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歇,故园目断伤心切(向子諲)
冯凌从小便不喜骑射,很少练习,那时齐方瑾不强求他学,他便乐得自在,如今才知道当年不该偷这样的懒。他连着策马几日,不眠不休,一路疾驰,仍是没能赶上阻止那道诏令。他到宁成的时候,晋军的屠城已进行了一日,几乎屠尽全城,只有最后一些残余。冯凌靠着记忆,花了好些功夫才找到宁成君的宅邸,心中不断得重复着那一点“或许还来得及”的希望,却只看到士兵们乱糟糟地搜查的景象。
“人呢?这里的人呢?!”冯凌厉声质问。
士兵们虽不认得冯凌,但他身上的衣服显然是大晋的官服。一个士兵立刻上前:“回禀先生,依照狄相命令,已全部灭口。”
冯凌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全部灭口,他的映游姐姐,玄卿兄长的一家人,一个都没了?他狂奔了这么几天,就为了在刀口下给魏渊留点念想,可是太迟了,太迟了。
冯凌身形一晃,身旁的士兵赶紧扶住了他:“先生,我扶您去休息吧。”
冯凌站定,确定自己已回过神,便用力推开他:“别搜这里了,都出去,滚出去!”
“先生有命,不必搜查,收队!”那士兵是个极有眼色的,一看情况不对,赶紧先撤,省得在这里当受气包。
待得士兵们全部离开了,冯凌静静望着这座宅邸,依稀能看出原来清幽别致的模样。他的兄长,他的姐姐,都是这样的人,淡淡的,不争不抢,平静如潭水。但它已变了,竹枝被拦腰截断,断口处锋利如剑,遍地落叶与血迹,石壁添了斑驳的划痕,假山上还残留了一把断刀,北风卷过,呜呜低诉,像不敢出声的哽咽,他盼着映游姐姐袅袅婷婷地走来,向他笑,或者说点什么。
但是齐映游不会出现了,永远也不会了。
冯凌恍惚间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她的映游姐姐还与他一同住在齐宅里,他记得那个午后的阳光和风,也记得映游姐姐亲手做的点心,软软糯糯,一回头,他的映游姐姐就嫁到北魏去了,出嫁的女子最美,红衣金钗,眉目如画,他在北魏的盛夏与映游姐姐挥手告别,从此再没有见过她。
冯凌走到里头,新鲜的血腥气直朝他鼻子扑来,他捂着口鼻,在书房和卧室转了一圈,找到一些书籍手稿,以及齐映游和魏渊生前用的东西,装在一个大箱子里,命人送回了永丰他的府邸中。
算是给魏渊留点东西吧。
“死者的尸体呢?”冯凌问。
被问到的士兵并不知他想做什么,呆呆回答:“已全部运送出城填埋了。”
“这户人家,所有的尸体都给我找回来!”
“这······”士兵想说,运出去的尸体少说也有几万,又有不断运送的,哪能这么容易找得到几具尸体?况且他也没见过这家人,谁知道这家人长什么样呀?正想推辞,却被冯凌狠狠瞪了一眼,只得道,“是!”
反正他也不会去找就是了。冯凌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用不着害怕他。
冯凌自然知道自己说话没什么用,他不是秦正武跟前的红人,甚至很少在朝中露面,现在想办点事简直难于上青天,只得问了填埋尸体的地方,自己过去找。
死尸须得及时填埋,否则容易出现瘟疫,士兵们不敢懈怠,冯凌出了城,远远便见着一处原本荒芜的平地,如今却是堆满了尸体,站满了正用力挥动铁锹铲子挖大坑的士兵,又有另一些士兵两两成对,一头一脚抬着尸体往大坑里丢。冯凌赶紧跑过去,迅速在尸体堆旁搜索起来。
项起听说了有个穿着大晋官服的年轻人在找尸体,心中奇怪,便过去看了眼,只见那人眉清目秀,很是文雅,甚至在一堆五大三粗的士兵里,显得有些孱弱。
“你是什么人?”项起不懂得客气,站他面前便问。
冯凌见过项起,立即站定,施施然朝他行礼:“项将军有礼,我乃文学侍从,太子师,冯凌。”冯凌原本不想说太子师的,仿佛故意拿身份来压人似的,只是这会,有这么个身份,事情会好办很多。
项起果然收敛了些,也随便朝他拱手:“太子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只是我有故人在宁成,想为他们收尸而已。”冯凌实话实说。
“什么样的故人?派人来找就是。”
冯凌知道项起说话定然管用,他这么问了,就是要帮自己的意思,便跟他说了齐映游一家的情况,只是他多年没见过齐映游,更是从没见过魏洋,描述得不甚清楚,项起只得多叫了些人把年龄相符的都找出来,又让冯凌先去休息。
冯凌几日未曾歇过,自然是累的,但是比起休息,他更想快些找到齐映游的尸体,于是便推辞了:“我一同在此处找,将军不必为我费心。”
“行,你们几个,跟着一块儿找,听见没有?”
