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澜郡士气低落,杨斯深感责任重大,立刻召集大军:“诸位将士,我知道因为李将军的事,大家都很伤心,但是李将军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秋澜郡,当务之急是守住秋澜郡,保住大楚,方可告慰李将军在天之灵,否则,即使是死后,我们又有何颜面去见李将军?”
底下响起了细细碎碎的哭泣声,杨斯何尝不想哭?但是他不能,他只能强忍着,继续朗声道:“诸位听我一眼,就当是为了李将军,我们也要打起精神来,打好这一仗,否则······”
“报!”一个士兵匆匆前来,在杨斯耳边小声报告那张氏人家的屋子里来了两个面生的人,没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只依稀传出“今晚”“郡守府”“颜俞”这样零碎的词。
杨斯一惊,竟是跟李定捷说的一模一样,低声吩咐道:“不要打草惊蛇,按照计划设伏。”
“是。”
天色渐渐暗下去,今日蜀中的晚饭做得早了些,探子把情报传回来的时候,杨斯对李定捷的高瞻远瞩更是钦佩万分,竟连此等细节都注意到了,心中也多了些把握,当即下令,让设伏的两万士兵打起精神。
蜀军这边已是整装待发,颜俞为了行动方便,也换上了普通士兵的盔甲,显得笨重许多,一点没有往常的飘逸俊美。
但颜俞并不急着出发,反而在营帐中跟魏渊慢悠悠地吃了饭,直到天色黑透,外头只有少数几处亮起火光,好似营中已没有人。
时间慢慢流走,颜俞忽然起身:“兄长,俞儿这就走了。”
魏渊不答,待得颜俞人到了营帐门口,才突然一把拉住他的手:“俞儿,你不要去,兄长替你去。”
颜俞回过头来,却只是笑:“兄长不必担心,俞儿会保护自己,青竹会接应我的,况且,兄长是蜀相,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俞儿怎么跟蜀中百姓交代?”
那你呢?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魏渊的手紧了紧,却是没说出话来,颜俞另一只手上前来,硬是把他的手掰开了,而后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魏渊愣了一会儿,猛然追出帐外,颜俞却已走远,昏暗中连他的身影都看不清。
地道口就在主帅营帐里,帐里打着几个火把,找出些许轮廓。颜俞坚持要走在最前面,士兵们说什么也不肯,一个小兵拦在他身前道:“万一公子被误伤,我们难辞其咎!”
颜俞笑着威胁:“万一我的计划没完成,你们也难辞其咎!”说罢,就在小兵还在想怎么回答的空档,便纵身跃下。
士兵们眼看着人从自己眼前消失,才知道又上当受骗,当即跳下跟上。后头的士兵一一往下跳。赵飞衡在外面等着,远远看见有人来了,直到近前才确定是魏渊:“还是不放心?”
“太危险了,万一······”
“你得相信他,他比你聪明多了。”
魏渊听了这话,更是提心吊胆;“我有时候,宁愿他不要这么聪明。”
赵飞衡听了这话,心中也不是滋味。但凡真心待颜俞的人,恐怕多多少少都有过这样的想法,他自己也不能免俗,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沉默许久,终于道:“我也走了。”
通往秋澜城中的地道可容两人并排前行,一个小兵为颜俞打着火把,他下来过几次,对里头很熟:“公子,还需两刻钟便可到了。”
后头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跟着,铁甲摩擦发出细碎的响声,颜俞叮嘱道:“等会出去,切勿轻举妄动。”
☆、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张孝祥)
时间已到后半夜,秋澜郡中设伏的士兵熬了好几个时辰,那屋子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因为李定捷的事,他们提心吊胆了十来日,又刚刚经历了李定捷身死的悲痛欲绝,本就没有精神,到这时候,一个个的都打起了哈欠。
“蜀军到底还来不来啊?”黑暗中有人小声嘀咕。
“别说话!”当即有人喝止。
但是说话的头,一开就治不了了,不知是谁,突然说了句:“没有将军,我们打得赢吗?”
众人的情绪一下低落下去。
“能赢的,”仍有人在鼓舞士气,“郡守会带我们打赢的,不然我们怎么对得起将军?只要今晚生擒了敌军的主将,蜀军必定退兵!”
“别吵,有动静了!”
果然,那屋子里头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声,是蜀军从地道中出来了。埋伏的士兵们又睁圆眼睛盯着,郡守说的,必要等他们都出来了,再一网打尽。
蜀军来的人不少,两刻钟后,人才从屋子的院门中出来,又三三两两地隐蔽在树木和房屋后前进,一路朝着郡守府的方向去。
“咻——咻——咻——”几声,羽箭划破黑暗,杀气倏然而至。
“有埋伏!”蜀军中有人大喊一声,“保护公子!”
