嚣都渐渐消弭了,徐谦划着小舟驶近大船,背着颜俞回了房。
颜俞睡是真睡了,可还能感觉到一些什么,徐谦刚把他放到床上,他便不安分起来,手一个劲儿地往空中抓,徐谦心头隐隐有些异样感,伸手过去握住了颜俞那无可寄托的掌心,接着颜俞又乖巧地睡了。
颜俞抓得很紧,像他在小舟上问徐谦会不会娶映游那样,徐谦轻笑一声,在他身旁躺下了。
次日清晨,师生四人刚从船上下来,晋王秦正武就派人来请了。
虽然沿路盘查不严,但是齐方瑾游学是大事,不少人早早得到了消息,都盼着请齐先生一叙,秦正武更是从他们进入东晋开始就日日等着,本想在他们到达永丰时就直接请进宫,但是郎中令秦景宣却劝他不要太过着急,更何况老先生一路风尘仆仆,总该让人家先休息一两日。
于是秦正武便派了秦景宣暗中跟着,时机恰当就请进来。
齐方瑾面对着秦景宣一礼:“有劳。”
“不敢当。”秦景宣回礼,“先生这边请。”
秦正武将齐方瑾奉为上宾,连同他的三个学生都一应受到礼遇。秦景宣带着晋王御用的近侍,陪着师徒四人在晋王宫里逛了一圈,等待着晚间的筵席。
东晋与大楚讲究对称不同,颜俞昨晚在船上就发现了,他们的装饰布置大多是左右不同的,这个晋王宫,大路小路都曲曲折折,偶尔在路边岔出一个小道来,转过一个弯便见一座宫殿,走了几处便把颜俞绕晕了。
魏渊倒很喜欢这样的布置,浑然天成,不加雕琢,慢悠悠地欣赏了一阵,口中不住称赞:“草木蔓发,春山可望,妙哉!”
“魏公子若是喜欢,多留一些日子也无妨,王上必定十分愿意,绝不亏待魏公子。”秦景宣见缝插针。
魏渊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只笑笑:“多谢王上美意,但渊本若不系之舟,既无意往何处去,亦不知停留何方,只能辜负王上了。”
颜俞心想,这个晋王倒是爱才,今晚必要好好看看是什么人。
晚上的筵席不算豪华,但是很有诚意,摆上了东晋的特色酒食。这些都是大臣们给秦正武的建议,齐方瑾毕竟是个读书人,年纪也大了,还是朴素些为好,只要礼仪到了就行。
秦正武与齐方瑾坐殿上,每人面前一个小桌案,上头是准备好的食物,不像大楚仍旧鼎食。徐谦三人则在大殿之下入了席。按照礼仪,徐谦三人的饭食比齐方瑾的少了两个荤菜,一个素菜。
其中有一牛羹,用醯、醢、盐、梅、藿蒸成,颜俞看得两眼直放光,本来走了一下午,人已经很累了,如今见了好吃的,肚子直叫,抬手就要祭五脏庙。
熟料手还没碰到羹,就见徐谦狠狠瞪了他一眼,颜俞简直无辜得想哭,再看魏渊,正抿着嘴偷笑。
“规矩都忘光了?”徐谦低声斥道。
颜俞可算是想起来了,上有国君和老师,他怎么能先吃呢?
颜俞委委屈屈地扭过头去,我不吃就是了!
因着秦正武和齐方瑾还在殿上,徐谦也没有多说,作势警告他一回便罢了。
“寡人听闻齐先生家学渊源,有些问题想请教先生。”殿上秦正武朝向齐方瑾,朗声说道。
颜俞听着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心想当他臣子,耳朵必定要保护好。
“王上不妨直言。”齐方瑾声音虽没秦正武大,但气势丝毫不输。
“寡人苦于本国国土稀少,去年又被南楚强取扬春郡,正欲开疆拓土,但吴国灭后,蜀国加强了边线防守,寡人强攻恐得不偿失,如今北可取岭阳,南可收扬春,以先生之见,何处可归寡人所有?”
岭阳是北魏的领土,而扬春是大楚的。
不,应该说扬春如今是大楚的,正是去年李定捷出兵东晋打下的那座城。
南楚,收扬春,这晋王也就差没跟帝君一般自称予了。
齐方瑾心中甚是不悦,但并未表现,沉吟片刻,道:“老朽只知,自我大楚建朝四百多年来,普天之下,每一寸土地都归我大楚所有,如今王上坐拥东晋近百座城池,也是帝君亲赐,何来归王上所有一说?”
殿上的气氛突然一凝,连坐在殿下的徐谦三人也不敢妄动,秦正武收敛了脸上残存的笑意,接着问:“依先生之言,南楚出兵东晋,斩杀东晋百姓,烧掠东晋城池,倒是理所应当无可指摘了?”
“东晋百姓便是大楚百姓,东晋城池本是大楚城池,此事乃帝君失德。”齐方瑾不卑不亢,“亦是臣子失德。”
秦正武轻蔑地哼了一声,原想这齐方瑾名满天下,不料是如此迂腐之人:“帝君失德,该如何?”
“自然是为政以德。”
“寡人又当如何?”
齐方瑾看向他,面不改色:“事君以忠,尽臣子本分。”
颜俞感到空气中的压力又沉一分,晋王这意思,根本就是想称帝了,可老师非得强调他是个臣,这不是逮着人家的逆鳞触吗?传闻晋王刻暴少恩,我们还能全须全尾地离开吧?
果然,颜俞下一刻便听得晋王阴森森的语气:“若是寡人不愿意尽臣子本分呢?”
“君君,臣臣。天下各色人等均有自己的位置与本分,王上今日不尽臣子本分,来日便有他人不愿侍奉王上,天下大乱便是由此开始,老朽孤陋寡闻,还未曾听说过有扰乱天下而善终者。”
秦正武冷笑一声:“那就请先生教寡人如何尽臣子本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