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恭色变,信中的内容被魏渊猜中了七八分,但他不能慌张,须得镇定:“魏公子当真敏锐过人,不知与你口中狄相相比如何?”
“狄行此人,鼠目寸光,怀小人之心,行小人之事,渊,不屑与其相较,恐辱没齐门声誉!”
殿上殿下俱是一惊,齐方瑾的学生啊!
魏渊没把那些大大小小的惊叹声听进耳朵里,继续道:“想必王上已将颜俞与狄行相较过,不知结果如何?狄行可有颜俞当年合纵三国共抗南楚之势?可有只身入楚,舌战群儒取回四城之勇?又有短短三年弱楚强蜀领王上稳坐王庭之智?更有一心为蜀至死不渝之忠?渊听闻,明主外可料敌之强弱,内可辨臣之忠奸,王上宁信他国朝臣花言巧语,杀忠良,诛贤臣,可谓明智?”
赵恭被魏渊说得冷汗直流,但心中疑窦已生,要放下何其困难?“颜俞势大是事实,即使他如今不反,你又能确定将来他没有反心?”
“若是担心他有反心,便削他职位,贬为平民便是,他为蜀国呕心沥血多年,尚且换不回一条命么?”魏渊只要保住颜俞,他可以带着颜俞回北魏,或者让他回齐宅,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他活着。
赵恭没学到他父亲的仁德宽厚,小聪明倒是不少,若是让颜俞离开,他往后辅佐别国国君,蜀国就等着完蛋,就算他不用,别人也不能用。“如今他在寡人手里,要怎么处置,还轮不到魏公子来教寡人!”
“王上想怎么处置自然是自己决定,但天下人如何议论那便由不得王上左右了!”
赵恭倒吸一口冷气,赵肃从小便同他说,民意方是国家根本,顺应民意便是得天道,颜俞下狱以来,无论来求情的还是来让自己处置他的,都只说颜俞如何如何,却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民意会如何。
“魏公子,此事待寡人三思过后再答复于你,来人,送魏公子去休息。”
魏渊知道赵恭犹豫了,抓住机会追问:“可否让我见颜俞一面?”
“魏公子,莫要与寡人讨价还价,魏公子既然在这,寡人便不会轻易处死颜俞,魏公子尽可放心。也请魏公子不要生出别的心思,毕竟只身一人,很容易深陷险地。”
这倒是□□裸的威胁了,可惜他没估对魏渊是个对死亡没什么恐惧的人,换了魏渊在牢狱里,他大概只会端坐着等刑期到来而已,这样的胁迫他还未曾放在心上。
“王上尽管试试!”短短一句话,魏渊竟说出了千军万马之势。
赵恭多疑,对朝堂上的人根本就不相信,天天以为别人要趁自己年纪小谋权篡位,如今遇事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他叫来赵祈:“你可知,魏渊是何人?”
赵祈如实回答:“魏渊乃魏王之侄,齐方瑾先生的门生,颜俞的师兄。”
“他是颜俞的师兄,必不会比颜俞差。”赵恭自言自语着,赵祈也不知道他是何意,不敢出声,只听赵恭喃喃着,“但是他怎么可能留下?”
他要颜俞,那就用颜俞换他。他留下助我夺取天下,我便放了颜俞。
赵恭越想越心动,竟是忍不住跟赵祈说了,赵祈惊讶不已,颜俞此时是赵恭心头刺眼中钉,一个来救颜俞的人,他却想招对方为相!
赵祈提醒道:“他可是魏王的侄子!”
赵恭冷笑一声:“史书上父子相残兄弟反目的事情还少吗?一个堂侄,八杆子都不一定打得着,魏渊这回肯定是先找过魏王了,魏王要是肯帮他,他也不会独自一人前来。”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王国维)
“魏公子,”次日,赵恭是在自己的殿中单独见魏渊的,只是依旧像昨天那样,一副真少年假老成的模样,“你想救颜俞,我可以成全你,只是寡人有问题想问你。”
“王上请问。”
“寡人想知,若是让魏公子来治理蜀中,魏公子会如何?”
魏渊几乎能确定赵恭心里在想什么了,但是实在不敢相信,只怪他没有先想到赵恭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昨日已初露锋芒,现在再想装疯卖傻也来不及了,只得先回答:“无论是蜀中还是四境之内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样,原该休养生息,顺其自然。天道生养万民,也早已明示过天地的循环演变,春耕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任何违背自然时序的事情终将会被历史与天地证明是错的。”
这番话颇有意思,赵恭笑了笑:“别人都在说攻城略池,怎么魏公子不讲这个?”
“这么多人都在说攻城略池,可有人攻下来了?”魏渊淡淡道,“无论攻守,双方均是农夫不得耕,妇人不得织,何益之有?”
