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景宣欣然领命,赶紧去请冯凌。冯凌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又是激动又是担心,换个官服都弄了半天,一路上都快蹦起来了。秦景宣边走边告诉他狄行反对变法,要他小心应对。
冯凌甫一出现在朝堂,议论之声再次响起,朝臣们纷纷交头接耳,难以置信。
“这又是什么人?”
“毛头小子,果然草率!”
“看来是不成了。”
冯凌早知道变法不会顺利,心中做好准备,到了朝堂之上倒不担心了,周遭的议论声都被他自动隔绝,只端正跪下行礼,不慌不忙听完狄行的反对意见,才笑着一一批驳:“第一,有史以来确实没有出现过律法规定一事,但南楚之前也未有分封属国一事,今人倒觉得不分封属国才奇怪,可见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开端的。况且,南楚已经灭亡,狄相以正强大的大晋与南楚相比,未免有不敬之意。第二,在其位谋其职自然是理想情况,但是天下更多的人都不愿意安于本职,否则狄相与我,甚至更多有才之人也不必到处寻一个明君了,安分在家耕种岂不好?正是因为人人有想做的事,却又不知道做出这样的事会有怎样的后果,律法规定才成为必要,百姓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才没有逾矩之举。第三,变法自然不是一蹴而就,完善与更新都是必然的,臣一人之力尚薄,还需狄相与各位大人相助。”
冯凌论辩的风格十分平稳,条理清晰,不似颜俞爱钻空子,气势强盛,可是却更加不易反驳,狄行只得提出其他问题:“若是变法出现问题,你可担得起责任?”
“变法乃大晋之事,上有帝君将相,下有群臣百姓,臣一人不敢担此重任。”这话还是小时候颜俞教他的,颜俞被徐谦骂完之后就会到他那里有模有样地学着徐谦的样子说:“带凌儿出去,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可担得起?哼,我还没说他整日拘着你,出了事可担得起!厨子整日做饭给你吃,出了事可担得起!你整日看书习字,出了事可担得起!你这么大一个人,兄长我自然担不起,要担也是大家一起担!”
果然这话一出,狄行的脸都绿了,这么熟悉的风格,他化成灰都记得。
倒是冯凌厚道些,没有就这样等着看他笑话,主动解释道:“变法从未实施过,有问题才是正常的,只要帝君与朝臣百姓同心协力,必能够解决问题,度过难关,可若是因为害怕出现问题就永远不去尝试新的做法,岂不是因噎废食?”
秦景宣见缝插针道:“冯先生说的有道理。”
朝臣们也都不是瞎子,眼看着冯凌占了上风,又有秦景宣相助,便开始摇摆不定。
“确实如此。”
“可是,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这么年轻就提出变法,可见是有才学之人。”
议论声越来越大,狄行不愿意承认自己这么两句话就给打败了,当年跟他师兄大战几百回合的时候还不知他在哪里玩泥巴,难不成这几年越活越回去,连颜俞的师弟都打不过了?“帝君,臣还是担心,若是变法一事遭遇百姓反对,到时民愤难平,恐对我大晋造成伤害,如今正是晋蜀相争,我大晋一弱,得利的自然是蜀中,臣若没记错,冯先生可是当年颜相与如今蜀中魏相之弟,谁知冯先生有没有包藏祸心?”
冯凌仍是不紧不慢的:“若是担心变法大规模展开,百姓难以接受,帝君可以永丰作为先驱,先在永丰内试行,若是利大于弊,自然可在大晋推行,这么简单的事料想帝君早已经想到。至于我与两位兄长的关系,帝君不是今日才知,我若有心弱晋强蜀,当日便不会入晋,没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倒是狄相与我兄长积怨甚深,还望狄相能分清楚,兄长是兄长,我是我,切莫借题发挥。”
狄行的小肚鸡肠朝堂之上有目共睹,这时候把颜俞和魏渊扯出来倒是越描越黑了,朝臣们虽没有明确表态,但是不少人心里已经站了边。秦正武更是十分欣赏冯凌,初次上朝舌战狄行便有此等气度,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当即大手一挥,将冯凌封为廷尉,统筹变法一事。
“众卿不必担心,予对变法一事已然深思熟虑,绝不会草率,予已命人将冯卿的法条誊写出来,晚些传给各位,若有意见大可以提出,冯卿一人之力,想必还有不完善的地方。”
这回没有谁再敢说话,秦正武王向来杀伐决断不讲情面,决定的事就没有改过的,今天已经是给足了狄行面子,现在狄行也都被驳得没话说,大家便赶紧领命。
一月后,秦正武宣布永丰进行变法,法条张贴在大街小巷,更有官兵在街道上一一讲解,永丰城内百姓在各处围成一团,既奇怪又兴奋。“以后均要依照这份律例办事,不得逾越!”
