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俞正出神,直到冯凌到他跟前才反应过来:“凌儿,何事?”
“兄长要走了是吗?”
颜俞点头承认,此事他并非没有犹豫和挣扎,尤其是看着年迈的齐方瑾和沉默的徐谦,他甚至想过什么都不管了,就在齐宅当个缩头乌龟吧,外头那些人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只是一有这样的想法,他眼前又会立刻出现母亲那张久违的黄脸,她目光呆滞地张着嘴,颜俞却听见了荒野上的哭喊,一声一声,血淋淋的。
“凌儿想听兄长之计。”
“这些年你听得够多了。”颜俞不想重复,他始终坚持要三国合纵抗楚,无论被齐方瑾骂得多狠罚得多重都没有改变过。
冯凌不甘心:“兄长,凌儿知道合纵是迅捷的法子,可是这样得来的强大,只是表面的,国土增加了,疆域扩大了,但是民不强兵不壮,没有规则法度,不用多久,一切都会乱的。”
“凌儿,没有现在,谈什么将来?现在人就要死了,难道你能去说让他遵守法度吗?”
“兄长,”冯凌越说越急,“你不是目光短浅的人,怎么就看不到合纵之计的弊端呢?”
齐方瑾一手把颜俞带大,徐谦又陪了这么多年,两人都没能扭转他的想法。冯凌也是天真,以为这紧要关头说几句就能动摇他。颜俞听都没听,只说:“凌儿,你说的兄长都明白,兄长也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以后你会有机会的,但是现在你劝不动我,我要这么做,在我看到自己的父亲死于非命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不灭楚,就没有别的计策可言。”那一年的春猎,更让他坚定了灭李氏的决心。
他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就颠覆天下的人,但是这样的事,他绝不是个例。
“兄长!”
“你要是再说,我就要把你当成老师派来的说客了。”
冯凌又心焦又无奈,最后只能气自己还小,恨不能一夜之间加冠,好也能像兄长一般,远走高飞去实现抱负。
颜俞摸摸冯凌的头发,又将发带理好,就像从前徐谦对自己那样。这些年他把心思都放在徐谦身上,竟没注意到冯凌已经长这么大了,他有了自己的想法,也有了远大的理想,也许还会有光明的未来。
颜俞还记得他跟着老师去游学那一年,路上说凌儿连续错过了两年的莲蓬,后来因着魏渊成亲,冯凌年纪渐长,他们再也没有去那个大湖摘过莲蓬。
他不是错过了两年的莲蓬,在这个乱世之中,他们错过的是无可奈何的一生。
其他人自然是要当说客的,不过也都是做做样子,这么多年都劝不住,最后这点时间能做得了什么?魏渊甚至没劝,只说:“顺其自然,天下已无药可救,你去也是一样。”他不是看不起谁,只是这天下烂到了骨子里,唯一的办法是让它自然枯朽,然后重新来过,此外别的法子都是强求,都是不合时宜的荒唐牺牲。
“兄长可知扁鹊与虢太子?即使别人看来,虢太子已死,扁鹊仍是把他救回来了,更何况这天下还没死!”
“但齐桓侯未死时,扁鹊却已逃去,可见表象不可信。”
但颜俞听不进去,只说:“即便垂死挣扎,俞儿也不会放过多活一日的机会。”
只有徐谦一直未有动作,期间颜俞给蜀王回了信,甚至研究了三国和大楚的局势,给东晋的相也去了一封信。未雨绸缪之事,才显出他的本领。
之后,颜俞收拾好行李和他住的房间,随时都可上路。
这段时间他不到徐谦房里去了,并不是想要自然分开,只是给他和徐谦一点时间想清楚。
徐谦想怎么留下他,他却想如何带走徐谦。
一晃,便是季春,天气渐热,山郭轮廓鲜明,天地间艳色谢了不少,唯剩青天白云悠悠,亘古不死。
桃林里花已快落尽,徐谦站在此处,忆起颜俞曾在他背后说想在这里与他在一起,但他说不,这会想起依然认为不合礼数,光天化日之下,怎可行房事?只是莫名其妙地添了些朦胧的遗憾,如同信传来那日远处山上的一层水汽,轻轻地笼罩着,很快便消散,但他知道,确实有过。
“俞儿。”每当徐谦这么一喊,便总是以为颜俞还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他在寒冷的冬夜,装了满袖馨香的梅花,冒着严寒和朔风,带着光扑向自己,他还记得,那门一开,像是春天来了。
自那之后的三月,每一年的桃花好似开遍了整个安南。
但颜俞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不会再因为冯凌在院子里玩投壶就跑出去冻一晚上,也不会弄不清事情就误以为徐谦要娶别人,他和徐谦一样头顶冠,手执卷,明眸观古今,心胸怀天下,甚至比徐谦更聪明,更大胆。
前两年,颜俞加冠,齐方瑾为其取字——定安。
“为了兄长,留下来。”他们早已经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正好省了那些弯弯绕绕的,“不要去做那不义之事。”
两人都没对今天的谈话抱太多希望,沉沉闷闷的,话语仿佛凝滞了一般,连天空中的流云也一并停了。
“兄长,”颜俞眼眶微红,不是因为离别,而是因为这么多年过去,徐谦仍认为他要做的是不义之事,“这天下,乱得太久了,若是我为了儿女情长而留下,以后兄长会看不起我的。”
怎么会呢?徐谦想,我已经为了你,为了儿女情长逃避这么久了,就算看不起,也是看不起自己。“你可仕大楚,规劝帝君,结束乱世,兄长知道,以你之才,必定可以。”
颜俞苦笑一声:“俞儿若仕大楚,是对天下不仁。”这话一说完,他才发现,原来他们俩做的事是这样相似,彼此互为不仁不义。
但谁又能说得清,仁义到底是什么?
