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要逆天而行?”
颜俞看着他,笑得有点凄凉:“兄长为何想不明白?从来就没有天没有道,礼法是人写出来的,规矩是人定下的,疆域是人划出来的,没有什么是原本就有的。”
“那是你在无视天道无视君父!”
“是天道和君父先无视了我!”颜俞想起自己残破不堪的童年,还有那漫长无边的饥荒队伍,想起那空洞地望向自己的眼神,他们就是被上天,被帝君所统治管理着的,但是上天和帝君给了他们什么?突如其来的灾难,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痛苦,以及比今天更加黑暗的明天。
他又想起春猎那一日,若不是那一场火,若不是知夜君,他恐怕会玉碎成泥。
“俞儿活一日,苍生命可改!”这是他对天下和自己的承诺。
徐谦失望并无奈地闭上了双眼:“你可知,从安南再往南,冬天便不会飘雪;从永乐江往北,春天就有河水解冻。即使梅花再骄傲恣意,你也不能让它盛夏开放。这世上,每个人的位置都是固定的,若是每个人都如你所想,便要乱套了。”
“那是你们的套,”颜俞声音也低了些,但是仍然坚持己见,“是拿来禁锢别人的套,现在这个套坏了,废了,修不好了,我换一个!”
“不可理喻!”徐谦彻底失去了耐心,甩袖子走人了,只剩下颜俞一个人在院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
☆、30
颜俞与徐谦吵了那一架,此后便多日不说话,读书时各读各的,有问题时宁愿去问齐方瑾讨骂也不愿意多看徐谦一眼,每当气渐渐消了,偷瞥到徐怀谷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便更气了,徐谦倒也沉得住气,一双眼睛好似自动过滤了颜俞这个人一般。如此反复几轮,初冬之时,魏渊回到了齐宅。
齐方瑾少不得要问他些齐映游的事,魏渊只道一切都好,只是映游刚离开安南,颇有些思念家乡亲人。
齐方瑾对此很是满意,女子有归,离家总是必然的,侍奉好丈夫,才是她们真正的归宿,至于思家,待得她知道北魏才是自己真正的家,便好了。
魏渊回来,也算是救了颜俞,许多事情他可以跟魏渊讨论,既不用与徐谦和解,也不必去齐方瑾那里讨骂,简直两全其美。
说起东晋今年的事,魏渊也有所耳闻,颜俞问:“北魏地大物博,为何不从背后支援蜀、晋两国,若是三国合纵,一同反了大楚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的话,颜俞想说很久了,只不过他还想活久一点,因而并不与齐方瑾和徐谦争论,至于魏渊,向来是个随心的,虽然想法不同,但无论说什么都是可以的。
魏渊果然没说他大逆不道,只淡淡回答:“魏王庸碌,只想在乱世之中苟全而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颜俞憋了太久,说到兴头上,忘了魏渊正是北魏人,还是魏王的堂侄,顺带连他也骂上了,“北魏人贪生怕死,恐怕死得比别人都要早。”
魏渊也不在意,只叹息一声:“生死有命,何苦强求?”
“因为这乱世,死的都是不该死的人,而真正该死的还在那宫殿里享乐。为了那些无辜的生命,我偏要强求!”
“俞儿,”魏渊不知怎么的想到了一句不太吉利的话,想想也可当成规劝,“过刚易折。”
“若我能以一己之力换得世间安宁,死又何惧!”
颜俞性子倔,根本劝不住,魏渊不再言语,只是不知,那一天何时会到来。
颜俞因着把心思都放在跟徐谦斗气上,前几日降温时也不大注意,魏渊提醒他要加衣服,他草草应了一声,过后也没放在心上,只在读书至深夜时,偶尔忍不住打个冷颤,这才发觉天气已然这般寒冷。
徐谦有心晾着他,倒也不主动求和,这两人各干各的,不知不觉间,安南第一场冬雪便悄然来临。
颜俞前一天晚上读书至晚,从藏书阁回来时只觉浑身发抖,看见徐谦房中昏黄的灯光,想起那一年,也是这样寒冷的夜晚,他双袖中藏着朵朵饱满的梅花,心中藏着他的兄长,欢喜与温暖之意便可与这天地的寒冷对抗。
如今也寒冷,却是不欢喜了。颜俞在房外呆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去了。
倒不想,下雪这一天,颜俞却是发起了热。
早晨起来便要去上早课的,颜俞一起身便觉天旋地转,头沉得像个大秤砣,童子来看过后,赶紧去跟齐方瑾说,那时齐方瑾已经在书室里等着要罚他了,听说他病了,只得吩咐他好好休息,不必出来。
魏渊却是看了徐谦一眼——要去看俞儿了?
