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颜俞只觉得,除夕是一年比一年惨淡,本想今年至少是和魏渊在一块儿,又想到这是以魏渊与家人分离作为代价的,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颜俞听着外头传来的孩子的嬉闹声,心想,果真当孩子是最好的,无忧无虑,只可惜,他那时也没有珍惜。
如果可以选择,他想永远也学不会写字,永远也不必长大,这样就可以一直被徐谦圈在怀里,他的手会温柔地握紧自己,一边教写字一边在他耳边轻声吐字。
“俞儿,想什么呢?”
“我在想,若是没有这个乱世,就好了。”
魏渊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只笑着说:“治乱循环,天下自古如此,总是要乱的,即便我们碰不上,也总有人碰上,并没有区别。”
“我记得我第一年到安南的时候,除夕夜他却回家去了,”颜俞回忆着那些久远的篇章,仍然执着地不叫那一声兄长,他知道自己不配,“晚饭的时候没见到他,我觉得,好像天都塌了。”
魏渊自然也是记得的,他那一年就留在齐宅,颜俞哭着说要去找徐谦,他被闹得没办法,就带着颜俞偷偷溜出去,一路到内城徐府去找徐谦,那段路很长,但是颜俞没觉得累,为了见到徐谦,再长的路他都是愿意走的。
走了好久,又在徐府的大门前等了好久,终于是见到徐谦了,颜俞却对着他又打又骂:“坏人!再不许你回去了!我再不认你做兄长了!你骗我!你说过不会和俞儿分开的!你骗人!”说到最后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徐谦都被他说懵了,想给他擦眼泪又被猛地推开,徐谦一个站不稳,差点朝后摔倒,却一点也不生气,只问:“兄长何曾骗过你?”
“你说你最喜欢俞儿了!”颜俞几乎是在嘶吼,徐谦怀疑整个徐府都能听到他说的话了,“但是你又丢下我,就是骗我!我以后再不理你了!”
颜俞哭得整个人都在抖,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的,来的路上,他明明不想这样说的,可是一看到徐谦,他就控制不住了。
徐谦的眼眶也红了,温声道:“俞儿,兄长没有丢下你,兄长过两天就会回去了,这次是兄长的不是,兄长应该早些告诉俞儿的,俞儿不哭了好不好?”
可是颜俞听完这话,心里却更觉委屈,当即连话也不说了,只一个劲地哭,徐谦上前两步,看他没有再把自己推开,这才抱住了他,一边擦眼泪一边哄:“俞儿乖,先回去好不好?不然老师知道要生气了,兄长保证,过两日就回去,嗯?”
“俞儿最乖了,兄长最喜欢俞儿了,不会不要俞儿的。”
“俞儿要相信兄长啊,等兄长回去,带俞儿上街去玩好不好?”
魏渊见不得颜俞这个样子,只得把他从回忆里拉出来:“俞儿,过去了,就过去了。”
颜俞回过头来,一脸的泪,跟过去的那个小孩没两样。他摇摇头,轻声道:“别的事情都过得去,但是他,不行。”
他想,无论这一生走到哪里,都不算对不起天下人,但他却太早就对不起徐谦了。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高蟾)
晋王宫里的气氛倒是很欢乐,前几日冯凌与秦文隅提了句太子年后便十岁了,可以适当了解些天下之事,秦文隅今夜便趁着秦正武心情好,对他说:“父亲,先生说儿臣已经长大了,应该要学着为父亲分忧,助父亲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但儿臣对天下之事连皮毛尚且不知,请父亲教儿臣。”
秦正武这一年都顺利,今夜听秦文隅这么一说,欢喜异常,拊掌道:“好,连文隅也知道父亲要统一天下了,你那先生倒是把你教得很好,将来定要封他个大官做。”
秦文隅知道父亲这是答应了,叩首谢道:“儿臣谢父亲夸奖,但儿臣愚钝,所学不及先生万一,不敢受此夸赞。”
殿上殿下众人听了,不住拍秦文隅马屁,一会说小小年纪便这么会说话,将来定是天下栋梁,一会说既聪明又谦虚,当为君子之态,其实全在变着法讨秦正武开心。只有殿下一女子,心里却是想着秦文隅这先生,是真正的经世之才。
这女子乃是秦正武长女秦萧玉,她刚过及笄,元日一过便是十六,只是尚未许亲。秦正武一向自视甚高,他的女儿自然要嫁最好的男子,只不过如今这几国他都准备动手收拾了,又何必让女儿去嫁那亡国之君?往后退一步,那便是他的将相,但项起是大老粗,狄行是小人,他用着顺手还行,收来当女婿是绝对不可能的。况且他这一年也实在没有时间想这些,便这么耽搁下来了。
待得秦文隅回到自己的席上,秦萧玉才问:“太子,姐姐想问你一事,你那先生,到底何许人也?”
