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飞衡笑了:“应该说,只有蜀中有你的故人了,你的亲姑姑卫氏正是我嫂嫂,你与我蜀中王上是表兄弟。我虽未见过你,也不至于六亲不认到这地步。”
卫益先是一惊,怀疑他在诓骗自己,可又想起来,小时候父亲似乎说过这事,一时分不清真假,倒也没话回他。
“放心吧,我不是来攀关系的,我这军师说,卫将军是忠肝义胆光明磊落之人,定然记得他。”赵飞衡说罢,竟是翻身下马,徒步朝卫益走来。
卫益心中飞快闪过各种想法,或许他可以趁现在杀了赵飞衡,蜀军群龙无首,安南之危定然能解。
犹豫之间,赵飞衡已来到他跟前,伸手递出一封信,字迹颇为熟悉:“信,拿着,你若是现在杀了我,定然会落个不义之名,那时候可不要怪我军师用下作手段攻破安南了。”
卫益终究年轻,心思被窥破,竟是无地自容,沉默着接了信,便回去了。
“卫将军,若你还记得令尊蒙冤那年,曾有一封由齐宅送至卫府的信,那便是我了。”颜俞写这封信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当年对卫益的同情,到今日还有后续。
“天下大乱百年,民不聊生,当日颜俞离楚入蜀,便是为求一明君,匡扶天下。我亦知卫将军必定看不上颜俞此等叛臣贼子之行,只是一颗忠君之心固然可贵,可若没有用在对的人身上,也不过徒添杀戮。”
“南楚帝君李道恒一生荒淫无耻,自私自利,前有卫氏无辜蒙冤,后有关将军惨遭夺妻,再有李将军曝尸荒野,更不必说兵发东晋强取四城,这些事情桩桩件件,你一问便知,我不再多言,若你有心,可去问问守城的士兵,有多少是真心守城的。”
“今日蜀国灭楚,已是不可扭转之事,纵然卫将军用兵如神,但四周已成包围之势,安南孤城一座,城内粮草不足,即使士兵坚持守城,卫将军可忍心见城中百姓因无粮草而死?”
“颜俞解你忠君之心,更明白卫家历代忠名,压至你一人肩头,安南是你故园,南楚是你归属,我不敢开口要你降敌,哪怕你降,我未必敢受。”
“颜俞更自知不如卫将军,今日来信,不过盼卫将军体恤百姓,允许已无粮草的百姓出城,颜俞自当提供粮食,保百姓无虞。战争,乃不义之事,望卫将军勿要伤及百姓。”
若是别人的信,卫益定要破口大骂,但是偏偏是颜俞的,是那个在他孤独无助,无人可依的时候唯一送给过他一封信的人,他读完信,心头一阵激荡,却又不断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敌军的破城之际,他绝不可轻易动摇。
想是这么想,卫益还是忍不住到军营里巡视了一番,他不怕颜俞的花言巧语,却怕信中的内容是真,卫益清楚,他减粮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士兵们情况不如前番良好是肯定的,但他没想到,士兵们已经面黄肌瘦,动作软绵绵的,提不起一点劲儿,更不要说城中的百姓了。
他疑惑,更是震惊,叫来分粮的人一问,却是怒不可遏了。
分粮的人说:“上头每次都要从我们这里扣掉将近一半的粮,说是帝君大臣们还吃不饱,我们怎么能拿这么多?”
卫益愤怒之下,差点就想进宫去跟帝君陈述此事,但是忆及信中颜俞对他的评价,更有自己一直以来所蒙受的屈辱和忽视,再看看这大楚,陈述又有什么用?若不是帝君首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胆子扣士兵的粮?
卫益闭上眼睛,甚至不敢再想城中的百姓已是什么模样。
他带着两个普通的士兵到城中大小街道走了一圈,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店铺还开着门,看上去冷冷清清,凄惶得不行。卫益站了许久,长长叹气,才终于见着一个大人抱着小孩匆匆往家里走,正想上前问一两句,却听怀里的小孩不住小声说道:“爹爹,我饿。”
“我们回家再看看,家里还有粥。”
卫益迈出去的一只脚被钉在了原地,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对父女,直到他们萧瑟的背影消失在北风中。他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听颜俞的,放百姓出城。
若是放了,城内必定人心浮动,也不用指望再打了。可不放,便真要饿殍遍野了。
“整个安南都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是吗?”卫益问,声音在空荡的街上显得异常萧瑟冷清。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终是鼓起勇气说:“将军,早就是这样了。”
早就这样了。
卫益回到营中,没有着急下令,却是回了一封信给颜俞,问他是否真的会安顿好百姓。颜俞次日便回了信,信中详细说明了蜀军现在的余粮,让安南城所有百姓吃上半个月都不成问题。
项起对秦正武的诏令并没有太多意见,于是让士兵们休息几日后便收整队伍,前往攻城。宁成守城的士兵一见着浩浩荡荡的晋军如黑墙一般压过来,骇得面容发白,转身就逃:“快逃啊!晋军来了!”
