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渊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捏住了,处处生疼,他抓着颜俞的手,用力摇醒了他:“俞儿醒醒!是兄长!”
颜俞是猛然惊醒的,像是有人按着他的眼皮,一下给他掰开的,一头冷汗打湿了乌发,枕头上斑驳着水渍,他却还嫌不够似的,眼角源源不断地渗出液体,稳稳地横流到太阳穴,没进已湿的头发里。
“做噩梦了?”魏渊温声问到。
颜俞眼珠子一转,拉扯出一个生硬而瘆人的惨笑:“我梦见了齐宅的晚霞,红光万丈。”
再过些时日便是除夕,这旧的一年过完他就要二十六岁了,距离他第一次在齐宅的书室里和魏渊徐谦打闹着看晚霞过去了整整十年 。别人也许理解不了那普通的晚霞和年年开放的桃花对他到底有什么特别,但是魏渊知道,那些是跟徐谦永远切割不开的记忆。
魏渊没有马上回答,只静静坐到床上,将他扶起来,让他靠着自己的胸膛半躺着,在一片寂静中缓缓开口:“兄长,曾与老师说过你们的事情,他说与俞儿相互爱慕,彼此交付,又说未曾为俞儿做过什么,有负于你。”
这是凌迟啊!颜俞想,眼泪直往下淌,嘀嘀嗒嗒的,身上衣裳转瞬间已被打湿大半。
他想大哭一场,但是他没有力气了,他所有的力气都在梦里耗光了,边淌泪边说:“我以为他要杀我,他一定恨我入骨。”
不是的,魏渊在心中回答,若是可以,他一定会亲自来救你的。但是魏渊没有说话,只是把他圈得更紧了。
虽然哭了大半夜,但是颜俞后半夜竟睡得出奇地好,气息平稳,没有梦话,甚至没有冒冷汗。魏渊赶着上早朝,吩咐薛青竹照看他,早朝回来后,惊喜得知颜俞早上竟喝了半碗粥,药也入了口,没有再吐出来。
却说狄行收到单尧的来信,实在是被赵恭的做法吓了一跳,那孩子现在成了惊弓之鸟,什么人也信不过,于是干脆找了个陌生人来当相,为的还是把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要帮单尧也不是不行,现在还不到他们两相对立的时候,但他不能一点好处没有。
狄行阴着笑了两声,提笔给单尧回信,半个时辰后进宫去见了秦正武。
“狄卿何事?”
狄行躬着腰,笑道:“今日臣听闻一个消息,特来告知王上。”见殿上那人斜眼一瞟,狄行也不敢卖关子,赶紧说,“听说魏王的侄子魏渊,已经入蜀为相。”
“什么?”
一旁的秦景宣也是一惊,多年前他带领齐方瑾师徒四人在晋王宫里观览时,曾为秦正武招揽过他,魏渊还说自己是不系之舟,如今却出仕了。
“王上若是不信臣,自可遣人去问,就知臣是否诓骗王上。”
秦正武抬眼看了下秦景宣,秦景宣便点头领命。
“那魏渊寡人也见过,从前不声不响,怎的如今出来为官了?还跑到蜀中去。”
狄行见秦正武往着自己的方向前进了一步,心中欢喜,态度更为恭敬:“这就是臣要告诉王上的更重要的事了,魏渊此去,是为了救颜俞,而且听说颜俞虽然被夺了相位,但仍是住在相府里。”
秦正武懒得再理这些事情,挥手道:“罢了,寡人没空一直盯着他,他如今怎样跟寡人也没有关系了。”
“颜俞自然是没有什么价值了,但是先前北魏收取我国土地与粮草,如今正是取回的好时候。”
“此话怎讲?”秦正武来了点兴趣。
“臣前次去往北魏,北魏已知我东晋不容颜俞,如今魏王却任由自己的侄子去救颜俞,这不是摆明了与我东晋为敌吗?”
点到为止,秦正武已是心领神会。
天清十一年春,北魏新年开朝第一日就收到了秦正武差人送来的问罪书信,信中指责魏方明知颜俞挑拨魏晋关系,为天理所不容,却一边接受东晋的赔礼,假意与东晋修好,一边纵容自己的侄子魏渊前往蜀中援救颜俞,直言魏方与东晋为敌之心昭然若揭,看得魏方双腿一阵阵打颤。
这封信很长,殿下诸臣很久没听见殿上的响动,只有魏方心惊胆战,看见秦正武提出来的条件时还大大松了一口气——“寡人亦不愿多方树敌,若是北魏绝无此意,只需交出魏国东部从韩墚至岭阳共十五座城池,供应我东晋三十万大军三年粮草。北魏地大物博,区区小城与粮草应当不在话下。若是北魏能让东晋与寡人看见诚意,寡人自当与北魏同修兄弟之谊,否则,兵临高陵,血流成河之日必在转眼之间,望北魏慎重考虑!”
