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有辱斯文,或许是辱没门楣,再或许是有损清誉。
但是徐谦说:“谦儿不曾为俞儿做过什么,有负于他。”
是的,有负于他,徐谦想,这么多年,他身为兄长,不曾理解过颜俞的理想,身为同床共枕之人,不曾深入他的内心,何尝不是有负?
“怪不得······”齐方瑾似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那些年徐谦一再推掉的亲事,不是为了照顾老师,也不是没有成家之想,是因为一颗心,早就许给了不该给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我先搞点事业!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徐再思)
因了这两个回答,徐谦在齐方瑾书房前跪了一天一夜,魏渊来寻他:“兄长,我知你心中对俞儿有愧,但是老师年迈,再经不起这些风浪,你······”
徐谦何尝不明白?齐方瑾待他,亦师亦父,执笔墨,授诗书,明人伦,识礼仪,没有齐方瑾,便没有徐怀谷。
齐方瑾躺了一日,他身体大不如前,一生气便动弹不得,只能躺着。徐谦身板挺直站起来,没看出跪了一天的样子,一步步走向了齐方瑾的卧房。在那段他走过许多次的路上,他却觉身体被生生撕扯成了两半,每一步都能听见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要是真能撕成两半就好了,他就不用亏欠任何人了。
就在那撕扯的疼痛中,他来到齐方瑾床前,撩起衣袍跪了下去,看不见的血流在地面上漫开,像是谁不小心打碎了酒坛子,香醇的美酒便这样漫溢开来。
“老师,”徐谦涩涩开口,“谦儿知错了。”他似是不忍再看那摊红色液体,逃避般闭上了双眼,两行眼泪毫无征兆掉了下来。
这是魏渊生平第二次看见徐谦哭,第一次是颜俞被带回齐宅的时候,他为了把颜俞留下来挨了齐方瑾一句骂。魏渊恍惚间觉得,也许兄长的一生,都要在老师和俞儿之间摇摆,永不得安宁。
大约是看他真心实意的,齐方瑾没想罚他,只道:“为师盼着你真的知道自己错了,回去吧,你心不静,抄一抄《楚礼》。”
颜俞独自一人骑着马,慢悠悠地进入了高陵。自从那次游学之后,齐方瑾再没离开过安南,他对北魏的印象就一直停留在了那一年忙碌的盛夏和热烈的清秋。
他就是在这个地方,与徐谦互许终身的。他还能记得那一晚躺过的草地和看过的星辰,还有徐谦落在他额心的一吻。
赵肃为了他出行方便,特意用蜀王的身份给他写了拜帖,至少能让他见魏王和晋王的时候容易些。
见魏王不难,魏方这个人胆小怕事,若是没有人煽动他,怕一辈子都不会有反心,连赵肃的一张拜帖和独自前来的颜俞都能让他暗自颤抖:“不知颜公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颜俞在殿下低头一笑,再抬头时笑意已淡,神情稀松平常:“我来取,魏国相印。”
魏方还没说话,已有人大声斥责:“好大的口气,年纪轻轻,竟敢口出狂言!”
“以为我魏国无人?”
魏方摆手,殿下逐渐安静,颜俞处在言语中心,竟岿然不动,毫无变化,气势上比殿上坐的那一位还要盛一些。
你魏国本就无人,还要我以为?
“颜公子可知,我魏国相印一直空悬?”魏方问。
颜俞语气平淡:“就是知道,我才来取。”
他要取的是相印,整个北魏除了魏王以外地位最高的象征,在这儿侃侃而谈,却像是要杯茶喝,魏方观察一阵,虽不知此人才学如何,光是这表面功夫,已是了得。
“颜公子既知我相印空悬,便知寡人不会轻易授人,颜公子还是请回吧。”
“听闻东晋不日便要出兵北魏,王上可有应对之策?”颜俞好似没听见刚刚那句,又快速提问。
魏方脸色微变,他确无应对之策,只不过韩墚并非要塞,若他们执意要争,他给了便是,反正打不到高陵来,还用不着操心。
“王上是否在想,韩墚乃小城,割去亦无不可?只要保高陵不受侵扰便可?”
“这······”魏方突然被戳破心中所想,竟答不上话来。
颜俞又问:“王上可知,若无大小城池护卫,高陵顷刻之间便能沦为他人鱼肉,今日让了韩墚,明日让什么?日复一日,兵临高陵城下时,王上又让什么?”