晋军攻城几乎不费力气,巨大的圆木一下接一下,“砰砰砰”撞开了厚重的城门。眼看着城破了,项起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传令副将屠城,自己回去休息了。发了疯似的士兵冲进宁成,拔剑端枪,在城里大街小巷盘踞着,见人就杀,根本不分那是些什么人,宁成顿时一片哀嚎之声。
魏方在听闻晋军前来的时候就被人护送着要离开,只是身材肥硕,不好行动,这会正慌慌张张跑在路上,身后的人却是一声“呃啊——”便倒了下去,魏方一回头,只见那人已倒地,眼睛仍不可思议地睁得大大的,眼前几步之遥就是前来屠城的晋军。
魏方本以为自己一国之君,他们应该不会这样杀了自己,于是傻乎乎地让人来抓:“我是魏王,你们不能杀我,你们带我去见晋王,不,是你们的帝······”魏方话没说完,腹下一阵突如其来的巨痛,他低下头,原来是尖枪已捅破了身体,血液正汩汩流出,染红了他的衣袍。
“杀的就是魏王!”那人手中长枪一转,几乎能听见魏方腹中内脏被搅动的闷响,再猛然拔出,魏方手指着他,嘴巴还动着,似乎要说话,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直挺挺地便朝后倒去。
“魏王已死!屠尽宁成!”那士兵挥舞着长枪叫喊,后头的士兵听见了,士气更盛,如猛兽出笼一般分头窜进了宁成各处。
唐元今天到了郎中令林广的宅邸,他平日与林广往来甚少,不知为何林广会找上自己。林广在厅里备了酒菜,丰盛程度与平日宴饮并无区别,根本看不出城中士兵与百姓正在忍饥挨饿的迹象。
虽然自围城以来,唐元的菜粮也没少过,但是总感觉良心上过不去,便每日减了一个肉食,这会看着林广的吃食,心中微微有些不安,问:“不知郎中令邀我前来是有何事?”
林广不着急,亲自斟酒请他喝:“小小宴席,不成敬意,确有事请唐相相助。”
“你这可不是小小宴席了吧?”
林广笑了几声:“承蒙帝君错爱,令我官至郎中令,每天还能吃饱喝足,没有冻馁之患。”
唐元也跟着尴尬地笑,今天到这里来绝不是为了听他对帝君感激涕零:“多谢郎中令招待,只是我从家中出来,已用过饭,有话,郎中令只说便是。”
“唐相是爽快人,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今南楚的境况你我有目共睹,即使有卫益,也撑不了多久,难道唐相打算在这城里等死吗?”
唐元心中震惊,难不成林广已经打算叛逃了?
“我也不瞒唐相,即使今日你离开之后便去帝君面前告发我,我也没有什么好怕的,说句大不敬的,帝君如今也是他人俎上鱼肉,可我却不想一同任人宰杀。”
“不知郎中令有何打算?”唐元很快镇定下来,他虽没有林广这么大胆,敢把这样的想法袒露在他人面前,但也确实打算过要离开安南。
“自然是打算离开安南,仗很快就会打起来,到时候场面一片混乱,换上寻常衣服扮作百姓出城去,定然还有活路,总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
“只是,”唐元笑了笑,“郎中令为何特意告知我呢?你自己逃不是更快吗?我可不记得我与郎中令有何过命之交,值得你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拉我一把。”
“现在没有,以后可以有。”林广也笑,笑得轻蔑又阴森,“这个天下已经大乱,想当年,东晋是个什么东西,封疆的时候不过几座城,如今竟也雄霸一方,秦正武竟还称帝了!若是他秦正武可以,你我又有什么不可以?!”
