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飞衡没法一直耗在这里,只得一边派人给颜俞和魏渊送信,一边部署周围的防守,绝不能让林广依仗知夜反击。
唐元听得蜀军军队兵临城下,心神飞转,林广一眼就瞧出他的心思,笑问:“唐相可有什么想法?”
唐元只是笑,道:“尚未有想法。”
唐元不是没想过要逃,可是他手无缚鸡之力,刚到知夜时又被饿了几天,最后林广威逼利诱一两回,他就半推半就地答应助他称王。
保命重要。
如今林广自称“吴王”,但是唐元实在叫不出口,两人一说起话来,牛头不对马嘴。
林广知道唐元心里还是不服气自己,不过没关系,他不需要唐元心服口服,只要唐元给他当牛做马。
颜俞能再度独自下床行走时,安南已春回大地。看了赵飞衡的信,颜俞当即提笔,给赵飞衡出了主意。魏渊也送信过来,说蜀都一切顺利,东晋因为要收拾魏国这么一大片地方,暂时还没有动作,让他安心休养,不必担心。
颜俞出了房门,先问过他卧病这段时间安南的大小事宜,基本上按部就班,没有出什么问题,他放了心,看了一眼外面碧蓝的天空,便又要出去了。
“公子不可。”薛青竹就要给他跪下了,“小人先奉将军的命跟随公子,后听魏相的令照顾公子,公子先前那一病,我已是百死莫赎,若公子再这样出去,我如何跟将军和魏相交代?”
颜俞自顾自穿衣服:“不用你交代,你如实说拦不住我,我自己去挨训便是,你若不让我出去,我现在就处置了你。”
颜俞自然不会处置薛青竹,但薛青竹也知道,他要拗起来,是真正的九头牛都拉不回,于是让了一步:“公子让我跟着吧。”
“不许!”
话是这么说,但是薛青竹还是远远跟上了,只见颜俞到了齐宅,却没有让人通报,只是绕着齐宅的高墙,缓缓走了一圈。
颜俞从前不知道齐宅这么大,如今在最外头一走,才知道原来他住过的地方是这样的,西边有扇偏门,离冯凌小时候的住所最近,他那时带着小小的冯凌出去玩,晚了便要从偏门进去,魏渊会在那里等着他,有时候还会被徐谦抓住;再往西的那个墙头,他跟徐谦闹脾气的时候蹲过,他回想曾经,才知他等着徐谦已等了很多年了;再过去,便是齐宅的后院,那里有一片桃林,每当春风降落在安南的时候,徐谦便整日整日地站在桃花树下,仿佛是他的目光吹开了盛放的桃花。
颜俞忽然停住了脚步,院墙高处一朵孤零零的桃花正朝向他,似是对他笑,他伸出手,想碰一碰那朵花,可手伸出去才知道原来院墙那么高,伸手了也没用,桃花仍在高处,沉默地望向他。
颜俞没把整个齐宅绕完,在那朵桃花注视的地方呆到中午便回来用饭,下午处理各种事务,看上去消停了许多,薛青竹也放心不少。只是此后的每一天他都会去齐宅后院的院墙呆一个上午,什么也不干,就抬头看那朵桃花。
只可惜,那朵花命薄,没几天就在一场春雨里谢了,而那枝条上,整整一个春天,再没长出花来。
徐谦站在桃林里的时候是能感觉到颜俞的,他们都太熟悉彼此了,风一吹,他就嗅到颜俞的气息,但是他仍然不能见颜俞,生怕一见自己就会忍不住,只能捎信一封给魏渊:“俞儿终日在后墙外,等一枝或许永远不开的花,每当他到来时,风中气息都缱绻不已,我便在墙内描摹他的轮廓,仿若他就在我眼前。他虽不知,而天地与桃花俱知。”
赵飞衡听从颜俞的意见,以蜀中的名义承认林广是吴王,并正儿八经地缔结了两国之约以暂时安抚知夜。林广没想到自己称王会这么顺利,人都飘到半空了,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赵飞衡迅速安排好相关事宜,便要班师回朝。蜀军回程路上十分兴奋,相较来时更为高昂,不少人得了赏赐,升了军衔,私底下已经在描绘蜀中并吞八荒的美好图景了。
赵飞衡路上听说颜俞在安南病了一个冬天,便顺道来收拾他,哪知一见面,人家正忙着处理事情,赵飞衡又不好意思说他什么了。
“你别呆这儿了,跟我回蜀都去,省得没人看着你,你就作妖。”
颜俞有多少伶牙俐齿也不愿意拿来遮掩自己对徐谦的心思,也不愿意对赵飞衡说,便执拗着:“我不回去。”
赵飞衡无法,把薛青竹叫来一问,才知道颜俞是思恋少时,眷念故土,虽说无可厚非,可他这小身板成天病来病去的,要是哪天死了,赵飞衡可怎么跟他死去的王兄交代?
