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隅倒没有自恃身份,只是冯凌渐渐不许他撒娇了,便端正谦恭地回答:“学生既为父亲骄傲,又为父亲担忧。父亲上承天命,下抚百姓,荣耀之至,责任之重,均未尝有也。”
冯凌静静地听他说话,心想,若是老师见到他,必定喜欢,微微走神一阵,又立刻回转过来:“太子既知天降大任于大晋,更该知以后大晋乃至天下重任都将交到你手中,太子可想好,若这一天到来,该当如何?”
“学生不敢忘先生所言,今日天下,诸侯各自为战,百姓民不聊生,均是法度不明之故,当务之急,乃修律例,明法度,人人行有所依,不至手足无措。”
冯凌笑了,不由得暗自感叹徐谦给他的建议还真是站得高看得远。“既是如此,臣与太子探讨一下该如何使天下行有所依。”
薛青竹在蜀都查了几日也没查出来魏渊的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料想对方的势力在蜀都当中应该是盘根错节,多年积累,即使查出来怕也动摇不了人家半分。况且,魏渊从拿到相印第一天起,给赵恭提的全是些休养生息顺其自然的建议,跟颜俞在位时差了十万八千里,引得不少人以为魏渊是个庸碌之辈,天天如狼似虎般盯着他。
赵飞衡还在牢里,魏渊不认识他,其他人又不敢提起这茬,反正最近也不必打仗,赵恭干脆把他给忘了个彻底。薛青竹着急上火,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待得颜俞伤好了些,薛青竹便战战兢兢地把他入狱后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涕泪齐下地哀求:“公子,您可千万不能丢下蜀中不管啊!”
今年蜀中春雨丰沛,颜俞尚未来得及看一眼那桃花便只剩下了枝条。他原本还兀自惋惜着又错过了一季春色,听完薛青竹的话,却是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他终于明白魏渊是怎么把自己救出来的,他满怀着愧疚和亏欠之心,眼泪沉甸甸地坠在下眼皮上,轻轻一动便砸下来了。
蜀中?蜀中这般负他,倒不如让他死在狱中算了!只是他现在不能死,他的兄长还被困在这里与家人分离,赵飞衡还在狱中,赵肃,赵肃还看着他。
“青竹,你先出去,我在一日,必不致蜀中灭亡。”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李白)
魏渊今日下了朝,照旧换了衣服才去看颜俞,前几日颜俞的精神好不容易好了些,今日看着却像是又消沉了,魏渊颇为担心:“俞儿又是怎么了?”
“兄长,俞儿,对不起你。”颜俞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他甚至不敢抬头看魏渊。
魏渊尚不知他已知情:“好好的说什么傻话?”
“俞儿对不起映游。”
魏渊一震,颜俞知道了。他本想瞒着颜俞,能瞒一时是一时,一来不愿他有愧疚之心而起轻生之念,二来不愿他思虑过多损伤心神,可他这么快就知道了。
想必,是薛青竹告诉他的了。罢了,知道就知道了。
“兄长,怪俞儿吗?”
魏渊笑了,这就跟他来前犹豫着要不要救颜俞是一样的,齐映游和魏洋是他的亲人,徐谦和颜俞也是,这叫他怎么选呢?如果他不来,便没有一家人被魏王迁怒一事,也许还能和齐映游一块儿在院子里陪魏洋玩,就像从前那样,但深夜时,却未必会睡得着。
“怪不怪俞儿,兄长尚未有判断,却知道,如果不来,兄长一定会怪自己。”
颜俞握着魏渊的手,眼神坚定:“兄长,你把所有的事交给我,你相信我,俞儿必会让你回到北魏。”
魏渊当然想回到北魏,但是颜俞如今这个样子,若再像从前那般奔波劳碌,不出三个月,命都不知道有没有。更何况,赵恭也不可能光明长大重新启用他为相。“俞儿,莫要说这些话,你的身体须得静养,有什么事,兄长代你做便是了!”
“兄长!”颜俞忽然提高了音量,“你想在蜀中这趟浑水里越沉越深吗?再晚你就脱不了身了!”
“难道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你连命都不要了,就为送我回去吗?”他们两个留下,方有一线生机,未来才有希望,“我如今已是蜀相,你让我去哪里?”
