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到卫益的脸,还是一样讨厌。李道恒强迫自己压下不适的感觉:“你就是卫益?”
“是,臣乃卫岚之子,卫益。”多年过去,卫益已经脱净身上孩子的气息,说话中气十足,四平八稳,没有丝毫畏惧或谄媚之态,怪不得李定捷说他有先父遗风。
大臣们看着卫益的模样,心中升起些许希望,想着也许卫益不仅能守住安南,还能夺回其他城池,他们也就不必当亡国之臣了。
“李将军生前多次向予举荐你,说你堪当大任,如今蜀军临城,你可退去敌军,守得安南无虞?”
“臣不敢夸口,但必定全力以赴。”
众朝臣不住在心里称赞,卫家果然几代忠良,卫益能不计前嫌顾全大局,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李道恒百般不愿起用卫益,当年气势汹汹地杀了卫氏一族,如今反要求着卫氏后人救他,真是自己煞自己的威风。可要怪,也只能怪这地大物博人才辈出的大楚竟无一人可令他仰仗。李道恒一脸被苍蝇卡住喉咙的表情,于是匆匆交代了守城事宜由他全权负责,让人退下了。
蜀军一到,颜俞就催着赵飞衡赶紧把周围几座城给打下来,以防止附近的城池支援武力和粮草,但是赵飞衡不以为意:“南楚还有人可用吗?”
“你别太得意了,即使没了李定捷,安南也绝不会好打。”
赵飞衡派军从安南东西两路进发,共收了四座城池,只要把安南背后那座城收了,安南就成孤城了。
就在这个夜晚,一直顺利无比的蜀军却是遭遇了突袭,几百人在睡梦之中被一支十来人的小队杀得片甲不留,而大军是在粮仓起火后才反应过来的。
“他奶奶的,”赵飞衡忍不住骂道,“好不容易囤点粮,还被烧了。”
颜俞却是松了一口气,会烧粮的,不是徐谦。“别骂了,还好别的城里还有粮,只要安南城里讨不了好就行,守住这里,截断他们所有退路,若是明日有人叫战,一律不准应。”
第二日果不其然,南楚派了人到蜀军阵前叫战,但是颜俞叮嘱过不能应,赵飞衡不敢妄动,只由着他们喊,反正他们不敢直接打,就当作是让他们泄泄愤吧。
但是士兵的情绪终究是起了点变化,私下里都讨论着今年还能不能回家过年,原本就说来打安南的,现在人家叫都不敢应,还怕了他们了?要是怕又何必来?
颜俞对此不置一词,只保证说今年一定会让所有士兵回家过年,只字不提打安南的事。
“俞儿这是何意?”连魏渊也看不明白了。
“我怀疑守城的人换了,我们打了这么多城,没有一座城是这样守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不想轻易让将士们送命。”
颜俞心思敏锐不是一天两天了,魏渊相信他,却又担心:“若是明天,南楚仍是这般叫阵呢?”
“那就说明,他们比我们更着急。”
实则卫益出的也是下策,他接管了安南的守城任务,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粮草,结果发现治粟内史连年虚报,早就是寅吃卯粮,剩余的粮草根本不足以应付全城士兵和百姓熬过这个冬天,于是他便打算从周围的城池把粮草运过来,没想到周围都已经尽归蜀所有,安南几成孤城。
最后一座城的粮草他们也不可能运回来,他便只能赌,一把烧了粮仓,又天天派人去叫战,若是蜀军打,他便有机会赢,若是不打,那就消磨他们的士气。
可也不知怎的,蜀军却是铁桶一个,叫也叫不动,反倒是去叫战的人先泄了气。
“这么瞎叫唤有什么用啊?蜀军哑巴一个,直接打得了!”
“就是,叫得口干舌燥,有什么意思?!”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则徐)
“定安啊,南楚的嗓子都喊哑了,我们什么时候打呀?”赵飞衡愁眉苦脸,这一入冬可就不好打了,人都活动不开。
颜俞颇为淡定:“知道他们每天什么时辰叫战的了?”
“辰时啊!”
“那就明日辰时之前攻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赵飞衡很是兴奋,马上跑去让士兵们做好准备,但是卫益也是天天等着他们来攻城,卯时初刻远远看见了人,弓箭手和投石机就开始发力,蜀军还未接近城门就死了一大片,利箭不断飞来,石头接连砸下,士兵们畏缩着不敢前行,赵飞衡担心这样下去,士气都要丧尽,只得下令退兵。
“那守城的人还真是坚韧,这么久都如此警戒。”颜俞确定,他碰上了一个新的对手。
赵飞衡才不想管那个守城的人如何:“现在怎么办?”