这是□□裸的威胁,但是魏方居然准备答应,殿下大臣们听完,俱是呼天抢地地要阻止他,尤其魏南甫,直到现在一颗心还挂在赵飞衡和颜俞身上,心里不住夸赞他那堂弟做得好,可惜着他没叫上自己一起,不然还能把颜俞全须全尾地带回北魏来。
要是颜俞在,晋王怎么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如此欺辱他们?
“父王,东晋狼子野心才是昭然若揭,若是此次答应了,难保不会给天下留下北魏柔弱可欺的印象,我北魏还如何立足?要我说,不如就与他东晋为敌,仍然与蜀中结盟,有颜相在,我们必不会输!”
魏方怒不可遏,人家都要打到家门口了,他儿子还惦记着那个挑拨是非的人!“颜相颜相,早就没有颜相了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你的好颜相,我们北魏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跟东晋为敌有什么好处?如今他们兵强马壮,南楚不堪一击,蜀中自断臂膀,他秦正武想称帝是一句话的事!”
魏南甫拱手上前还欲再说,却被魏方挥手制止了:“有什么话你自己烂在肚子里,这段时间你就到韩墚去,准备把这十五座城交给东晋吧!”
“不可啊王上!”
“王上三思!”
殿下吵成一片,一旦东晋得到这十五座城池,便是天下国土最辽阔的国家,北魏虽然地大物博,但也绝不是拿来干这事的,更何况三十万兵马三年的粮草,这是要掏掉北魏一半的粮仓啊!
魏方被吵得头痛,如今只恨不得时光流转,倒回几年前,什么三国合纵他都不管,就安安心心守着北魏,也不至于这么快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好了!吵什么吵?!”魏方一拍桌案,整个殿堂顿时鸦雀无声,“你们以为我想给?问题是打得过东晋吗?还是你们想早点国破家亡啊?!”
北魏虽大,但是并无将才,合纵那几年魏南甫竟然没有一次在战场上独当一面,如今也就敢在他爹面前嚷嚷几句,要是真开战,估计也是要被项起追着打的。
朝臣们也都知道自己家是什么情况,这话一出,竟是无人再应。
秦正武收到魏方的回复,欢喜是欢喜,倒也克制得住,大约是早预料到魏方这唯唯诺诺的性子根本不敢与他为敌,当即派了项起去接管北魏领土,再把粮草领回来。
扩大疆域,储备粮草,征兵练兵,统一天下。秦正武想,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也许很快就要实现了。
狄行自然也是高兴的,秦正武统一天下,他便是帝君之相,这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或许他不统一天下,自己也可以先过过当帝君之相的瘾。“王上,如今天下局势已分明,王上虽未统一天下,但此事指日可待,为使天下一呼百应,王上何不先行称帝?”
秦正武眉头一动,这真是大胆的做法,不过狄行啊,终于是干了点让他舒心的事。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刘禹锡)
徐谦一个人在齐宅里孤零零地过完了元日和上元夜,外头满城欢庆,张灯结彩,他却依然一身缟素,吃饭的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但也许是前一年已经悲伤过了头,他如今也没太难过,只是想到自己以后可能都要这么过元日,难免有些薄薄的凄凉。
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是魏渊的来信,颜俞已无性命之虞,但是又说伤重,徐谦突然恨不得亲自飞到蜀都去亲眼看一看,他想,他什么也不做,就看一眼,知道他没事就好。
可是他身上还没有撤下去的丧衣却提醒着他,那是他一生的仇人。
也许,他应该怪这个乱世,是这个乱世带走了他的俞儿,他的父母和老师,或许他也该知道国仇家恨不可磨灭,只是他心中爱着那个人,即便知道自己要取他的命,仍然不舍得他死,不舍得他伤。
人活一世,身不由己。
百般纠结之下,徐谦仍是提笔回了一封信:玄卿,千言万语亦无可谢你相救俞儿之恩,此生若是有可能,兄长自当千百倍偿还,若有来世,结草衔环,必报玄卿之情。俞儿体弱,蜀中春日亦是寒冷非常,望玄卿与俞儿多加保重。
“你的好弟弟!”魏方没了地又赔了粮,自然要找个人出气,于是把魏致叫进宫里一顿好骂,要不是魏渊如今是蜀相,他担心刚处理完东晋又要被蜀中问责,早就把魏致一家发落了,也不至于憋屈到这种地步。
魏致跪在地上,他一辈子也没见过魏方发这么大的脾气,不禁有些害怕,辩解道:“王上息怒,魏渊离开北魏前往蜀中一事确是侄儿失职,但担任蜀相绝不是他所想,王上知道的,魏渊向来淡泊,从不做出仕之想,必是在蜀中遭遇逼迫,王上明鉴!”