时间已到腊月中,蜀军仍有少数士兵等着颜俞发话让他们回家过年,再不回去,便来不及了。
就在士兵们十分焦虑的时候,赵飞衡远远看着如同一座死城的安南,终于平静发令:“攻城!”
这一日,安南飘起了小雪,蜀军冒着飞雪前进,却并不感觉寒冷。
城墙上卫益的首级已经被取下,守城的又换成了原来那个姓胡的将军,终日战战兢兢,有时候真盼着那把屠刀赶紧落了,也不愿意忍受等待的煎熬。这日听得城墙上的士兵来报,说是蜀军已大军来袭,他手一抖,洒了一觚刚热的酒:“死守!”
死守,都死了就不用守了。
蜀军架起云梯,楚军则射下弓箭,砸下石头,雪花混着滚烫的热血,一下便化作了水淌在士兵们脸上,顺着流进了脖子里,受伤士兵的惨叫在这严寒的天气中显得异常沉闷。尽管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死伤,但是没人敢停下来发抖,一停便要殒命的,战鼓声、嚎叫声、长矛刺破铠甲尖枪捅破血肉的声音,隔着远远的距离隐隐传到蜀军的主帅帐中。
天气太冷了,颜俞想,似乎连打仗都是没有声音的。
小半日过去,薛青竹掀开帐帘进来:“魏相,公子。”
“城破了?”颜俞想,这也太快了些。
薛青竹表情似乎有些为难,说:“不是。”
“那是何事?”
薛青竹心猛然跳了一下,魏渊很少直接问他问题,可为什么偏偏这一次是他直接问呢?难道他已经知道了?看薛青竹心不在焉的样子,颜俞笑道:“到底有什么事?你说就是了,还有什么大风大浪是我经不得的。”
“是,北魏的消息。”
颜俞竟也呆住了,他确实什么都经历过了,可是魏渊还没有,他有父母,妻儿,有家有国。颜俞预感到了那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便不再追问,魏渊却仍是一派平静,笑说:“说吧。”
“东晋攻破高陵······”
他的国亡了,魏渊想,他贵为蜀相,却再也没有故国了。
“魏将军战死······”
国亡了,一国之将战死也是正常的。
“晋军攻入宁成······”
魏渊心中一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魏王已死,晋军,”薛青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魏渊的表情,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屠尽全城。”
魏渊合上了双眸。
连颜俞也是眼前一花,差点踢翻了帐内的小桌案,一时之间帐中寂静一片,外头传来的战鼓声好似晚夏天边的闷雷。
“魏相?公子?”薛青竹放轻了声音,试探般喊了两声。
还是颜俞先反应过来,挥手道:“你先出去。”
魏渊已呆了很久,仿佛外面并不是在打仗,颜俞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旁:“兄长。”
“生往何处来,死往何处去,既然世间不平,早些归去也无妨。”魏渊嘴唇微启,轻声道。
这些话若放到平日,魏渊还可以说得更淡然,只是他到了这时候才发现,其实他并不是完全这样想的,他舍不得齐映游和魏洋死,还有他的兄嫂和妹妹,他甚至有一瞬间对身边这个人起了些怨恨的感觉,如果当初他没有执意入蜀救俞儿······
可是就算他没有入蜀又怎么样呢?他又阻止不了晋军屠城,不过徒添一条人命罢了。
可是,能跟他们死在一起也是好的啊!
“生死有命,不必强求······”
颜俞这么多年都没有完全接受魏渊的神神叨叨,他想,自己的一家人突然之间全死光了,人怎么会不伤心呢?他说这些话真的可以自我安慰吗?