赵恭愈发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当即道:“寡人同意放了颜俞,但是我有个条件,不如,魏公子就留在我蜀中吧。”
魏渊的心一下没入了水中,深不见底,脸上表情却努力控制着不起变化:“渊一无钱财,二无权势,王上留我一个废人做何?”
“钱财和权势我自己有,你有相才,你留下,为我蜀相,我便将颜俞放了。”
魏渊从宁成到蜀都的一路上不知打听了多少赵恭的事情,这个小蜀王生性多疑,连自己的老师和叔叔都不信任,怎么会让一个陌生人来当他的相?
“王上何意?”
“你在蜀中没有根基,对我没有威胁,而且寡人知道你的才华,绝对不会输给颜俞。”
难不成赵恭如今已然被架空了吗?又或是他已经感受到俞儿在不在的区别?若是这样,尽可以把俞儿放出来,不过也许拉不下脸?
“王上,渊从无出仕之想,况且颜俞之才乃天下无二,渊绝非可与其相较者。”
“寡人不管你想不想出仕,有没有才华也是寡人说了算。你如今想的是救颜俞,颜俞本是蜀相,你要走一个,自然要还一个,你现在答应我,下一刻我就放了他。”
魏渊表面云淡风轻,实则没有任何后盾,他一人前来,若是回不去,恐怕死在何处都无人知晓,便只能虚以委蛇:“王上这话说得太含糊,把他放了是放去哪里?”
赵恭已经想好了:“放给你,但他不可离开蜀都,你助我夺取天下,四海归一后我便放你们走,想去哪里都可以。你手里根本没有兵马,威胁我是没有用的,想救颜俞只有这一个选择。哪怕你不救他了,今日也未必走得出这里。”
魏渊睡个觉起来,竟然被一个小孩威胁了,还威胁得这么彻底。他想到临行前对齐映游说过的话,方知诺不轻许。
炉火把整个大殿熏得暖烘烘的,空气中飘着些干燥而凛冽的香气,魏渊不知怎么的,想起魏洋很小的时候,有回蹲在炉火前玩,橙红的火光映在他的眸子里,笑声引得火尖阵阵摇曳。
“爹爹!”魏洋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刚从新鲜牛乳里捞起来。
然后齐映游就会过去把他抱起来:“洋儿过来,跟爹爹坐一起。”
他回不去了,魏渊想。
“我有两个条件,第一,颜俞放出后我收为门客,除不离开蜀都外,他的行为不受任何人指挥;第二,我要颜俞当时的府邸作相府。”魏渊提了两个条件,每一个都是为了颜俞,原本他走这一趟就是为了救他,救是救成了,就是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赵恭爽快答应:“好。”
魏渊笑了,赵恭的想法跟他猜得差不多:“王上就不怕这样之后,我什么也不干,全听颜俞的,最后颜俞才是整个蜀中实际的相。”
赵恭先是有些恼怒,后又变成了失落:“可是,只要不是颜俞,他们就不会总拿父王来压我了。”
魏渊笑了,果然如此。“那便请王上把相印送到相府上吧,我现在就要见他。”
皮鞭“咻——”的落下,颜俞满是血迹的身上又添新伤,整个蜀都都知道赵恭要处置他了,牢狱里头的小人一个赛一个地作践人,看颜俞失势,早晚要死,大大小小的刑具都给他上了一遍,几乎是以折磨他为乐了。
赵飞衡被关得远,只知道颜俞受了刑,却又无法阻止,终日在阴暗的牢房里暴怒不止,除了浪费力气也并没有太多用处。
颜俞最初还能感觉到疼痛,如今身体麻痹,灵魂早飞散了,听着那一声声令人发怵的鞭声,他没有害怕,却仿佛回到了他十七岁那年,元日刚完,他以为徐谦要娶映游,又吃冯凌的醋,一个人跑到外面坐了一晚上,冻得没有知觉时,徐谦便来了。
颜俞这会也没有知觉了,徐谦呢,徐谦终于要来了吗?
