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渊慌忙将信盖上,眼神闪躲:“你不是上聚峰去了吗?”
颜俞没有注意他的异常:“聚峰人太多了,我没上去,正想找兄长你去看梅花。”颜俞今日兴致很好,没有东想西想,魏渊看他这个样子实在难得,便答应了他:“你先出去,我换件衣服。”
看着颜俞关上了门,魏渊再看信,墨迹已晕染开,早已看不得了,没法,只得回来重写,好在颜俞没有发现。他丢掉被弄花的纸,换了身衣裳,便跟颜俞出门赏梅花去了。
赏梅的去处是蜀都郊外一处梅林,天气严寒,梅花却是开得更烈,白梅与红梅交相辉映,互不相让,梅林周围则是游人如织,赞赏声此起彼伏。
颜俞也忍不住要感叹:“蜀中的冬天真是一绝!”
“你从前没来看过么?”魏渊想,他这个样子,实在不像一个在蜀中呆了好几年的人。
颜俞摇摇头,他那时忙这忙那,有时候一整天连口水都喝不上,哪来的时间赏梅花?更何况,他也不是每一年冬天都呆在蜀中。
他看着周围陌生而欢喜的笑脸,不由得想,以前的百姓也是这样平静地生活吗?等着赏雪赏梅?不,也许是魏渊来了蜀中才这样,只有他才不去想天下是否统一,却让所有人都沉醉在大自然中。
那么,过去几年又是什么样呢?百姓们是会盼望着翼之带回来的一场胜利还是自己书写的一张告示?
也许,他并没有让这个天下变得更好。
魏渊发现颜俞突然不那么开心了,又怕他思虑过多,他想的那些事情,无论是天下还是蜀中,无论是徐谦还是他自己,都像是一把火,燃烧的是他的命。
颜俞也不愿意让魏渊担心,打着精神折了一枝红梅,一路回家去了。
“今日王上提及一统天下之事,你怎么看?”魏渊不敢在外头谈国事,直到进了门才问。
颜俞笑:“我们这王上,可比他父王有野心多了,还没加冠就已经想着当帝君了。”
魏渊知道颜俞笑是一回事,最终还是会为赵恭谋划清楚,于是便一一分析起形式来:“南楚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灭楚是早晚的事,如今魏国失了你,再无能力与蜀、晋抗衡,晋王称帝,统一的野心暴露无疑,恐怕不日就会有动作,若是东晋先动手,蜀中就危险了。”
“虽是敌人,却未必始终是抗衡关系。对东晋来说,先取蜀中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一来蜀中易守难攻,并不好打,二来先攻蜀中,南有楚,北有魏,最易腹背受敌。”
“那看来是不用紧张了?”魏渊笑问。
颜俞找来了个空花瓶:“居安思危,蜀中这一年虽然休养生息,但是还不是东晋的对手,不扩张,只有死路一条。”
颜俞的意思很明白,他们要在东晋动手前先动手。魏渊是北魏人,要扩张只有南楚一个方向。
魏渊知道他心意已决,也不劝他,只道:“王上有统一之想,此时建议灭楚,他会很高兴的,这天下,到现在还是无人能与你为敌。”
颜俞自嘲般笑笑:“兄长可不要给我戴高帽,世间高人多的是,没见到罢了。”
“论他什么高人,此时还不出,便再没机会了。如今这世上,狄行才智能力均不如你,凌儿涉世未深,想赢你,大约只有一个办法了。”
请徐谦。
能赢颜俞的当然不止徐谦一个,但是齐方瑾和徐贞已死,魏渊一身本事,却不愿意做,可不就只剩下一个徐谦了吗?
颜俞把梅花插进花瓶里,沉默着偏转头,向那遥远的南方望去,仿佛这么一眼就能看见安南似的。
“俞儿你······”你做好跟徐谦相对抗的准备了吗?魏渊想问,却问不出口。
颜俞收回目光,涩涩开口:“南楚不会请他的,李道恒昏庸无道,怕是此时还在想如何寻欢作乐,东晋,凌儿还在,定会全力保······他三年守孝之心。”颜俞话语间差点就把“兄长”喊出口了,最终还是用了“他”来称呼。
“凌儿不会,但是狄行未必会放过兄长。”
颜俞生硬地转过头来,双眼竟是透出了些狠戾的神色:“我看谁敢?!”
谁敢动他?!