“铛——”酒觚磕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唐元着实被吓了一跳,他不过是想逃而已,林广竟然连称帝都想上了:“郎中令,帝君尚在,你这是要造反吗?”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乐婉)
“我说了,帝君已经是他人俎上鱼肉,你真的以为他能逃过这一劫吗?蜀中是狠了心要灭大楚,我们何必当个陪葬的?帝君若是陨落,我们保有一命,尚可为他报仇,光复大楚,又怎么能说是造反呢?只不过既保全自己,又剿灭叛贼,两全之计罢了。”
说得好听,哪有贼人说自己是贼的?唐元心中不屑,只想着若是仗打起来,自己跑就是了,断不可与此等人有来往,否则多年后史书上再给他安上叛贼之名,他还嫌自己玷污了这个姓氏。
“唐相有才,不如助我,来日荣华富贵绝不在今日之下。”
唐元没猜错,林广就是要招揽自己。“多谢郎中令抬爱,只是在下不才,实不能辅佐郎中令,还请另寻高才。”说罢便要走,却被林广一声喝住:“唐相且慢!难不成唐相对我所说没有半分心动?”
“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恐怕无福消受郎中令的荣华富贵。”
“哼,唐相这会装起清高来了,你我不过是一样的人,再说了,难道唐相以为我这府邸跟外面的大街小巷一样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唐元还欲说话,门却突然被打开,匆匆忙忙进来一个下人,慌慌张张道:“大人,城门开了!”
躲在家中的宁成百姓从窗户望出去,亲眼见到晋军杀人的惨状,那些士兵面无表情,杀人如同切菜,刀剑挥舞时好似没有心,不知道怜悯也不懂得慈悲,只有“啊——”的一声惨叫,血猛然溅到原本干净的街道上,还能听见“嘭”的巨响,不多时,街道便已全部被晋军占领,地上的尸体横七竖八,并无人理会,血迹斑斑,血腥气更是飘进了周围的房子里。
“娘亲,我害怕。”房中的小孩小声哭了起来,他虽未亲眼看见晋军杀人,可是听见外面接连不断的惨叫,他好似能感觉到,连哭也不敢大声哭。
被唤作“娘亲”的女人把孩子抱在怀里,用尽全力仍是止不住瑟瑟发抖:“别怕,娘亲在这,千万别出声。”
躲在房中的人无一不这么想,只要不出声,就能等到外面的晋军撤走,也许他们只是现在上了头,等晚些时候就不会杀人了,可是外头的晋军却三三两两踹开了各家各户的木门,“梆梆”几声干脆利落的响声,带来房外干冷凛冽的北风,呜呜作响,好似死神到来。
晋军搜索房子也经验十足,门后,床下,箱柜,各处能藏人的地方都用刀枪一一捅过,猛然掀开一个地窖的入口,一束光照进漆黑的的地底,光明与黑暗的分界划开一道笔直的线,如刀一般直劈下来,映出半张惊慌失措的脸。
“哇——”小孩一下哭出了声,吓得肝胆俱裂。
“求求你们,别杀他,他还小,他才五岁,求求你们行行好!”女子涕泪齐下地哀求,可是晋军只听了两句,便长枪刺入,哭声和求饶声戛然而止。
不消片刻,整座房子便如同死神扫过。
离城门尚远的地方还未被晋军占领,百姓们慌张不已收拾东西要逃,可是一往城门方向便遇上了晋军,再往回跑已是来不及,还没害怕完命就没了。
看着自己的同胞被屠杀,宁成的人们虽是手无寸铁,亦愤怒不住,十来个人空着手就上前去跟晋军扭打起来,男子们看了这样的景象,再也忍不住,既然都得死,那也不能便宜了晋军!
“快跑啊!”
趁着男人们暂且阻住了晋军,女人孩子们都赶紧往外跑,生怕等会更多的晋军来了,跑也跑不掉。但是没有一个人能顺利到城门,城门处涌进了越来越多的晋军,宁成的百姓纷纷死在逃命的路上。
更多的百姓选择了往城门的反方向逃,在心里存着一丝希望,想从高高的城墙翻出去,能保住一命也不错。一路上跌跌撞撞,被踩死的就有好几个,哭喊声斥骂声不绝于耳。
“滚开!”
“赶紧跑啊!”
“我的行李!啊呀!”
颜俞今晨传令,安南城门会打开半日放百姓出城,蜀军不得趁机攻城,从安南出来的百姓,不仅不能伤害,还要给粮,安置妥当。
蜀军对此十分不解,但仍是相信颜俞和赵飞衡,早早准备好了几处分粮的地方,还分了一万人出来准备护送百姓到附近的城池去安置。他们打下的那几座城都有空房子,可让百姓暂且住在那,等仗打完了再回安南。
城门一打开,城里的百姓就如同潮水一般涌出,铺天盖地的气势比战场还要厉害些,好在赵飞衡早有布置,先让士兵们围成人墙拦住百姓,再要求他们排好队,不要抢。别看人是饿的,抢粮的时候谁也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