徐谦不点头也不摇头,搞得魏渊一头雾水。
外头雪很薄,不均匀地铺在地面上,人脚踩过,便脏兮兮的,没有半分去年在蜀都中看到的纯洁与壮阔,颜俞生着病,还分出半颗心懊恼了好一阵。
颜俞本就多虑,病中更是思绪万千,医师来看过,并不严重,午时前魏渊也来了,只说了几句话就要走。颜俞本想开口问徐谦知道了没,又想,这么一问不就是低头了吗?硬是生生忍住了,待得魏渊走后,他一会盯着窗外,盼着那个人的身影出现,一会又朝门口看,好似看着看着那门就要被打开了,可是不管是那门还是那窗,都没有给他一点希望。
他都病了,徐怀谷也不来看他,他死了算了,死了再让徐怀谷后悔去,最好悔青他的肠子,让他肝肠寸断,哭都没地方哭去!颜俞狠狠掼开身上的棉被,大有我干脆就这么冻死的气势,然而这气势不过一瞬,冷气袭身,简直从五脏六腑冷到身外,猛然打了一个冷颤。颜俞吸了两下鼻子,心想,我要是这么冻死,还不让徐怀谷笑死了?想着又悻悻把被子盖上了。
童子把药送了进来,颜俞闻了闻,好似苦得要命,又没办法,只得捏着鼻子给灌下去了。
夜间雪急,满城飞舞,如早春杨花,白雪压枝,天地间是均匀的一层洁白,虽无更北方的浩茫之景,也别有淡雅之致。
颜俞再次醒来时,烧已退,天气也不似前几日寒冷,他赖在床上,懒洋洋的不想动弹,却忽然被窗边的梅花点燃了。原本窗边放了一只空花瓶,从来不插花,今日却突兀显现一枝盛放的红梅,上头的梅花朵朵争相开放,勇敢无畏,在这熟悉如常的房里添了一抹孤傲之色。颜俞心头一颤,光着脚走至窗前,想伸手又怕玷污了似的缩了回来。
是他的梅花!他应该去外面看看他的梅花!
这么想着,他立刻转身,草草穿了鞋子,抓起一件裘衣就奔了出去。大雪初霁,颜俞踏着雪迎着光,整个人都跟着亮了起来,如同远处的天光,洁净而通透。
“我的梅花!我的梅花开了!”颜俞仰头嗅着梅香,在空旷的院子里欢喜地叫着,几乎叫出了回声。
时间还早,齐方瑾还未到书室去,远远听见这声,心想病是好了,又得开始闹腾。
这是徐谦为他栽的梅花,饱满鲜艳的花朵缀在枝头与枝桠之间,在天地间的一片洁白中仿佛一团团小火焰,热烈奔放地燃烧,颜俞光是这么看着,便觉冬天也不甚寒冷。
恍惚间,颜俞感到有人在注视他,他的身体认得那样的目光,温柔平静,像早春时的桃花,夏日薄暮的晚霞,像永乐江上摇晃的小船,还有聚峰上沉默的阳光。
颜俞转过头,明知是徐谦,还是有几分遮不住的喜悦,想到刚刚自己像傻子一样在树下大喊,又有些不好意思,他抓了抓凌乱的头发,胡乱开口:“我的梅花,它开了。”
徐谦抬头看看,复又转向他,依旧双手负在背后,站在原地,不曾走近,只应一声:“嗯。”
颜俞心想好没意思,他都主动说话了,徐怀谷怎么还端着这架子?却转念想到房里的梅花,疑心是他,欢喜之余又怕不是,说出来反倒落他笑话,竟也不知要不要讲。
颜俞犹豫间,徐谦已走了过来:“外头冷,回去吧。”
“我不回去。”颜俞赌气道,却不想连朔风也帮着徐谦,刚刚还一片宁静,这会一阵风过,连梅枝都簌簌抖动,颜俞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
徐谦伸出手去:“兄长带你回去。”
要是再拒绝就真的没意思了,算了,放过他吧。颜俞冻得没知觉的手一碰到徐谦掌心的温热,立刻什么都给忘了,那些天堆积的委屈纷纷涌上心头,一股子全化作了眼泪盘旋在眼眶里。
这算什么呢?颜俞想,为什么兄长就不能认为我是对的呢?我明明······就算这样,他也不能这么久不理我啊!我病了也不来看我······
还没想完,颜俞已被带回了房中,徐谦转头一看,实在哭笑不得,他分明张了一双艳绝的丹凤眼,却是这么一副泪眼汪汪的无辜姿态,一肚子的话都叫他这个眼神给眨巴没了。
“想什么呢?”徐谦抓过他另一只手,也是冷冰冰的,便拉着他上了床,厚实的棉被紧紧裹住,连个缝也不给留。
颜俞昨日躺了一整日,今日怎么还躺得住?两手挣出棉被,就要掀被起身,徐谦斥道:“别闹!”