颜俞再也忍不住了,低下头去,掩面而泣,他从来没有后悔过那一年离开安南的决定,但是这一刻,他终于尝到了悔不当初的滋味。
魏渊一时无话,房里只剩下颜俞啜泣的声音,颜俞自小爱哭,后来长大了些,知道丢人了,便很少哭了,魏渊看他这个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他一哭徐谦便会紧赶慢赶来哄他,但一眨眼,时光便倏忽而过,什么也没有了。
“好了,俞儿,别这样,兄长来这一趟,是心甘情愿的。”
颜俞三两下擦干了眼泪,这时候哭是不管用的,即使兄长不答应,他也要做,他要天下统一,要乱世平定,要明君承命!
“兄长,你替我救个人。”
几日后,几乎被遗忘的赵飞衡从牢里被放了出来,亲信来接他的时候他还挺舍不得:“我出去做什么?趁早被那小崽子气死吗?那我不如死在牢里,还有吃有喝,什么也不用管!”
身边的人止不住劝他:“我的将军哎,你就少说两句,这回还是魏相求了情,王上才放你出来的。”
“魏相?我不记得蜀中的朝廷里有姓魏的人,又是哪里来的搬弄是非的鼠辈?”
“将军,您这还没走出监牢呢,就开始编排魏相,可别还没走出去又被打回来。赶紧回去洗洗,去见王上吧。”
“别,就说我在牢里病了,快死了,床也下不了,路也走不了,他要见我,让他到我府上来!”
身边的人听得冷汗连连,也不知道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伺侯了这么一个不怕死的将军。
不怕死的将军一路大摇大摆,骄矜无比地回了将军府。
天清十一年的夏天,赵飞衡在府中抱病不出,蜀中朝廷上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自己的将军了。大楚的朝堂上倒是常见将军,只不过都是见到李定捷在挨骂。
原因很简单,秦正武称帝后,虽然无论大楚还是魏晋都没有承认,仍以大楚年号纪年,李定捷却感到十分紧迫,大战一触即发,又担心大楚无可用将领,蜀晋都不好打,若是只有他一人,难免顾此失彼,再往坏了想,若是哪一日他战死了,大楚军队岂不是一盘散沙?
李定捷急着要在行伍中提拔几名将领,屡次在呈给李道恒的书表中提及卫益,结果除了招来几顿臭骂以外,没有任何收获。
“我大楚无人可用了吗?非得要用那叛臣之子!”李道恒一腔怒火没地方烧,“予千不该万不该,还给卫家留了后!”
帝君这是起了杀意,李定捷连忙跪地:“帝君息怒,臣只是看那卫益确有将才,并无他意,帝君若是不愿,臣将他撤职便是!”
“以后不要在予面前提起卫家人的名字!”
李定捷连声称是,李道恒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平息了些怒气:“唐相,许久没有新曲子了。”
唐元躬身道:“是,臣即刻去办。”
李定捷对李道恒对做法不满已久,但也实在没办法,连唐元都来开导他:“明知道帝君不喜欢,就不要硬碰硬了。帝君若失真的生气,谁也保不住你。”
李定捷笑着道谢,心里头却空落落的。自从徐贞死后,他有很多事不知该和谁商量,有很多话不知该怎么说,有时甚至连这朝堂都不知道该如何站。
卫益今年已经二十三岁,面容坚毅,身材挺拔,不少人私下议论说仿佛见到了昔日的卫岚将军。只是,卫益心中清楚,他只是长得像父亲而已。卫岚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大楚赫赫有名的将军,而他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即使他武功和谋略在军中都是数一数二,也并不能改变他连一官半职都得不到的惨状。
今年蜀中风调雨顺,各郡县上报百姓安居乐业,少有寻衅滋事,赵恭开心之余对魏渊的休养生息和顺其自然又坚信了几分,朝堂之上每每与魏渊相谈甚欢,言辞之间均是夸赞。
原本单尧故意将魏渊家中的消息放出去,为的就是扰乱他的心神,没曾想魏渊竟然岿然不动,恍若无事发生,听着赵恭的夸奖,还能微笑着回话:“此乃王上治国有方,又幸得各位大人相助,臣不敢一人居功。”
“魏相过谦了,这本是魏相的功劳,谁也抢不去的。”
单尧看着这明君忠臣的模样,心中颇受刺激,又开始为自己谋新的出路。秦正武已称帝,若将来真能统一天下,虽不能为相,位列天下的九卿自然也比蜀中的九卿要尊贵些。
赵恭并不知道自己的老师已萌生出这样的想法,仍是幻想着依靠魏渊,安安稳稳成为平定乱世的明君,只是偶尔少不得要抱怨两句赵飞衡:“寡人这叔叔,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魏渊不是不知道这小蜀王既想和叔叔和好如初,又拉不下脸来,只得说:“王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将军不懂规矩,您教他便是了。”
赵恭在心里头顺着魏渊的话自我安慰,想,要不还是别计较了。
颜俞自然也听说了赵飞衡谎称重病居家不出的事,气极反笑,吩咐薛青竹:“你去一趟将军府,请翼之来一趟。”
薛青竹是跟过赵飞衡十来年的人,知道赵飞衡这段时间是故意闹脾气,实在担心自己分量不够,请不出来:“若是将军坚持不来,小人该如何?”