无奈之下,赵飞衡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大群仆人侍女,吓得颜俞面无血色:“你干什么?”
“照顾你咯,以后要干什么全吩咐别人帮你干。”
颜俞简直想一脚踹飞他:“我要静养,静养你懂不懂?”
“你要不想留在这儿,那就跟我回蜀都去。”赵飞衡得意道。
却不想,颜俞脱口而出:“人留下,你走吧。”
“哎,颜公子,这安南到底哪里好?你倒是告诉我,我蜀都怎么就比不上安南了?你的相府在蜀都,你的兄长也在蜀都,你留在这里干什么?连说话都没人,不嫌憋得慌!”赵飞衡在他身后叽里呱啦,根本就不管什么静养,吵得薛青竹耳根子都痛了。
颜俞淡淡地想,蜀都是好,但古人说,虽信美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有徐谦的地方才是他的故土啊!
☆、长亭柳,君知否,千里犹回首(黄庭坚)
颜俞把赵飞衡送来的人都安置在一处院落中,不许他们到自己的院中来,至于要怎么办全交给了薛青竹,赵飞衡骑在马上,心想,等我回到蜀中,就叫阿恭派旨让你回去,看你还能在这儿呆多久?面上却是一脸不满:“今日不同我回去,来日便不当你是兄弟了。”
颜俞一阵好笑:“赵将军再过几年便至不惑了,怎么还似尚未加冠?”
赵飞衡自然听得出来他嘲自己幼稚,但实在懒得与他计较,一挥鞭便扬起尘土,带着他的大兵朝蜀都去了。
连着奔袭近十日,回来便听说赵恭正准备称帝仪典,赵飞衡颇为谨慎,拉过魏渊低声问:“你给弄的?”
魏渊摇头:“并非,王上早有此意,我不过帮着准备仪式祭礼而已。”
赵飞衡一想,这不就是叫颜俞回来的好机会吗?还省得他另寻时机了,当即单膝跪下,拱手道:“王上,称帝大典乃我蜀中盛世,颜俞虽不在朝为官,但此番灭楚,实是出力不少,在他面前,连臣也不敢居功。王上称帝,定然让颜俞见证才是。”
赵恭点点头,他也早想叫颜俞回来,无奈魏渊一再保证颜俞只是在安南接应赵飞衡和处理剩余事务,他顾着这几人都是功臣,不敢太过分,如今赵飞衡已回来,又是主动提出让颜俞归来,他顺势答应便是:“这是自然,那便让颜俞尽快回来吧,免得误了称帝大典。”
魏渊实在不解,赵飞衡一向与颜俞交好,怎么这番便要违逆他的心意?赵飞衡解释道:“你是没看见你那弟弟憔悴成什么样,青竹也就能办办事,照顾他怎么成呀?青竹说他夜夜睡梦喊着兄长,你这做兄长的怎么一点不心疼?”
魏渊不能把徐谦的事说出去,只得叹气:“将军,这世上有许多事,别人避之不及,但俞儿却是心甘情愿的。”
“比如说,折磨自己?”
魏渊简直哭笑不得。因着赵恭要派人去召颜俞回来,魏渊终于想起他离开安南前颜俞叮嘱自己的事,他回到家中,进了颜俞的房间,在他说的箱柜中找到了那把弓。魏渊颇为奇怪,他要一把弓做什么,翻过来一看,只见弓身上刻着一个“谦”字。
赵恭的称帝大典半月后就要举行,颜俞身体不好,不能骑马,路上花费时间多,须尽快启程才是。薛青竹生怕误了事,催促道:“公子,我们要上路了。”
颜俞看薛青竹已把东西都收拾好,手中握着那把弓,说:“我知道,再给我一个时辰,我最后出去一趟。”
最后去的地方当然也是齐宅,颜俞把弓交给童子:“请转告徐公子,我今日便走了,此物转交给他,谢他······”谢他什么呢?颜俞想了想,说:“谢他,为我栽过梅花。”
“我会把话带到的。”童子双手接过弓,颜俞仍忍不住伸长脖子朝里头张望,但所见空空如也。
他们同住一座城里,经过一个冬又一个春,曾只隔一扇门,但是他终究没能见到徐谦。他不怪徐谦,他是心甘情愿的。
只是,离开的时候步子是那样沉重,转身走到街角,还是回头望了一眼,不切实际地幻想着会有奇迹出现,但是老天爷,没有眷顾他。
他想,这一生自己还有许多话没有对徐谦说,早知道,那年春天在珉江见他的时候,应该多说一些的。
但是这世上,本没有早知道。
徐谦握着自己的弓在房里沉默了大半晌,想起过去种种,泪满襟袖。
他不是不爱,不是不想,是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徐谦木木地起身,像失了魂魄一般,只靠双脚机械地牵引着,缓缓走出齐宅门外,痴痴地望着蜀都的方向。
那是颜俞要去的地方。蜀都与安南,他与颜俞,隔着山,隔着水,隔着比远方更遥远的灰暗岁月。
都说白驹过隙,可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不在乎,他只知道,从此以后,都再不会有那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了。
回蜀都的路上,颜俞从马车的侧窗探出手来,在路边折了一条柳枝,一路带着回去了。
他骗自己,那是徐谦为他折的。那地方,与安南已相隔千万里,只怪风景太好,他流连这这一场春光,千里仍回首。
十多日后,赵恭称帝大典临近,蜀都一派欣欣向荣之景,郊外草木繁盛,城内张灯结彩,朝中官员都忙个不停,尤其是奉常,差点连头都要秃了。魏渊接到薛青竹派人传来的口信,说是颜俞今日午后便要到蜀都外城了,魏渊匆忙处理完事情,亲自到蜀都城门接颜俞。
“魏相。”薛青竹站定行礼。
魏渊着急异常:“俞儿呢?”