颜俞猛然回过头来,却是发现四周都有埋伏,士兵们左支右绌,时不时便有人因为受伤而发出哀嚎,在黑夜中尤为惨烈。颜俞握紧了手中的剑,混战中一支剪矢朝着他而来,他忽然之间像是有预感一般,挥出长剑一挡,剪矢便擦着他的手臂过去了,划破了他的甲衣。
“快隐蔽!”
“保护公子!”
几个士兵奔到他跟前,把他护在中间,自己则面朝外面,胡乱阻挡着无言的箭矢。
“住手!”随着这一声怒喝停下的,还有四面八方的箭矢,蜀军得了片刻的喘息,立即朝颜俞的方向围拢,边整军边警惕地保护颜俞。
颜俞的衣袖被方才的箭矢擦破,他低头看一眼,心想,兄长又要骂他了。
“大家不必紧张,既然是他们要住手的,就不会再突然杀出,给我们这一点休整时间对他们没有好处。”
“公子,南楚狡诈得很,须得小心才是。”
周遭安静片刻,方才缓缓走来一人,这人手中没有武器,身边却是拥着一群拿刀拿剑架着弓一副要拼命模样的士兵。
“来人可是颜公子?”
颜俞尚未来得及回答,便有士兵大咧咧地喊回去:“就凭你也配见我们公子?”
颜俞微微抬手,蜀军即刻安静下来,又狐疑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眼看着颜俞往前走去,劝阻的声音就没停过。
“公子,小心啊!”
“公子!”
颜俞一抬手,示意他们不必担心,接着往前几步,借着对方的火把隐约看见了来人的轮廓:“秋澜郡守,杨斯?”
“正是在下。”
颜俞低头一哂:“杨先生这一招请君入瓮用得实在是妙,跟几年前那招调虎离山不相上下。”
杨斯既然做了,也不怕他知道,坦然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杨某是大楚人,自当为大楚粉身碎骨,莫说调虎离山,若是能助大楚完成平定四方的大任,舍身饲虎又如何?!”
“南楚有先生,是南楚之幸。”颜俞说这话是真心的,只是可惜,仍身居低位。
秋澜城门今晚显然放松了防守,一来士兵们都累了,二来大家知道,今夜郡守亲自带人去伏击蜀军,只要活捉对方主将,什么蜀军不得退?
“都这么久了,也没点动静?”
守城的士兵时不时交谈几句:“哪有这么快?再说,有动静了怎么的?还不是得守到天明?”说着打了一个哈欠。
“这些天真是累死了,劳什子的蜀军,去打北魏和东晋不行?一天到晚盯着我们!等老子歇够了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两人正说着,却听见城中起了些嘈杂之声,像是哪家的狗被惊醒了,又连着叫醒了隔壁的鸡鸭鹅,一时之间,各种家禽的叫声响成一片,不一会儿又惊醒了主人,主人的叫骂声也掺和进来,几乎小半个秋澜都突然从半夜的静谧中沸腾了起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贼人想着些鸡鸣狗盗的事?!”守城的士兵还以为是贼,也没放在心上,何况,算时间,城内巡逻的士兵也该过去了。
巡逻的确实很快就到,没到一刻钟,他们便听见巡逻队的骂声:“大半夜的做什么呢?!再吵吵把你们都关到牢里去,我看你们是要吃牢饭才睡得安稳!”
“这不能怪我们呀!这畜生也不知怎么回事?像受了惊一样,我看是有贼!”
“我看你像贼!”
城墙上那两个士兵被远处的声音吵得心烦,也跟着骂骂咧咧了几句,片刻后一人终于反应过来:“你觉不觉得我们这儿太安静了?”
“什么呀?那头吵成这样,我们这里当然安静了!”
“不是!城墙上就剩咱俩了!”
另一人突然惊悚起来:“别别别,别是有鬼吧!”
两人贴在一起,战战兢兢地瑟缩着环视了一圈,城墙上该燃的火光还摇曳着,只是目光所及之处确实没有人。夜风一吹,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都巡到下头去了?”一人握着剑柄的手都在抖,要是现在来了敌人,恐怕连剑也拔不出来。
“不,不知呃——”一声突然的呼喊猝不及防被封在了喉咙里,士兵双眼突出,似是不敢相信,双手双腿却失力,直挺挺地朝后倒了去。
看着自己的同伴倏然之间就没了性命,独剩的那士兵更是双腿打颤,更是怀疑定有鬼神作祟,正在惊疑不定间,那鬼魅一般的影子来到自己跟前,冷声道:“你也可以和他们一道到下面巡逻去了!”