秦文隅懵懵懂懂地看着姐姐,不知姐姐是何意。
元日的清晨,徐谦是淌着泪醒来的,枕头已沾湿一片,可仍是控制不住。他想,自己怎的如此悲伤?只是因为梦见了故人吗?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四海之中,与故人分别的不在少数,他有什么值得悲伤的?
这样安慰过自己,却还是忍不住要去写信给魏渊。
元日刚过不久,赵飞衡便终日呆在相府里,那张旧地图还像过去一样挂在墙上,赵飞衡指着上面已经明确标出的几条路线:“我们可兵分三路,两路由东北、西北包围,途中截断粮道,一路由中部出发,直捣安南。”南楚多是平原,没有地势屏障,赵飞衡已可想象他们一路顺畅,到达安南城下的情景。
颜俞却说:“不必,我们直捣安南便是。”
“为何?”赵飞衡不解。
“因为李道恒会为我们截断李定捷的后路。”
“不知李定捷死后,会是谁来打。”
颜俞早几年就知道了,却只是卖关子:“是个故人,从前没见上面,这回可算要见着了!”
天清十二年春,上元夜刚过,安南城内谣言四起,说是李定捷屡次想要提拔卫益,实际上是对卫岚存有愧疚之心,他虽然知道卫岚是冤枉的,但是不敢力争,便想要补偿卫益。
这些话传到李道恒耳朵里,自然少不得一腔怒火:“予听着不像谣言,倒是真的,林广你说呢?”
殿下只有林广一人,林广原本就跟李定捷不对付,好不容易逮到把柄,肯定得好一顿编排:“帝君自有圣断,臣不敢妄言。臣只是记得,李将军确有那么几次想提拔卫益,受了斥责后仍是坚持,不知卫益是否真有通天本事。不如,臣私下为帝君去看看?”
“不必了!予看,有通天本事的不是卫益,倒是李定捷!”生气归生气,李道恒也知道自己不能凭着几句谣言就收拾了李定捷,否则定要惹得那群老头子口水不断,只得等着合适的时机再动手。
林广知道李定捷难逃一死,心中甚为欢喜。
颜俞看见桃花开的时候不住庆幸着他们还没有离开蜀都,多少年了,他终于亲眼看见这株桃花开了。薛青竹出来给他披了件外衣:“公子,小心着凉。”
“青竹,我终于看见桃花了。”颜俞笑着,可是眼中已有了泪光。
薛青竹不明白,桃花有什么珍贵的呢?这花年年开,倘使相府里没有,外面也多得是,他要是开口,不知有多少人上赶着给他送桃花。
“你回去吧,我站一会。”
“公子······”
“别担心,我过会就回去。”他想和他的桃花单独呆一会。
魏渊从外头取了信,避开颜俞,回到房中才打开,这回的来信字数极少——新岁之时,故人入梦,眉眼陌生,竟至不敢相认。
魏渊望向窗外,薛青竹已退下,只剩下颜俞一个人站在那儿,春来桃花发,与底下那人相互映衬着,是真正的美如画。他身体虽然恢复了,却瘦削至今,那样在风中站着,脸色苍白,眉眼间毫无生气,仿佛随时能倒下去。魏渊想,还好兄长未曾看见俞儿如今的模样,否则定要心碎的。
他提笔蘸墨,在宣纸上画下颜俞的侧影和桃树,却稍稍做了些修饰,没敢把颜俞画得那样瘦,那样憔悴,卷末回了两行字——容颜未曾改,相思已入骨。
颜俞就那样,在徐谦最喜欢的桃树下站了一天。他想起齐宅的桃林,年少时他隔着影影绰绰的桃枝追寻着兄长的身影,如今却再也抓不到了。
春末,蜀中二十万大军兵发南楚秋澜郡,李定捷自请带兵二十万前往秋澜拒敌,李道恒却不以为意:“予看蜀中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李将军用兵如神,也不必我大楚二十万将士前往,十万,也够了。”
“帝君!”李定捷早听说了那些谣言,也知道李道恒对自己有不满,但这不是开玩笑和闹脾气的事,“秋澜郡距安南不过几城之隔,若是秋澜守不住,安南就危险了。”
“李将军不必耸人听闻,”林广开口道,“当年三国联军挥兵南下,也就是李将军心神大乱才丢了十来座城池,现如今不过蜀中一国,若是李将军全力以赴专心迎敌,必然不会有差池。”
“帝君!”