于是颜俞双手又垂了下去,徐谦握着他的手:“再歇一日,兄长给你端药来。”
颜俞却是抓紧了他的手不让他走,瓮着声问:“你昨日为什么不来看我?我要是病死了,你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说什么傻话?”徐谦没有告诉他,他昨天喝的药都是徐谦在厨房里看着熬的,只是安慰道,“以后不会了。”
“梅花······”颜俞说了两字便不再说了,他想,若是徐谦折来的梅花,他不必说完徐谦也知道,若不是他折来的,就当是随口一说。
徐谦转头看了一眼窗台的花枝,笑道:“必是最好的梅花,才配得上俞儿。”
那当然,颜俞得了这句话,悬着的心总算放回了原处,又添了半分得意,没两刻又睡过去了。
元日将近,魏渊今年须得辞行归家,他是成了家的人,再不能同往常那样胡闹的,走前叮嘱了颜俞一番:“我走了,过几日兄长也要回去,这家里头就是你管了,莫要惹老师生气,等着兄长回来,嗯?”
颜俞恹恹地应了一声,他并非十分舍不得魏渊,只是一想到这房子里头居然没人陪他玩了,那可不是十万个不情不愿?
魏渊说罢又转向冯凌,刚开口唤一句“凌儿”便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笑道:“凌儿比俞儿还懂事些,倒也不需兄长嘱咐什么。”
其实冯凌是很希望兄长能握着自己的手说几句话的,魏渊要是说了,他就能顺势让他帮自己给映游姐姐带话。他看着几个兄长,一两句话便知情深意重,一到自己这里却是什么都没有的,唯一疼爱自己的映游姐姐还嫁去那么远的地方,这么一想,心中不免难过。可是他不敢说,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便顺着魏渊的话点头了。
魏渊离开后,徐谦把齐宅的一切事情都打理好了才归家,好在他家就在内城,若是有事也能及时照应,于是和颜俞纠缠一番便也走了。
这一年的元日,比起前两年来,冷清不少,齐方瑾想,或许是自己老了的缘故。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完。
☆、共衿然诺心,各负纵横志(虞世南)
日子就这么过去,直到天清六年深秋,大楚强占蜀国瑜、玖、琏、瑶四座城池,将四城所有百姓收为劳力,用枷锁与铁链圈住他们的双脚。他们无法逃跑,只能在皮鞭下为帝君建造新的行宫与马场。昔日安居乐业的蜀国四城,一时间哀鸿遍野。
若要算起来,这几年间也是发生了好些事情的,比如,齐映游嫁至北魏次年,便为魏渊诞下一子,取名魏洋;比如,颜俞已经加冠成年,齐宅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孩子,而这最后一个孩子,也已经每日同兄长们一起在书室里学习了;比如,齐方瑾和徐贞一再为徐谦说亲,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再比如,李定捷见关仲阔心中对孙秋意一事始终无法释怀,多少有些担忧,便请旨将他派到洛辅郡当郡守了。
至于属国,北魏和蜀中都还安分,东晋则不止一次在边界与大楚交战,各有胜败;而当初在东晋的传舍里强迫颜俞收礼的那位将作少府,也如颜俞所想,成了东晋的相。
颜俞想,这回,蜀中怕也是耐不住了。
果不其然,天清七年早春,齐宅收到了蜀国的来信——颜俞公子亲启。
颜俞赌对了。
童子把信送进来的时候徐谦就预感到了,他的俞儿终于要高飞了。
这几年投到齐宅的帖子只多不少,魏渊一并不收,徐谦则以各种理由拒绝,颜俞也收到过,但是没有接受,师长有时问他为何不接受,他笑说,在等一个人。
等谁呢?
他每一次都闭口不言,只知道,他一定能等到。
其实,除了徐谦以外,其他的人也猜到了,这几年,每当蜀魏的国君来朝觐的时候颜俞总是有点跃跃欲试的心不在焉,只是这么几年都是沉寂。
而今,他终于是等来了。
一时之间,看着颜俞意料之内的笑容,众人都不言语,只有冯凌是羡慕的。
每一次,各种帖子送进齐宅,冯凌总是伸长脖子,期望从兄长那里看到一点未来的光,但是没有人要出仕,他失落,又更加勤勉,为的是将来也收到这样一封信。
现在,齐宅终于有人要走出去了。
“兄长。”晚间,冯凌敲开颜俞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