薛青竹未回答,只是愁眉不展,魏渊便知情况不好。他几步上前,打开马车的后门,只见颜俞躺在马车里,似是睡熟了,又像是晕过去,怀里躺着一条蔫了的柳枝。
“俞儿,俞儿。”魏渊钻进马车里,唤醒了他。
颜俞懵懵懂懂地醒来,眼神空洞地望向魏渊,呆呆地笑了笑,像个新雕出来的木偶。
魏渊抱着他,拍着他的背:“俞儿,没事了,会好的。”
嘴里说着会好,魏渊却比谁都清楚,很有可能这一生都不会好了,他的弟弟,在过去的冬春里,耗尽了魂魄,马车只带回了他的空壳。
颜俞强撑着参加了赵恭的称帝大典,其实他以前无数次地幻想过赵肃称帝,但是赵肃没有帝王命,便只能把这事留给他的儿子做。新制的帝王礼服袖袍宽大,花纹繁复,冠冕沉重,加在赵恭一个孩子身上实在太重了些,但是他颇为兴奋,在祭坛上高声诵读祭文,追念他的祖先,感恩他的百姓,很有一代明君的风范。
赵恭称帝,定元吉庆,追封先王赵肃为惠帝。
若是这事早发生两年,单尧或许就不会去找狄行要什么九卿之位,如今他们握着彼此的把柄,天下又已经变了个模样,他想抽身也不行了。
这么一场称帝大殿,祭坛上下,蜀都内外,所有人都怀揣着自己的想法,敲着心中的算盘。
吉庆元年,这个天下又翻开了新的篇章。
赵恭称帝后,天气便入了夏,除了颜俞身体抱恙以外,蜀中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切顺利。相比之下,东晋就麻烦颇多。
先是冯凌去年冬天从宁成回来便闷闷不乐,秦文隅更甚,冯凌走后就被病了,一整个冬天都没怎么起来,如今好了便是两人对坐着不高兴不:“先生先前去宁成,可曾见到您的故人?”
“没有,”冯凌努力在秦文隅面前藏起自己的情绪,但是效果始终不理想,连扯出的笑容都是苦涩的,“臣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杀了,连尸体也未曾找到,臣为他们立了衣冠冢。”
秦文隅虽然没有失去过亲人,但已能理解冯凌的痛苦:“先生,是因为你很爱他们,是不是?”
“自然,但更多的是因为他们都是善良无辜的人。”冯凌道,“臣先前与太子说过,普天之下均按律法行事,若是他们犯了死罪要被处死,即使我伤心,也是绝不可惜的,但若是安分守己却死于非命,那必然是居上位者的过错与法律的漏洞。”
“学生受教了。”
冯凌这一个冬天对秦文隅忽略了很多,知道他大病一场,直到现在脸色还是苍白的,便也不说那么多课业了,反倒坐过去,像抱着弟弟一样搂着他,轻声给他讲贤君明臣的故事。
秦文隅靠在冯凌怀里,昏昏欲睡。
除了秦文隅以外,秦正武也不得安宁。一方面,他如今对狄行越来越依赖,另一方面狄行却屡遭其他大臣弹劾,尤以秦景宣为最盛。秦景宣是秦正武的旁支,也不知要算到哪一代才是同一个祖先,但是秦这个姓氏冠在这里,使得他自小心气颇高,除了正儿八经的王族和确实有真才实学的人以外,别的一律看不上。多年前狄行到东晋求官,他便十分瞧不起狄行轻浮自大的模样,屡次阻止秦正武给狄行授官,没想到狄行起起落落,竟然还是坐在这个相位上。他虽抓不到狄行的把柄,但是坚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不会错。正巧从去年冬天起,就陆陆续续有人告诉他狄行私底下做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