“好啦,再说就连十万都没有了。”
李定捷在朝堂之上环视一圈,竟发现一个能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或者应该说,一个能为大楚说话的人都没有。
自从齐方瑾死后,徐谦为着守孝,一步也没有离开齐宅。听说此事后,竟然主动出门,直奔将军府。李定捷正在收拾衣物交代事情,他有预感,自己可能回不来了。
“将军,别去,这是圈套。”
李定捷十分欣慰,他这个外甥长得一表人才,又满腹才华,只可惜还没有出仕做官。他拍拍徐谦的肩:“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楚的城池轻易落入他人之手,即使死,我也要死在战场上!”
“不,您这一去,不会死在战场上的,您只要一离开安南,便会有新的谣言,说您拥兵自重,对帝君不满,或者还有别的,到时候帝君一道旨令发往秋澜郡,您可能战甲都未穿好,便已经尸首分离,这种杀人诛心的事情,将军您见得还少吗?”
李定捷并不害怕,却是十分坦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局:“谦儿,你比你父亲和你老师都更厉害,我见到他们,也能跟他们交代了。”
“将军!谦儿,再没有亲人了。”
“叫我一声舅舅吧。”
徐谦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无论留下或是离开,都难逃天命。李定捷一生为大楚披了三十年有余的盔甲,转战四方,却凄惨至此。
徐谦跪下,给他磕了个头:“舅舅,一路保重。”
“谦儿,你记着,若是我当真回不来,还有一人可用。”
“卫益?”
李定捷自知要死,竟然也没有在众将士面前表现出畏惧,仍是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征去了,十万兵马浩浩荡荡,士气颇高。
安南城里的发展却如徐谦所言,又是新的一批谣言,说李定捷对帝君不满已久,先埋怨帝君派徐贞作为监军出战,害得徐贞身死,又私下发牢骚说十万兵马太少,根本挡不住蜀军。这也罢了,偏生这些谣言后头还跟着夸李定捷深受将士爱戴,在战场上一呼百应,又历数李定捷往日的战功,说即使只有十万兵马,也能用出奇效。
徐谦听完童子向他转述的谣言内容,心中愤怒,脸上仍是淡淡的:“一会说十万兵马挡不住蜀军,一会说十万兵马能用出奇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不怕说出来别人笑话!”
可谣言之所以为谣言,正在于它不讲道理。
其他的李道恒都能忍,但徐贞是他的心病:“你说李定捷会不会真的知道徐贞的事了?”
林广也怕,但是他怕的是李道恒迁怒自己,当初他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会让别人知道,现在竟然传出这样的话,他也只能搪塞:“李定捷应该只是猜测,若是他有证据,恐怕会先来找臣问罪。”
“身经百战经验足,十万兵马出奇效。”李道恒小声念着民间的歌谣,“他会不会反?”
“臣不知,臣只知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况且,若是别人反,倒还离得远,李定捷一反,只怕帝君会有危险。”
“这不至于。”
林广赶紧提醒他:“帝君忘了吗?李定捷曾要求从削减禁军补充行伍,这不就是置您于险境之中吗?他两年前便有过这样的想法,更何况现在?”
“那便,”李道恒顿了顿,“你亲自去,蜀军不成气候,但我大楚的十万兵马,绝不可落到李定捷手里!”
“那之后,抗敌的事?”林广是千百个不愿意提抗敌,生怕李道恒一个犹豫又把李定捷给留下了,更怕李道恒顺手就把他指到前线去了。
李道恒倒也知道他这点心思,没打算为难他,说:“让秋澜郡郡守自己解决。”
李道恒对蜀中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些年恭恭敬敬地上贡朝觐的时候,对大楚的印象也还停留在打哪哪赢的强大上,却不知这天地都早已变了模样。
李定捷出兵后不久,林广便带着帝君的诏令出了安南。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夏完淳)
与此同时,项起领军击破北魏防线。北魏色厉内荏,看上去强大,实际上既无可用的将领,又没有坚实的军队,军队系统训练已是颜俞并相三国时候的事了,颜俞离开后,魏方再没有认真训练兵马,这不就是等着人来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