殿上殿下俱是无言。
魏方尚不知颜俞以赵肃的名义来此是何意,但无论何事,他不愿意掺和,只道:“这是我魏国的事,不必颜公子操心。”
颜俞笑了:“素闻魏王恭谨勤勉,守得北魏一方疆土,今日看来不过如此,自然,蜀中与北魏一衣带水,若是将来北魏受困,我蜀中自当相助,不过魏王甘为他人俎上肉,以东晋的速度,这匕,应当很快就落下来了。”
魏方颇有些犹豫,他不想死那么早,也不想死了还被后世史书骂个狗血淋头,至少北魏不能亡在他手里。“颜公子特意前来,难不成是助我北魏退敌?”
“敌?王上可知敌在何处?”
“哼!自然是那东晋!”
“不!”颜俞神色一凛,“真正的敌人,在南方。”
上下皆是一惊,又立刻窸窸窣窣议论起来:“大楚?难道大楚要出兵了?”
“可是大楚离我国甚远,他又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还是我们要打大楚了?”
“好了!”魏方提高音量制止了谈论,一颗心忐忑不安转向颜俞,“颜公子不可胡言乱语,信口开河!”
颜俞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胡言乱语,信口开河,王上何必自欺欺人?南楚如今已是积重难返,丰立帝君在位时,已有人上书要求收回蜀国封地,这几年,帝君连年在蜀晋边线扩张,东晋此次前来侵犯北魏疆土,不过是因为在南楚连连败退罢了,至于连年征收赋税的事,王上自然比我更清楚。”
提及上贡一事,魏方又动摇些许:“颜公子可有想法?”
“王上当前唯一的出路,是与蜀晋合纵,俞从蜀中来,蜀王的诚意在此,王上不必担心。”颜俞从袖中取出赵肃已签过字的纵约书,“三国合纵成功后,便可抗楚。”
“三国合纵······”魏方嘴里喃喃着,又问,“颜公子方才说东晋正要出兵伐我,又说合纵,不知如何做到?”
“这便是我要给王上的诚意了,今年晚夏雨水甚多,东晋大约一月后出兵,这一个月,若王上信我,我便为王上解韩墚之忧。”这点诱惑当然还不够,颜俞接着说,“三国合纵成功,至少灭楚之前,北魏不会再有边境受扰之事发生,王上便可强兵富国,为将来作打算了。”
魏方只想在这个乱世中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如今安安稳稳的法子长了腿自己上门来了,他倒不大敢相信了。他盯着颜俞许久,又说:“方才颜公子说,若三国合纵成功,则先灭楚,安南可是你的故里。”
“王上若是这么想,请问天下何人不是大楚人?难道大楚不是您的故园?既然这天下要大乱,就不必再论故国了,唯有如此,各国才能真正逐鹿中原。”
魏方总算知道魏渊为何要不远万里到南楚向齐方瑾求学,这个颜俞还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胆魄和气量,不得不令人惊讶,但他仍是不放心,问:“听闻颜公子乃齐方瑾齐先生门下,徐谦徐公子和寡人侄子魏渊的师弟,如今你的师长都不曾出仕,不知颜公子可有尊师及令兄的才学?”
颜俞低头一哂,不慌不忙:“俞自是没有兄长的才学,更不敢于老师相较,但我玄卿兄长既是王上的侄子,王上自是知道他为何不出仕。至于老师与怀谷兄长,”想到徐谦,颜俞坦然笑了,“他二人一心只奉南楚帝君为上,若王上想要等到他二人来,恐怕是不能的了。”
言下之意,颜俞已是他唯一的选择,但尚未说话,颜俞先他一步:“王上不必太早做决断,纵约书俞放在此处,一月后若是韩墚之危可解,王上再行决定。只不过,为了解韩墚之危,还需请王上帮我一个忙。”
“你说。”
颜俞浅笑,似乎已经料到之后的行程不会像今日一般顺利:“请王上在我进入晋国之后,将我的行踪散布出去,务必要传到晋王耳朵里。”
徐贞被齐方瑾叫到了齐宅,尚未谈话,便已经感觉到气氛不对,徐谦低着头,面无表情,比童子还多三分呆板。
齐方瑾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说话怒气便已显现,徐贞放轻了声音:“老师,唤学生来,是有何要事?”
齐方瑾看了徐谦一眼才转过头来:“我看谦儿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成天在这宅子里跟我这老头子呆在一起,算什么?”