他不会来了,我杀了徐贞,杀了老师,他若知道我要死了,必定开心。
一桶冷水猛然泼上他的头,颜俞一阵惊颤,灵魂被迫回到了身体里,又短暂地清醒过来,冰冷的水珠顺着头发和脸庞淌至胸口,又是一阵剜心的痛,但这痛太轻了,跟思及徐谦的痛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颜俞仍旧垂着头,几撮凌乱的头发落下来,在他眼前形成几道影子。
“兄长······”颜俞念着徐谦,我终于要死了,你不来看着我死吗?你来报仇啊,你来杀我,你为什么不来?连看我死你都不愿意,我就知道你恨我入骨。
颜俞听见了脚步声,但是他没有力气了,头失去支撑般彻底垂了下去,他做了个梦,梦见徐谦全身笼着黄色的光,身影被拉得老长,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徐谦伸出手,笑着,温声说道:“俞儿,兄长带你回家。”
那时候的难过是如此简单,只要徐谦一伸手,一说话,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字句仿佛带着温度,丝丝嵌入北风中,织成一张密实的网,层层将颜俞包围。
但是他没有理徐谦。
他怎么能不理徐谦呢?徐谦要带他回家呀,颜俞像是飘在半空,看着那个动也不动的自己,只想冲过去踹他一脚,让他跟着徐谦走。
“俞儿,俞儿······”
兄长真的来了,他真的来了,我就知道他会舍不得我,兄长,俞儿好痛,你来带俞儿回家吗?
“俞儿,”魏渊看着颜俞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却在清醒后突然沉了下去,怀疑他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俞儿,是兄长啊。”
颜俞浑身是伤,躺在魏渊怀里怎么都是痛,却硬是扯出一个笑来:“原来是兄长,我还以为,还以为······”话没说完,两行泪已落了下去。
魏渊明白他想说什么,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他心里是盼望着徐谦的,可是徐谦没有来。他抱着颜俞,像小时候一样:“兄长在,俞儿别怕,兄长护着你来了。”
“他恨不得我死。”
“不是的,”魏渊只感觉自己的心被剜去了一块,血淋淋的,“兄长远在千里,怎知你受困?”
颜俞和薛青竹一并被放了出来,仍住在相府里头,颜俞对此很是疑惑,魏渊怎么有这般大的本事能安然无恙地把他救出来?但是他在狱中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最痛苦时甚至一心求死,出来后时常整日整日地不清醒,想问也没有机会问。
薛青竹在狱中并未受苦,就是饿了几日,出来就听说魏渊是新的蜀相,一开始对他敌意颇深,觉得他抢了自己主子的官职,不曾想人家还真是跟颜俞兄弟情深,除了上朝就是照顾颜俞,还特地吩咐了全府上下不可把他担任蜀相的事告诉颜俞,免得他多想。
单尧怎么也没想到这相印好不容易从颜俞身上下来了,居然又到了别人手上,心里头把赵恭那个小崽子骂得狗血淋头,却又抓不住魏渊的把柄。赵恭为了这个人,把颜俞都给放出来了,这个时候上赶着得罪魏渊,不是嫌命太长了吗?
单尧思来想去,虽然他和狄行是联手把颜俞给收拾了,但是狄行已经当回晋相了,他还是那个治粟内史,很有可能一辈子都还是治粟内史,心中实在不甘,无奈之下便写了封信告知狄行,请狄行相助。
魏渊也送了两封信出去,一封发往宁成,告诉齐映游他的处境,让她照顾好魏洋和魏落蝶,不必太过担心他,他虽然不能回北魏,但自保之计还是有的,另一封则发往安南,告诉徐谦颜俞的境况。
“俞儿已安然救出,伤势颇重,但绝无性命之虞,静养一段时间便可恢复,兄长无需担心,我会留居蜀都照顾俞儿,兄长若有问,来信至蜀都相府便是。”
魏渊差薛青竹帮他送信出去,再一看外头,穷冬烈风,当真令人提不起精神。
作者有话要说: 又进入了光涨点击不涨收藏的时候!
☆、卧向巴山落月时,两乡千里梦相思(严武)
颜俞花了十多天才恢复过来,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好药材,也不知愁掉了魏渊和薛青竹多少头发。但是他恢复后,不大有从前那般骄傲恣意了,魏渊看在眼中,倒像是自暴自弃。他不喝药,饭吃得很少,也不管天气是否寒冷,想出去时便身着单衣往外走,厚衣服也不披一件,在外面一站就是一天,好似感觉不到冷,却从来不说他在干什么,想什么。
魏渊有时亲自给他喂药,他不好意思拂魏渊的意,强迫自己喝下,可喝至半途便弯腰猛烈呕吐起来,魏渊抱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安静地拍他的背。
吃饭也是一样,每次吃下一点便会吐出来,后来干脆不吃了,一个劲儿往外呕酸水,半月下来,面色青黄,眼眶深深凹陷下去,两边颧骨突出,瘦得不成人形,魏渊抱着他,像抱着一把干枯的柴火。
魏渊夜晚便守在他房里,白天这般折腾,晚上必是不得安眠。果不其然,夜深人静时,魏渊便听见了颜俞梦中的呢喃,他喘息着,似是难受,又像惊恐,还有伤心与绝望,一声接一声地唤“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