“若不是你平日多有纵容,不严加管教,哪能有这事出来?”
魏致心想,魏渊从小就到南楚去,如今又是有家室的人,他能怎么个管教法?但又知此事确实是魏渊不对,于是求情道:“此事自然是侄儿的错,想必他念着自己是北魏人,自然不会令蜀中与北魏为敌,要是他做出大逆不道不念家国之事,侄儿第一个不放过他,还请王上宽宏大量,放他一条生路。”
“哼!前番魏落蝶拒婚一事,寡人还未与你细细计较,没曾想你这宁成君府里,净是些目无尊长法纪之人!”
魏致一听他提到魏落蝶,生怕他抓不到魏渊,便要拿魏落蝶来出气,赶紧俯首到地,说:“落蝶年幼无知,侄儿已教训过她,还望王上念她尚且未经世事,饶她一命。”
“都及笄多少年了还年幼无知,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魏方自然是没有胆子处死魏落蝶,但是魏致一家抗旨不遵是真,他便借着这事发作,“连弟弟妹妹都管不好,就不必管宁成了,以后宁成寡人派人去管,北魏还没有这般胆大妄为的宁成君!”
魏致大气不敢出,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再讨价还价就显得不识好歹了,于是当即谢恩:“多谢王上不杀之恩!”
接下来的几天,魏方派人来接收宁成,还在魏致府邸前派了兵马,名为保护,实则是监视。若是蜀中有什么动作,他可以拿这府里的人当挡箭牌,他就不信魏渊会把他这一家人弃置不顾。
魏落蝶看着这几日外头鸡飞狗跳的,忙去问发生了何事,魏致心烦意乱,根本不想理她,她便又去找齐映游。
齐映游前一日才被长嫂教训过妇德有缺,不能相夫教子,连丈夫都留不住。齐映游默默挨骂,她确实没有留住魏渊,甚至还让他去,但是她并未觉得自己做错,只是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便一再保证以后必定谨守规矩,不再行差踏错。
如今魏落蝶来问,她又该怎么答?即使没有在长嫂面前保证那些事,魏渊也叮嘱过她,此事绝不可让魏落蝶知道,她该如何?
“我兄长呢?”魏落蝶看齐映游吞吞吐吐的样子,便知定有大事。
齐映游左右为难,只憋出一句:“落蝶,你别问了。”
“我兄长出事了是不是?”
齐映游抿着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魏落蝶不甘心,他们不说她便自己去打听,谁也别想拦住她!
“落蝶!”
齐映游放心不下魏落蝶,生怕她闹出什么事来,又不敢和魏致说,只得给魏渊去了一封信,告知他目前家里的情况和魏落蝶的事,请他万事小心。
魏渊是接连收到信的,先是徐谦后是齐映游。他从前闲散惯了,如今应付赵恭已经让他心力交瘁,照顾颜俞又逃不掉,还添上魏落蝶的事,果真是祸不单行。
刚回完信,蜀都中便传出了“魏相因相救颜俞,致一家落难”的消息,薛青竹急急忙忙来告诉他,魏渊心头一沉,齐映游的信是直接送到相府里的,别人怎会知晓?就算是一传十十传百,速度怎会那么快?
看来,蜀都里也不纯粹。
“魏相?”薛青竹看他没有反应,还以为他是被这消息吓到了。
魏渊却沉着自如,从齐映游那里听到消息他都不慌,事情迟早要被知道的,传便传了,有什么好怕的?“青竹,你去帮我查,看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是。”
天清十一年季春,秦正武在永丰祭坛举行祭天仪式,自行称帝,改晋国为大晋,定元隆盛,该年即为隆盛元年。
称帝仪式十分隆重,颇有大楚帝君即位的气势。秦文隅是大晋建朝第一个太子,跟着秦正武走完了所有繁琐的礼仪。秦正武看着自己的儿子,半年过去仿佛成熟许多,看来齐门果然不出无用之人。
冯凌作为朝臣之一,自然是在祭坛下观礼,虽然位置十分靠后,但他平生第一次见这样盛大的场面,即使不能完全看清祭坛上的人,也掩盖不住心中的激动,他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可又不知究竟何时才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
“太子,这几日可有何感想?”秦正武称帝仪式过后,秦文隅休息了两日,如今再上课,称呼便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