变法初期,官府倒还循规蹈矩,只是贯彻不到下头,例如,有些人家实在不愿家中男子去当兵,私底下贿赂负责征兵的军官,避过三年赋粮也是有的。冯凌私下走访了永丰下属几个地方,回来向秦正武报告,秦正武颇有些着急:“是不是这法条有什么问题?”
冯凌早已想到这些情况,不如秦正武一般紧张:“帝君不必太过担心,变法初期,百姓还不曾把此事放在心上,这是没有契机可立威的缘故。”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冯凌说不准什么时候,但是他知道,绝不能这样回答秦正武,便说:“变法同统一四海一样,乃是千秋功业,即使帝君有心,也是急不得的。”
颜俞从赵恭称帝结束之后,基本上就卧病在床,多少汤药灌下去也没有起色,不过他心态好,总是笑着安慰薛青竹:“我命硬得很,一时半会死不了。”
薛青竹总要怪他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魏渊倒不大在意,仍是念着些“生死有命”的话,搞得薛青竹愁闷不已。
这一日,赵飞衡提着酒来相府,颜俞听从太医的嘱咐,如今已不喝酒了,赵飞衡却偏要在他跟前喝,用他的话说,就是用酒把颜俞给馋好,等他馋得不行了,就知道要赶快好起来了。
这会儿赵飞衡还欢欢喜喜地带来一个消息:“听说永丰现在搞了个什么变法,以前还不知道狄行和秦正武有这种本事。”
颜俞和魏渊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赵飞衡仍在喋喋不休:“也不知道他们能弄成什么样,听说弄得也不怎么好,你俩说我们能不能趁这时候去打东晋啊,他们忙着那劳什子变法,肯定没空应对,到时候就把东晋收归所有,不久统一天下了,你说······”
“这恐怕,不是晋王和狄行的主意。”颜俞冷不丁开口打断了赵飞衡。
赵飞衡一愣:“那是谁?”
颜俞笑了笑,说:“东晋如今这么一大块地方,谁知道有多少能人在里头?我哪知道是谁的主意?只不过,以我对晋王和狄行的了解,知道他们干不出这事罢了。”
“管他多少能人!”赵飞衡不屑地一哼,“能比你颜公子还厉害?”
这话一出,颜俞和魏渊竟又想到了徐谦,魏渊知道颜俞不欲再说,便主动道:“人外人有,谁说得准呢?俞儿再厉害不也是人?”
“唉,”赵飞衡叹气,“倒也是,如今快要入秋了,你这身体老是不好,总得注意点。”
颜俞无奈地笑:“翼之,你越来越像个老妈子了,不如你来照顾我,让青竹替你领兵去。”
“好啊!可千万光说不做,还有知夜呢!”
赵飞衡这么一说,颜俞倒想起来了,那会儿为了安抚林广,暂且收兵,还承认了他的吴王地位,但总不能就这么下去,知夜在蜀地境内,这个大麻烦还得他们自己解决。
知夜也是老城池,防守坚固,里头少说有三万兵马和半年粮,林广死守,颜俞又卧床许久,竟也让这吴王存在了小半年。
“别急,今年,我一定给你想出法子来。”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李绅)
“凌儿出手了。”待得魏渊送走赵飞衡,颜俞说道。
魏渊却是提了一句无关紧要的:“你应当还不知道,凌儿加冠的时候,老师为他取了字,云中。”
“字云中,”颜俞喃喃着,“甚好,凌儿确有凌云之志。”
两人沉默了一阵,似乎谁都不想先提起那避不开的人,最终还是颜俞开口问:“他呢?是不是也快了?”
“凌儿应该会在三年孝期满后请兄长,兄长大约不会拒绝了。”魏渊叹气,“这天下乱得太久了,若当年,是你与兄长联手,今日不知是何情形。”
东晋能请徐谦,蜀中自然也能,但如果徐谦一定要选择一个能统一天下的君主,肯定不会选择将大楚覆灭的赵恭。他与徐谦联手?颜俞想也不敢想这样的事,连再见一面都难上加难,他又何必徒添烦恼?颜俞垂着眼睫:“狄行在一天,他入晋就会有危险,凌儿势力单薄,怕保不住他。”
“你想怎么做?”
“引之以绳墨,绳之以诛戮,故万民之心皆夫而从之,推之而往,引之而来。”颜俞淡淡地说,“凌儿变法后劲不足,该立威了。”
永丰变法的消息在蜀中传得沸沸扬扬,赵恭也少不得要在朝堂上问:“我们是不是也要弄个变法?”