“兄长,你若是伤心······”
“有什么可伤心的?”魏渊居然还笑得出来,“我迟早要一同去的,只是可惜洋儿,一生太短。”
“兄长,我知道你怪我。”颜俞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难受,“你要是生气伤心,打我骂我都好,别这样,兄长。”说到最后声音已染上了哭腔。
魏渊只觉自己的耳朵嗡嗡地响,手似乎是不经意间握成了拳,可等到他望向颜俞时,那手却一点一点松开了,好似有人掰着他的手指,不许他握拳。
他没有打颜俞,他舍不得。
他只是把颜俞抱进了自己怀里,喃喃道:“兄长就只有你了。”
颜俞感到有水滴自上而下掉落,没入头发中。
☆、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高启)
攻城持续了一日,楚军疲惫不堪,死伤不计其数,眼看着城就要破,城里还留存的百姓这会也不再慷慨激昂地说什么要与大楚共存亡了,早些时候没走,是以为大楚气数未尽,不愿意离开故土,却不想蜀军速度这么快,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在忙着逃难,城中又是一片慌乱。
赵飞衡自然不会如晋军一般屠城,但是宁成被屠的消息传进了安南,谁还敢对敌军抱有期待?当然是有多快跑多快。
这时候齐宅里只剩下了两个童子,是数日前坚决不走,要留下陪徐谦的,一听说要屠城,一童子慌慌张张奔至徐谦跟前:“公子,我们也快些走吧,听说晋国已把北魏灭了,蜀国这次定要把我们也给灭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徐谦站在梅花树下,已隐隐听见厮杀的声音,空气中都带了些血腥气,那株新栽的红梅吸食着血气,竟又多开了几朵,分外艳丽。
童子也知道他那句话,他走了,就没人守安南了,可是安南这么大,公子这么柔弱的一个人,怎么守得住呢?
“不少朝中大臣都已经逃了,公子您何必呢?听闻晋军攻破宁成的时候屠尽全城啊!”
宁成!屠尽全城!徐谦猛然回头:“那宁成君呢?”
“都死了,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映游,洋儿!徐谦呆了片刻,好似失去了意识一般,往后踉跄了两步,童子跟着扶了扶,但徐谦没有说话,只是痛苦地阖上双眸,他亏欠魏渊的太多了。
“城破了!”宅门外头有人高声叫嚷着,声音惨烈至极,像是死前的挣扎,又掀起一阵喧闹的波澜。
“公子!”童子催促道。
徐谦又睁开眼,仰头看着开得正灿烂的红梅,发间沾了雪花,远远看去像是已经老去头发花白一般:“不必惊慌,收一瓮雪水。”
童子茫然:“收雪水做什么?”
“等故人。”
赵飞衡出兵前便已下了令,将大楚帝君一族全部下狱,此外不得伤害城中百姓,不得掠夺百姓分毫财务,不得进入百姓家宅。
因而城破之后,许多百姓先是兀自惊慌失措了一阵,然后才发现似乎并没有人要杀自己,便又赶紧躲回家去了,紧紧关上家门,躲鬼一般。
蜀军仅用一天便收拾了安南的残局,期间雪停了一阵,但是天空仍然暗沉,天地之间只有微弱的雪光照着,薛青竹来报事情都已处理完毕,只是有些南楚官员不知去向。
“不重要的就算了,身居高位者必得继续追查,很有可能混在百姓中出城了。”
“将军让我同您说,唐元和林广都不见踪迹,今早查问了郎中令府邸中的人,说是林广带着唐元逃了。”
颜俞心里头“咯噔”一下,虽然知道灭楚不会这么顺利,但是终归不太舒服,唐元顶多阿谀谄媚,林广却是毫无底线,他带着唐元逃,还不知道要给后面的残局带来多少变数。
不过如今,他想也没用了。
“继续查吧,”颜俞起身,“李道恒呢?我想亲自送送那位大楚帝君。”
按理说李道恒应该要押送回蜀都处理的,但是一来赵恭说过赵飞衡可以便宜行事,二来颜俞竟不知怎的,并不愿意让李道恒忍受囚车和斩首之辱,想让他死在安南,留个全尸。
赵飞衡听说此事,便立刻赶来了,他自然是不解,但是也习惯了摸不清颜俞的想法,反正李道恒总是要死的,至于怎么个死法,又何必在意?
“我同你去?”赵飞衡说。
“不必了,城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你,之后还有南楚未归顺的城池,你就别跟着我了。”
赵飞衡不大放心,颜俞笑说:“不如,兄长陪我去吧。”
魏渊这一天沉默了太久,且与他过去宁静悠然的沉默不同,这种沉默里充满了随时要离开人世的可能,颜俞想找点事情给他做,分散他的注意力。
魏渊没有拒绝。
魏渊和颜俞一同走在前往牢狱的路上,脚步声一下一下,似乎特别响亮。魏渊终于开口:“俞儿,你不必太过担心我,你与兄长还在,我便还有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