“那么,背叛故国,离弃帝君,才是仁吗?”
“俞儿只知,忠民则仁。”
“在你的心中,忠君与忠民一定是两相对立的吗?它们分明是一体的!”
颜俞轻笑:“若是忠君与忠民为一体,便不会出现乱世了,兄长,它们并非在我的心中对立,而是在这个四境对立!”
“事在人为,”徐谦真的不愿意看他这般与自己的君主戈矛相向,更重要的是,以颜俞的才华,怕是一出手,大楚就没有生机可言,“即使它们真的是对立的,俞儿却是可以调和的,俞儿为什么不去做呢?”
“兄长,朝堂上坐的人是谁真的比百姓的命还要重要吗?大楚、大晋、大魏,什么朝代有什么区别?是李氏人当帝君还是赵姓人坐在那朝堂上,到底有何不同?百姓分明已经流离失所,易子而食,而老师和兄长还在谈仁义道德,礼仪规范,不觉得虚伪吗?”虚伪,颜俞第一次把这样难听的词放在他的兄长身上,但是他想,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若无仁义,无道德,活着又有何益?不过徒添行尸走肉。”徐谦红了眼眶,“人可以死,但操守不可退!”
“兄长说那是行尸走肉,但俞儿却觉是活生生的人命,今日是普通百姓,怎不知明日便是你我?俞儿要活,也要天下人活。”
“你这一出,天下必定生灵涂炭,你说你要天下人活,可你又知多少人会因此死于非命?老师说你有经世之才,却无畏惧之心,没有半分冤枉你!”
“畏惧之心?教我们瑟缩在这宅子里,等着生命枯朽那一日吗?兄长,我们这些人,从老师到凌儿,全是为乱世而生,没有人逃得过的。既是如此,俞儿愿佐明君有什么错?先人有云,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平定天下怎么没有牺牲?俞儿今日在此保证,会以最小的代价令四海归一!”其实后头应当还有一句,便是问他愿不愿意与自己一起走,只是颜俞问不出口了。
徐谦面上竟是没有丝毫不舍:“我若心中仍存丝毫道义礼法,便不会再听你这胡言乱语,休要再提此事,你即刻便动身吧。”
“好,那俞儿便证明给兄长看,我虽无师长口中的仁义之心,亦可还天下安宁清平。”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我只是想搞点事业。
谦儿:我看你想搞我!
俞儿:害,搞你搞好几年了!