徐贞一听这话,倒不是真要给徐谦娶亲,却像是徐谦做错事惹齐方瑾大发雷霆,失望至极,又知道徐谦素日是个有主见的,硬是给他安排亲事只会适得其反,于是笑道:“是谦儿做事不当吧,老师尽管罚他就是了,他从小在这里长大,跟老师比我还要亲近些,要让他出去,谦儿必定也是不愿意的。再说,他伺候老师惯了,如今他若离了老师,老师也不方便。”说罢看向徐谦,“可是做了什么事惹老师不痛快了?”
徐谦低头不语。
齐方瑾语气缓和了些:“娶亲了照旧住在这儿也可,渊儿便是如此,再说,我还没有老到动不了的地步。”
“自是,学生失言,不知老师可有人选?”
“尚未,还是你为他挑吧。”
徐贞浅笑着:“学生去办就是,这几日宅子中若无事,便让谦儿回去住几日吧,我出门前他母亲特意嘱咐,想必是思念儿子了。”
“罢了,”齐方瑾叹了口气,转向徐谦,“跟你父亲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
徐谦把头压得更低了:“老师保重,谦儿过几日便回来。”
☆、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鱼玄机)
父子二人一路无话。徐贞看出徐谦有事,却不知道该如何问。他跟儿子呆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从小将他送到齐宅去,说是为了读书,但多少也藏了点省事的心思,如今跟儿子不熟,倒也正常。
徐谦更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父亲相处,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待得迈入家中的宅子,徐贞终于开口:“心中有事?”
“父亲能不问吗?”徐谦的声音没有起伏,一直低低的,“父亲只需知道谦儿有错,甘愿领罚便可。”
徐贞什么都还没说,徐谦却自己走到院子一角,不声不响地跪了下来。这一跪,便到深夜。
安南的秋天来得迟,想必蜀中已有秋意,徐谦双腿都失去了知觉,却仍满心想着颜俞,他会不会记得添衣?病了会不会闹脾气?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想起自己?
双眼是熟悉的湿润和灼热,却终究忍着没有掉泪,罢了,罢了。
还是李氏赶来,双目垂泪:“这到底是怎么了?谦儿你别吓娘亲,快起来,起来再说,这样下去,人都要熬坏了。”
徐谦被生拉硬扯着从地上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双腿已失力,仍是坚持着一人走回了房里。
他在家中失魂落魄地呆了几日,别的事情绝口不提,娶亲的事只有一句:“谦儿终身不娶。”吓得李氏连连垂泪,生怕徐家要绝后。徐贞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连连叹气,只得在无奈之下让他回齐宅去。
自颜俞走后,赵肃就开始按照颜俞的计划征兵和减税,今年蜀国所有赋税减少三分之一,由原来的什三减为什二,各郡县按照人口征召适龄男子入伍,适宜耕种的地区可适当减免入伍人数,以赋税代替。
按照颜俞的计划,合纵不可能这么快完成,这一年蜀国还需上贡,但粮草不必足额,只要上贡一半即可,且新粮陈粮混杂,尽可能把好的粮食留下,上贡时再附一份请罪书表,告知帝君蜀中连年颗粒无收,实在支撑不起,望帝君宽赦今年,待来年尽数奉上,或是请求帝君允许蜀中以布帛代替。
反正也没有来年了。
赵飞衡先是将军中老弱病残放归乡里,后离开蜀都,亲自到各郡县去征兵,又将部分老兵从边线上调下,负责训练新兵,一时之间忙得脚不沾地。他的时间紧,颜俞的时间也紧,甚至整个蜀中,都等不了了。
晋国没有魏国这么好处理,一来晋王秦正武比魏方精明得多,要做什么心中有数,颜俞很难三言两语打动他;二来晋国本就有相,颜俞这是来抢人家饭碗的,而且,晋国如今的相狄行,颜俞当年还欠人家一次道歉。
故而,颜俞人还没有见到晋王,就已被狄行给绑了。
狄行没有蠢到杀他,颜俞是蜀相,很有可能已经拉拢了魏国,杀了他,狄行没有好处。但是,一定不能让他见到秦正武,否则自己拼了几年得来的相印,就保不住了。
却不想,颜俞不紧不慢安之若素,住在狄行相府的客房里,该吃吃,该喝喝,好似快活得很。
狄行连续几日听仆人报告颜俞的情况,大感疑惑,便亲自去了一趟,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还未进门,远远就见颜俞房门大开,一人在里头自斟自饮,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哼着些不成调的曲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过着些什么好日子呢!
“稀客呀狄相,今日怎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狄行暗自切齿,到底谁是客?不过他不跟颜俞计较这个:“堂堂蜀相,被我困在这儿,竟然也过得这么逍遥自在,在下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