魏渊笑道:“帝君不必多虑,如今东晋变法效果并不十分好,更何况,蜀中与东晋情况不同,我们不必亦步亦趋地跟在东晋后面,否则倒给天下百姓留下蜀中对东晋有样学样的印象,有损蜀中之威。”
“就是,”赵飞衡附和道,“臣看那变法还不如不变,事事都这般规定着,就像给人套了枷锁似的,怎么着都不舒服。臣还记得去年年末打南楚的时候,魏相看准了士气高昂,便让士兵们自己选择回家过年或是去收服南楚,结果几十万大军自愿前往南方降服南楚城池。要是强迫士兵们前往,士兵们反倒不乐意,强行规定实在比不上算准人心。”
朝臣们频频点头,赵恭也说:“叔叔此言有理,予相信魏相和叔叔。”
魏渊又道:“帝君,时下已入秋,各地都已丰收。今年无战事,臣想前往各地看看百姓们收割粮食,一来可了解蜀中情况,二来可显示帝君关心百姓,请帝君允准!”
赵恭想了想便答应了:“魏相为蜀中与百姓劳心劳力,予自当准奏,这些事治粟内史单卿更了解,不如单卿一同前往,只是不要离开蜀都太远太久,予实在······”
“帝君放心,”魏渊浅笑,“臣自知蜀都事务繁多,绝不敢以此逃避公务,只在蜀都及周边城池走走便罢了,此番辛苦单先生一同前往,在此先谢过。”
单尧这段时间跟赵恭的接触多了些,仿佛又回到当年师生情深的时候,这会魏渊和赵恭说的话都在理,他没法推辞,可又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只得硬着头皮应下:“此乃臣分内之事,自当全力以赴。”
蜀都及其以南地区主要的粮食作物是稻,与北方种麦不同,唯一相似的大概是秋天来临之际,田野中均是一片金黄,飒爽的秋风吹过,便是一层一层荡漾开去,仿佛连绵起伏的波浪,连带着吹开了农人喜悦的笑声。
“单先生,这些年蜀中的收成都好?”
单尧跟在魏渊后头,毕恭毕敬地回答:“是,自魏相入蜀以来,百姓休养生息,又得上天护佑,风调雨顺,自然是连年丰收。”
“我听赵将军说过,几年前蜀中多种菽,怎么如今又变稻了?”
“魏相有所不知,蜀中人本就多食稻,菽只在急需备粮那几年种过,后来不缺粮了,百姓们又种回稻了。”
魏渊“嗯”了一声,走到一处舂谷的地方,伸手往稻谷中一捞,一颗颗的谷粒金黄饱满,粗糙的外壳蹭得他掌心皮肤有些刺痒,“单大人可估过,加上今年的粮,蜀中可支撑连续用兵多少年?”
“魏相这是打算来年出兵东晋?”
魏渊在单尧面前看似随意,实则十分谨慎,不愿意落下话柄:“出兵是赵将军的事,我不过随口一问,想听听蜀中的情况罢了。”
单尧笑了笑:“下官多言了,以蜀中的情况,支持连续用兵三到五年没有问题,以魏相之智和将军之勇,三五年内必能拿下东晋。”
魏渊却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十分忧虑:“统一天下,谈何容易?单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东晋的人才又何尝比蜀中少?更何况,真正能统一天下的人可还没出手呢!”
“下官倒不知这世上竟还有能胜于魏相与颜公子之人。”
魏渊笑笑,颇为谦虚:“我与俞儿师出同门,齐门中人甚多,胜于我们的又岂在少数?”
“魏相可是说那徐公子?”
魏渊只是笑,却没有再回答。
更南方收割得早,如今按照赋税规定上交的粮食也已到了蜀都,单尧须得将这些粮草登记入库。魏渊对此颇感兴趣,便跟着看了几日,称重,登记,入库,归档,都是他以前不知道的事。单尧本就存了私通狄行,将蜀中卖给东晋的心思,前几年没人看着他的时候,粮仓里混进不少陈粮,今年魏渊一旁看着,他不好动手脚:“魏相如今在这,这粮册还得您签字。”
魏渊抬手一挡:“这是单先生的职务,我不便插手,各司其职便是。”
单尧微微一点头:“也是,魏相既看过没有问题,那臣便签字归档了。”
“这几日辛苦单先生,明日我便不来了,府中还有许多事情堆着,我不能一昧躲懒,今晚一起用膳吧,就当是酬谢单先生几日辛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