谦儿:…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于谦)
就在那桃花凋残、柳絮落尽的晚春时分,颜俞背上行囊,辞别了他的师长和故乡,为了他遥远而崇高的理想,只身一人奔赴远方,踏上了一条永远不归的路。
并未有人前去相送,颜俞一路走得孤独,唯有徐谦悄悄地跟随了一段,他想最后问一句“哪怕孤身一人,也要走,是吗”,但他终究没有问出口,颜俞渐渐消失在视野中,他心中满是奇怪的感觉,心痛倒也算不上,只是酸胀得厉害。
他等了一个春天,最终只等到了颜俞的一骑绝尘。
但也正是这样,徐谦才意识到,其实他早已做好了与颜俞分开的准备,也并不畏惧孤独终老的余生。
只是想起颜俞少时躺在草地上说过的那句“万寿无疆”,终究是寂寞了些。
齐方瑾知道颜俞做出这个决定,整个人都如同垮了一般,心痛之余更是气氛恼怒,连着几日泪流不止。此生若是不能相见,倒还是好结局了,最怕,相见之日,便是操戈之时。
徐谦等人知道齐方瑾受不得刺激,日日安慰着,徐谦又是照顾老师,又是为冯凌答疑解惑,一时之间倒也没去想颜俞。
颜俞花了十来日才到达蜀国边界,一路上又想了许多事情,实现理想的兴奋被离家的孤独与痛苦冲淡了不少,但是他早就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情的完成不需要付出代价。
这时节还是晚春,但颜俞一路见到的荒村却像是入了冬,毫无生机与活力,偶尔远远瞧见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衣裳破旧,行动无力,心痛之余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要一个无虞的天下,一个无病痛的治世。
赵肃早早派赵飞衡在边境等颜俞,赵飞衡甫一见他,倒不似过去那般轻浮,只坦荡地笑着:“我当日便知,颜公子要来,却不知这一日来得这样迟。”
几年未见,赵飞衡更成熟了些,皮肤黑了,眸中神色也犀利许多,想是时常在军中练兵的缘故,颜俞朝他躬身一礼:“将军倒是神机妙算,此番有劳。”
“神机妙算称不上,只是我王兄从来便是优柔寡断,他当日如此犹豫,实则是心中早有此想,你不过推了他一把,”赵飞衡苦笑一声,“但你推的这一把,尚不如帝君,瑜玖琏瑶四城是我蜀中除都城外最为富庶之地,他倒是会抢。”
颜俞听赵飞衡所言,心中不满之气显然堆积已久,不由得问道:“这四城可是将军的封地?”
赵飞衡轻蔑地哼了一声:“我蜀中人倒没有大楚人这般斤斤计较,无论是不是我的封地,都是蜀中的土地,赵氏的百姓!对此事甚为不满也不是我一个,而是整个蜀中!”
颜俞心中一震,却觉得有理,否则赵肃也不会狠下心当这叛臣。
颜俞能骑马,赵飞衡不与他客气,命人分了匹好马给他,一行人便快马加鞭朝蜀都去。又三五日过去,颜俞在飞驰的马上见到了他数年前曾登过的聚峰。
他到蜀都了,来赴他的云水之约。
赵肃带着赵恭在宫门迎接颜俞,五年过去,赵肃却像是老了十岁,赵恭也已经长大,不再是那个要抓蜻蜓的小孩子了,穿着常服,端端正正地站着,眉宇间颇有他父亲的神采,只是有些闪躲,不大自信的样子。
“颜公子。”颜俞还没从马车上下来,赵肃便迎了上去。
颜俞被赵肃这着急的阵势吓到了,赶紧从马车上跳下,拱手行礼:“王上。”
“颜公子不必多礼,想必颜公子已知寡人之意?”
赵肃在信里说的很清楚,希望颜俞替他取回四城,但是颜俞却不这样想:“学生知道,只是,王上真的只想拿回四城吗?”
“天地不仁,寡人不欲再多添杀戮。”赵肃与颜俞一同朝殿中走去,他为颜俞准备了宴席,盼着他尽快为自己完成此事。
“王上心慈,以百姓为念,只是王上不欲再添,帝君又岂会放过你?更何况,东晋已有并吞八荒之心,王上若是安于蜀中,迟早为他人鱼肉,北魏虽还没有异心,但坐拥北方辽阔土地,翻云覆雨也不是不可能。王上,这乱世,不是你想偏居一隅就能安稳度日的。”
进入殿中,有人引颜俞到席中入座,赵肃一路不言,颜俞便知自己太过着急:“王上不必现在回答我,我既来了,自当为王上取回四城,之后的事,王上可再行思量。”
每个人的席前都摆着饭食,但赵肃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胃口吃饭了,现在也顾不上让颜俞先吃,直接就问:“颜公子,你要如何取回四城?”
颜俞还没有答话,倒是赵飞衡体贴,提醒道:“王兄,颜公子舟车劳顿半月有余,您好歹让他歇上片刻。”
“哦,”赵肃恍然,“确实如此,是寡人冒犯了。”
赵飞衡是蜀国的将,颜俞自知,若是这四城取回了,他必是蜀国的相,赵飞衡这般示好,是要跟他演一出将相和么?不过,假装也好,真心也罢,颜俞领这份情了。
颜俞先朝赵飞衡点了点头表示谢意,又转头对赵肃道:“王上不必在意,学生既来,心中自有计较,只是计划尚不成形,学生无法详细告知王上,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蜀中太弱,须得借助魏晋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