话音一落,那士兵的人头也跟着砰然落地。原来,来人正是几日前便从地道进入秋澜的薛青竹,趁着林广处置李定捷的时候偷偷摸清楚了秋澜郡内的情况,正要在今夜与颜俞一同行动。
城门的守卫都已经被他悄然解决,不知道颜俞还拖不拖得住。
颜俞被杨斯好生请回了郡守府,一路上坦然无比,只提醒杨斯道:“同我一起的士兵,一个也不能有问题,否则杨先生想要的,我也不能保证了。”
“颜公子放心,杨某本不是嗜杀之人,只要目的达到,自然让你们安全归去,还望将来蜀中与大楚勿再起纷争。”
“这天下,有没有纷争也不是我们在这里动动嘴皮子就能决定的。”进了郡守府,光线明亮许多,颜俞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人,随后笑道:“没曾想,杨先生竟是这般斯文,看上去不像在沙场混战之人,果然人不可貌相。”
“告诉你也无妨。”杨斯坐下,“杨某自然未曾久经沙场,若不是李将军就义前告知我此法,恐怕杨某也早成了颜公子刀下亡魂。”
“昔日有幸得见李将军,不知李将军坟冢在何处?若是可以,在下想前去祭拜。”
说到这,杨斯长长地叹了口气:“郎中令传帝君旨意,不得为李将军收尸,李将军的尸首还在秋澜城外的荒丘上。”
颜俞心中一颤,心中不免为李定捷惋惜,但是他这惋惜不过猫哭耗子,落在别人眼里,倒显得虚伪了,果然下一刻杨斯便苦笑:“李将军身死,很合颜公子的心意吧?”
“李将军一代名将,就此殒命,在下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杨先生一腔抱负,天下之大处处皆可施展,又何必死守南楚?”
“某乃大楚人,颜公子是在教唆我如你一般当叛臣贼子?”
颜俞算着时间,也快够了:“在下可惜而已。”
“可惜什么?”
“可惜杨先生本事没学到家,学到了李将军的请君入瓮,却忘了战场瞬息万变!”
“你什么意思?!”杨斯顿时色变。
”杨先生可听说过,声东击西?“
杨斯还未反应过来,门外却匆匆进来一个侍卫,单膝跪地报告:“郡守,城门开了!”
郡守府内外顿时一片刀剑碰撞之声,奔腾的马蹄声渐渐清晰起来,士兵们纷纷喊着“郡守快走”“快离开这里”“蜀军过来了”。
颜俞想,青竹很顺利。
“锵——”一声,杨斯忽然抽出一把剑,反身架住了颜俞,锋利的剑刃就贴在他脖子上:“你让蜀军退出去!我不信蜀军会弃你于不顾,你好歹是曾经的蜀相!”
士兵们一看杨斯,好似秋澜郡还有救,当即放松不少,全都指望着颜俞点个头,可是颜俞却笑,好像没看见脖子上的剑一般:“杨先生,你也知道我只是曾经的蜀相,蜀中势要攻破南楚,你一个人是挡不住的。”
“谁说只有我一个?城内十万士兵会与我一同守城!”
“我知杨先生不是那迂腐之人,你忍心十万士兵与你一同赴死吗?”
“那蜀军呢?会忍心你来当这先锋送死?”
颜俞大笑两声:“杨先生,你如今见了声东击西,可知道什么是弃车保帅?!”他猛然往前一冲,“我本来就是要死的!”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谭嗣同)
杨斯未料到他会主动往剑刃上撞,手急急一松,剑“哐啷”掉在地上,颜俞顺势挣脱了他的钳制,只是脖子上划过一道鲜红的血痕。杨斯尚未来得及说话,一支黑色的羽箭却似从天而降,斜斜地插进了杨斯的胸口。
杨斯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支箭,又看看颜俞,颜俞亦是一脸意料之外的表情,赶紧上前两步:“杨先生!”
士兵们看着这景象,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有喊着“郡守”的,有慌忙出去找弓箭手的,还有想上前杀了颜俞的,却被杨斯抬手阻住了。
外头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甚至已有蜀军冲进了郡守府,正在屋外头与楚军厮杀,可是房中却一片静谧,都在等杨斯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