但他大约忘记了,他已不是三国并相,甚至连蜀国的相都不再是了,如今说得上话的是魏渊,想通了这节,眼神里那点狠戾又变成了祈求:“兄长。”
你会救他,你不许别人动他。
“你若想守他无虞,唯一的办法是······”
“灭楚。”
只要那块地方变成蜀国的,魏渊便能保得住他了。
所以,于公于私,灭楚都是唯一的选择。但要灭楚,徐谦就真的不会原谅自己了。颜俞破罐子破摔似的露出一个笑,带着些癫狂:“他本来就恨我,不如恨得彻底一点吧!”
我只要他活着。
有想法是一回事,但绝不能就这么报给赵恭。薛青竹请了赵飞衡过来,相府又是一夜烛火不熄。蜀中如今的兵力虽然还没到数倍于南楚的地步,但是非要打,也不是不行。
“他与我说过,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用兵的最高境界。”颜俞苦笑,“只可惜,我一次也没用上,每回都是血流成河,方可得一小胜,实在不可与他相提并论。”
赵飞衡一听,那人岂不是很厉害?于是傻乎乎地问:“谁啊?”
颜俞并不回答,赵飞衡又皱着眉头望向魏渊,只见魏渊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问。
赵飞衡倒也识相,将此话按下不提,问道:“那我们究竟怎么打南楚?”
“取安南为最快。”
南楚过去十年连失二十几座城池,如今蜀中最南处已十分接近安南,若是直线攻入,只需取得三座城池,便可兵临安南城下。
“打安南是快,但是难打呀!”赵飞衡说。
“没有法子,只能硬打。”颜俞想到李定捷是徐谦舅舅,他如今只剩下这一个亲人,若是李定捷在战中身死,那真是无可挽回了,可是李定捷不死,他们就灭不了南楚,“你能胜李定捷吗?”
赵飞衡摇摇头:“难说,李定捷打过的仗比我吃过的米还多。”
这倒是,李定捷十三上战场,如今年近半百,年纪摆在那里,怎么也越不过去。“那就只能从内部攻破了,兄长,你去打听一下南楚那边的消息,尤其是李定捷和李道恒。”
魏渊点头,这也算是兵不血刃了,李定捷必死,只不过少些人给他陪葬罢了。
“等一下!”赵飞衡叫道,“我们出兵去打南楚,蜀中怎么办?北魏和东晋打来怎么办?”
颜俞轻抬起眼:“这半年兵力没有透露出去吧?”
“没有。”
“那就说我们留二十万大军守着蜀中便是了,带过这么多年兵,伪装总会吧?”
赵飞衡还在犹疑,这一招实在太冒险,若是一不小心被发现,或是北魏东晋真的大举入侵,他们会死得比谁都快,但是魏渊竟然也同意了:“无妨,只是恐吓住别人罢了,北魏应当不会用兵,至于东晋,不是正有人记着送消息吗?”
☆、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王昌龄)
赵飞衡次日便在朝堂上提议要出兵南楚,赵恭虽然惊讶,却也高兴。
“叔叔可有把握必胜?”
“说必胜,那是对王上和蜀中不负责任,战场之上千变万化,臣不敢担保胜负,但是臣必定竭尽全力为王上扫平障碍。”
一如颜俞所预测,朝上果然有人问为什么是打南楚,而不是北魏和东晋,此时定不能说兵力不够,更不能说魏渊是北魏人,否则容易把魏渊置于险境,赵飞衡来前已有准备,淡定回答:“南楚是受命之朝,我蜀中若要立威,自然是打南楚。”
赵恭的心一下就被击中了,他年少登位,最怕的就是天下人看轻他这个蜀王,如今赵飞衡这么说,也真真是合了他的意,当即就点头认同:“叔叔说的是。”
赵飞衡一直以来都瞒着蜀中的兵力,但这回却大张旗鼓地在朝臣面前说要留下二十万大军驻守蜀中,请赵恭和诸位大臣放心。
朝臣们窃窃私语,多是惊讶蜀中竟然已这般强大,单尧却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
“一切由叔叔自行决断,将能而君不御,攻楚事宜,叔叔说了算。”
“既然这样,臣便先向王上要两个人。”
“叔叔请说。”
“臣要魏相与颜俞一同前往。”这是他们商量好的,如果赵飞衡不方便说,便由魏渊来说,即使魏渊不去,颜俞也必须前行,很多事情须得靠颜俞才能完成。
赵恭刚说完“叔叔说了算”,现在就后悔了,但是他没有看赵恭,却是看向魏渊:“你们要走是不是?你们勾结了赵飞衡,要趁着这个机会走是不是?魏相还是对寡人怀恨在心是吧?”