“再等等,我们要比他们更耐心,安南成了孤城,旨令传不出去,粮草运不进来,终究是会恐慌的。”
“你可答应了会让士兵们回去过年的。”
“翼之,别人可以不相信我,你不行。”
徐谦知道蜀军就在外头,也许魏渊和颜俞也在,也知道安南粮草不足,即使蜀军暂时不敢来犯,他们也挺不过去。但是他的心中不敢有希望,不敢希望输,也不敢希望赢,一颗心仿佛死水一般。
时节已是孟冬,天气渐寒,北风愈急,今年的安南会有梅花和大雪,也会有多年不见的故人,但不会再有徐谦和颜俞。
安南城内别说准备过冬,连饭都快要吃不上了。卫益下令削减了军中每日食粮,朝廷也减少了给百姓的放粮,开始有百姓骚动不安,齐晏平弹劾治粟内史虚报粮食数目,又不及时放粮,导致百姓怨怼,治粟内史只说了一句:“若是按照之前的数目放粮,那帝君和各位大人可都过不上年了。”
就这么一句,整个殿堂便都哑巴了,李道恒更是不以为意,挥挥手道:“就这样,别管那些贱民,实在不行,杀两个人就太平了。”
齐晏平张了张嘴,却被林广抢了先:“帝君圣断!”
仲冬之时,高陵城内终于打光了所有能打的将领,魏南甫不得不亲自出战,项起见着了他,也知道这无止尽的车轮战到了尽头,说:“除了你,没人了?”
“胡说!我北魏人数众多,高陵城内十几万人口,怎会没人?”魏南甫不知道怎么的,竟觉得自己有点像当年的赵飞衡了,只可惜,整整一个寒秋过去,赵飞衡没有来救他。
项起从前与他共事,知道他不经打,甚至没把他放在眼里:“别打了,你投降吧,我不杀你们!”
魏南甫自然知道如今投降才能把损失降到最少,但是他顽抗这么久,不是为了投降的,当即挥枪策马,朝项起奔驰而去!
飞蛾扑火一般的阵势,令人痛惜不已,只可惜战场上从不讲这个。
项起轻叹一声,同样提枪迎战,长枪相撞,铿然作响,震得将士们耳朵发麻!
不过十来个回合,魏南甫的战衣上便血迹斑斑,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一个劲地往前冲。魏军不忍再看,一个个低下了头,默默等待着死亡的命运降临。
长枪刺破战衣,直朝胸膛捅入,顿时鲜血喷涌,魏南甫在故乡干燥的风里,触到了自己滚烫得可以抵御寒气的热血,口腔内一阵铁锈的腥味,而后眼前渐渐模糊,身体再控制不住,跌下马去!
项起还能记得那一年他与自己比武时憨厚又竭尽全力的模样,随后,那张脸便蒙上了薄薄的灰尘,混合着横流的血,满面污浊。
长枪“锵”一声,像魏南甫最后的誓言。
晋军叫嚣起来:“魏军将领已死!快快投降!”
“杀进高陵!”
项起由着他们此起彼伏地喊了一阵,士兵们在这里熬了几个月,这会是怎么也呆不住了。项起掉转马头,下令攻入高陵,活捉魏方。
今年年初以来,秦文隅便常常进出秦正武的书房,进步颇快,秦正武十分欣喜,有时与狄行议事也不避开他。
东晋进攻北魏,捷报频传,唯有高陵受阻,如今项起终于攻入高陵,秦正武异常欣喜,反倒夸起人来了:“这魏南甫倒是突然硬气了,予以前看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只觉十分蠢笨,没想到比他父王还能扛事些!”
秦文隅不知父亲如何想,他却是真心敬佩魏南甫的,堂堂男儿,自当为家国而死!
狄行一听,立即谄媚地笑了:“只可惜硬气得太晚了,攻下高陵实在费了项将军好一番功夫,况且魏王早已转移到宁成,看来还是打算负隅顽抗,若是剩余的城池都这般,恐怕损耗过多。”
“依狄卿之见,该当如何?”