“他会来的,要是连我都请不动,你就说,”颜俞笑了笑,“说我才是真的病得下不来床了,叫他来给我收尸。”
颜俞这话自然有夸张的成分,他现如今身体好了许多,平日也能出去走走,只是薛青竹是亲眼看着他奄奄一息过的,现下听他这么风轻云淡地说这句话,多少有些痛心,却又笨嘴拙舌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只得低头道:“小人这便去。”
赵飞衡大摇大摆,像只螃蟹似的地进了相府,见颜俞半躺在床上看书,心想,你这戏演得也太全了。“骗谁呢?”
颜俞转过头来笑了笑,面色虽好了些许,但仍是憔悴,赵飞衡先是一惊,难不成真是病了?接着便见颜俞掀开被子下床来,这下赵飞衡才是真的呆住了——往日那气势骄人的三国并相,竟已瘦成这个样子,整个人像脱了水一般,袍子穿在身上,飘飘荡荡的,没有一点当年的神采。
这才过去了多久?
“定安,你······”竟是连话都说不出了。他知道颜俞在狱中受了苦,可是这都多久了,怎么一点都没恢复?
颜俞却并不在意,从容跪坐下来倒了杯水:“我不便饮酒,你且将就吧。”
赵飞衡急忙在小桌案前跪坐下来:“你这······”
“将军称病不出,今日又这般张扬到相府上,可是欺君?”
赵飞衡见他始终对自己的事情避而不谈,又看他说话与往日并无两样,当即不再追问,一心埋怨起他那个侄子:“老子摆明了欺君,有种他砍了我!老子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就落了这么个下场,他小子连句话也没有,我才不管他了!”
“魏相说······”
“哦对,”赵飞衡一听魏相这两个字就牙疼,“不知哪里来的鼠辈,一来就佩了相印,听说阿恭那小子还对他言听计从,你说我气不气?!”
颜俞笑得不行:“那是我兄长。”
“什么?谁是你兄长?”赵飞衡说完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刚刚当着颜俞的面编排的是人家的兄长,“不是,你也不早说。”
“我正想跟你说,哪知你这么大气性?而且你就不奇怪吗?我虽不是相,但你仍是进相府见的我。”
赵飞衡这才恍然大悟,又知道自己先入为主,没打听清楚情况,立即道歉:“定安,我这人就这样,没恶意,你别放心上啊,也别跟你那兄长说。”
颜俞自然不放在心上,只大致跟他说了一下这半年的情况,然后说:“翼之,你得助我。”
赵飞衡都气不过:“那小子这么对你,你怎么还死心塌地的?”
“你该知道的,我并非对王上死心塌地,而是对你王兄和天下人死心塌地。我答应过他······”想起赵肃,颜俞又禁不住感伤了一番,“若是我就此撒手不管,活着对不起我玄卿兄长,死了对不起先王,除去这生死,我还能往何处去?”
“定安,你别说这样的话,你是我至交好友,他是我侄儿,我自当为你们竭力以赴,只是如今魏相的策略与你当初大相径庭,我无用武之地。”
“我既然还住在这相府里,就说得上话,兄长之计可保国家太平,未尝不可,休养生息亦是为将来做准备。”
“那我呢?”赵飞衡问,“我能做些什么?”
“回去,练你的兵,安南和高陵,我们至少能打一个。还有,替我截一个人的信。”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薛涛)
次日,赵飞衡便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朝堂之上,他特意观察了一番魏渊,发现人家一派淡然,眼中坦荡荡的,没有丝毫邪念,往那一站好似整个朝堂都没了那些乌烟瘴气的勾心斗角,跟幅水墨画似的,不由得笑了一番自己当初对人家贼眉鼠眼尖嘴猴腮的臆想,满心只剩下一个想法:定安的兄弟该不会都是如他一般的美男子?
赵恭自知理亏,也知道这是他叔叔低头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问:“叔叔身体是好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