魏渊往前一步,双眼与他对视,并无惧怕之意:“王上,颜俞这么久以来,始终没有离开蜀都。凭他的谋略,若要离开,岂会等到如今?臣的故园在高陵,即使走,也不该往南边,无论怎么说,趁出兵南楚的时候走都并非明智之举。更何况,赵将军是王上的叔叔,难道会吃里扒外私自将我二人放走吗?”
赵恭又将目光转过去:“叔叔,你会不会?”
赵飞衡真是要被他气死了:“王上,臣以为这么久以来,王上看见臣所做的一切,应该可以相信臣,若王上仍是心存怀疑,便将刚刚那句话收回吧!”
“臣请王上收回相印。”魏渊又紧接着道。
单尧在后面偷偷看着他们一唱一和,明摆着是做戏给这小孩看,但是他如今已一心向晋,倒也懒得提醒赵恭,只安心看戏便是。
赵恭心中颇为恐慌,他很害怕重新回到颜俞和赵飞衡下狱,无人照拂他的尴尬场面,犹豫好一阵,只得退让道:“是寡人多疑了,两位爱卿莫要再说这样的话,寡人许魏相同颜俞出征便是。”
魏渊目标达成,少不得还要安慰他一两句,说:“请王上放心,我二人除非战死,否则必定回到蜀中,助王上完成统一大业。”
赵恭鼻头一阵酸涩:“寡人相信魏相。”
赵飞衡和魏渊对视一眼,如今万事具备,只欠颜俞想出攻破李定捷的法子了。
颜俞和魏渊对秦正武的猜测基本是准确的,他这一年除了称帝以外,想的最多的便是如何把南楚打下来,但如今没有三国合纵,东晋根本打不赢李定捷,因而并不敢妄动。
这一日,狄行在朝上提出,打南楚不如打北魏,秦正武颇为惊讶。
“怎么?予记得狄相往常都是迎难而上,如今竟让予先打北魏。”
“帝君,依臣观察和筹谋,我大晋面临三方,南楚和蜀中都是难啃的骨头,实不可逞一时之勇,须保存实力为将来做打算,只有北魏是好解决的。更何况,北魏土地更辽阔,资源更丰富,却能轻易取下,何乐而不为?”
秦正务对此颇为狐疑,狄行这个人在他面前晃悠了十来年,好大喜功的性子就没变过,如今突然变向,定是有鬼。“不知狄相如何得来的结论?”
狄行自然是从单尧那里得出的结论,但是他不可能把自己有内线的事说出去,若是秦正武起了任用单尧的心,那还了得?于是笑着说:“帝君不必担心,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出兵北魏绝对是最好的选择,若是得胜,臣还等着帝君封赏呢!”
秦正武思量片刻,很快就确定打北魏对他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并无不可,问道:“狄相可有计策?”
颜俞苦想半月,不少法子赵飞衡都说可以了,却还是被他否决掉,三个人痛苦了十来日,解决的法子才终于送上门来。
今年冬天四境皆寒,南楚削减了给军士的棉衣和粮食数量,许多将士苦不堪言,蜀中边界溜进不少南楚士兵,一开始蜀中士兵都把这些人给抓起来又赶出去,但后来有个人不停地喊着:“我有重大情报!我要见将军!我要见蜀相!见蜀王!我知道徐奉常的事!还有李将军的!”
郡守听了,虽不知真假,却也不敢自作主张,只得把这个南楚士兵送到蜀都。
这个南楚士兵先是见了赵飞衡,三两下把实情吐完,又被赵飞衡提进了相府,颜俞和魏渊还奇怪:“翼之,怎么这般着急?”
“南楚的,”赵飞衡把人丢在地上,“把你刚刚说的话重复一遍。”
那士兵在地上跪好来:“小人原是看管瑜城的,四城被收回后,便被派到了附近的城池服役,去年三国入侵大楚,小人就在行军的队伍里,亲眼见到大楚的士兵趁乱射杀徐奉常······”
颜俞已是面如死灰:“是谁?”
“小人不知,但能确定是大楚的士兵。”
“俞儿?”魏渊轻轻唤了一声,颜俞摆摆手,接着问:“还有什么?”
“还有,李将军坚持要提拔卫益,但是帝君不肯,屡次训斥李将军,这是不久前从安南前来服役的兄弟们说的。”
颜俞轻哼一声:“他怎么肯用卫益?若是现在肯用卫益,也就没有当初卫岚将军的事了。”
“定安可是想到什么了?”
颜俞尚在沉思,赵飞衡唤人来把士兵带出去,屋子里奇异地沉默着,只远远传来那士兵求饶的声音。
“法子来了。”
除夕之夜,大战在即,赵飞衡为了让士兵们年后专心出战,便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之后再来,便要踏破南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