“臣想,魏南甫已经把所有的将领打光了,到宁成应该没有太大阻力,不如攻入后一举屠城,一来宁成中还有魏王和随行的贵族,可斩草除根,二来可震慑别的城池,迅速消灭北魏残余势力,一举两得。”
秦文隅心中一震,他屡次在狄行口中听到些阴险狡诈没有人性的策略,对他十分害怕,可偏偏父亲对这个人言听计从,自己又说不上话,当即一阵恐慌,只想立刻跑回去找冯凌,又盼着父亲会摇头拒绝。
可是,秦正武想了片刻,竟点点头:“就照狄卿说的办。”
狄行十分得意,却也不显露,他如今深得秦正武信任,比之颜俞来前有过之无不及,便更加卖力地给秦正武出主意:“帝君,听闻蜀军在安南也是久攻不下,但南楚灭亡是毫无疑问之事,不如趁此机会令他们两败俱伤。”
“这又是怎么说?”
狄行露出了熟悉的阴惨惨的笑:“蜀相魏渊的家人还在高陵,这消息可绝不能浪费了。”
秦文隅猛然打了一个冷颤,动静颇大,秦正武转头看他:“怎么了?”
秦文隅嘴唇都白了,却只是低着头:“儿臣无事。”
冯凌正从书房中出来,便撞上急急忙忙跑来的秦文隅,一头撞进他怀里,好似后面有鬼追他一般,冯凌笑了:“太子这又是怎么了?”
“父亲,不,是狄相,”秦文隅跑急了,大口大口喘着气,连话都说不成一句,“他说,要屠城。”
冯凌眉头一皱,问:“屠什么城?”
“宁成。”
“什么?”冯凌眼前一花,宁成有数万百姓,还有他的映游姐姐,狄行怎么能传这样的令?冯凌拉开秦文隅,“太子此话可当真?”
哪能不当真?秦文隅缓过一口气,才知道害怕,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整个人一抽一抽地哭。
冯凌蹲下来,给他擦了擦眼泪:“太子,别慌,告诉先生,你从哪儿听到的?”
“是狄相说的,”秦文玉抽噎着,“父亲已经答应了。”
冯凌脑中一片空白,双手忽然失去了力气一般垂落在他肩上:“发令了?”
秦文隅硬是把眼泪逼了回去,点了点头。
“太子这几日自己习书,臣须得去宁成一趟!”
因着高陵是国都,项起花了几日时间处理事情,心中还计算着,若照这样的速度,恐怕得来年仲夏才能收拾完北魏。如今腊月快要来临,他要在今年结束之前抓住魏王,当即便动身领兵前往宁成。
宁成跟高陵比起来更好打,何况北魏已无人可用,项起没想到他还能接到帝君的诏令,就在快到宁成的时候,屠城令大大点燃了晋军的激情,他们憋了好几个月,如今能痛痛快快地杀人了,哪能不开心?当即便整齐划一地催促着:“屠尽宁成!踏平北魏!屠尽宁成!踏平北魏!”
与此同时,蜀军探子来报安南城内粮草已不足,颜俞才安排了二轮攻城,没想到再次失败,这跟他的预计相差甚远,连魏渊也隐隐不安起来,直到薛青竹前来:“公子,守城将领是卫益。”
颜俞猛地站起:“李道恒起用了卫益?!”
卫益这名字魏渊不熟,但是打仗厉害又是姓卫的,难免要跟当年的卫岚联系在一起。“俞儿可还有法子?”
颜俞坐至案前:“姑且一试。”
眼看着颜俞提笔写字,魏渊遣退了帐内的人,走过去轻声道:“还好你与兄长的关系无人知晓,否则,兄长如今在城内就危险了。”
颜俞笔一顿,不敢往深处想,尽力摒除一切杂念,专心写信。
其实颜俞有别的办法,他大可像离间李道恒和李定捷一样,在城中散布谣言,说他与卫益是旧交,卫益对自己一家被陷之事耿耿于怀,至今未曾放下,根本不愿意为帝君守城。但是听到卫益这个名字的时候,颜俞就不忍心了,虽然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卫益会愿意为那个曾杀死了他父亲与祖父的昏君披上战袍,但是他感受到了卫益的心,即使父亲与祖父死不瞑目,他也仍然,抱着微弱的希望,要为卫家加上忠君之名。
卫家到他,就只剩一个人了,若不能为南楚战死,他无颜面对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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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卢照邻)
次日,蜀军没有攻城,南楚也没有叫战,赵飞衡一人来到城下,说要见卫将军一面,请他出城。城墙上的士兵们赶紧去禀报,卫益不知对方是何来意,但是这个时候,蜀军耗得起士气,他耗不起,便披上战甲,单独骑马出城。
“卫将军果然英雄少年,胆量过人。”
卫益保持着警惕:“客套话就不必说了,赵将军单独叫我前来,总不是为了奉承的。”
“自然不是,只是我军军师是你的故人,特地叫我送来一封信。”
“我不记得我在蜀中有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