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这层,单尧顿时慌张全消,冷静起身,进到书房,找出狄行的那些信,一封一封全都丢进炉子里烧成了灰。
什么通敌,什么密谋,全都没有了。
单尧看着炉子里的火焰和灰烬,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相府。上回魏渊打了颜俞后,多日不曾去见他,想着让他自己好好冷静,只每天从薛青竹那问他的情况。如今,徐谦的消息来了,魏渊总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还是往他房里走了一趟。
“兄长。”多日不见,颜俞还是那个样子,仿佛更憔悴了些。
一见到他,魏渊颇有些愧疚,他不该放任颜俞一个人呆这么长一段时间的,打也打过了,他怎么能不管俞儿呢?
“俞儿。”魏渊上前去,摸了摸他挨过耳光的那一边脸,只是现在已经消去了痕迹,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怪兄长,兄长不该打你的。”
颜俞笑笑,毫不在意:“不怪兄长,是俞儿的错。”
“俞儿······”
“兄长不必担心俞儿。”
“兄长他······”
颜俞一听那两字,脸上血色尽失:“他怎么了?”
魏渊握着他的手安慰道:“他没事,只是如今,已是东晋的官员了。”
颜俞听罢,先是放了心,又生起些苦涩来,对魏渊一笑:“他终于去了。”魏渊心情复杂,又听他自嘲似的问,“不知再见时,我唤他兄长,他还应不应我?”
“俞儿,你知道,兄长也是不得已。”
“我知道,是我当年选错了。”颜俞眼睫一闪一闪的,又掉了几颗泪,“回也回不去了。”
魏渊想,俞儿又何尝做错过什么呢?那时不选赵肃,难道要他站到李道恒身边助纣为虐吗?怪只怪造化弄人太过。
午后,颜俞不知想到什么,竟自己一人跑了出去。自从安南回来,他已许久未出门,这次径直到那波涛滚涌的江边站了一下午,望着那滔滔东流的江水发呆。时下已完全入冬,江边温度更低,颜俞却不觉寒冷,反倒甚是愉悦。
永乐江的水啊!
几只鸿雁自江上飞过,颜俞目光追寻了一阵,愉悦之中又生出些许悲凉:兄长还会记得永乐江的水吗?
无可问君安,但见江水长。
徐谦来了几日,只上了一日朝就没有再去,原因是他多年生活在安南,如今甫一换了新环境,竟是不大习惯,有些水土不服,连着几日上吐下泻。
冯凌这几日都是一回来便去看徐谦,给他熬了碗药粥,端到他跟前。
徐谦接过粥却不喝,只用勺子一圈圈搅着。
冯凌对徐谦的尊敬不亚于对齐方瑾,即使官职高于他,来看他时也是站着,徐谦不说,他也不坐。
“兄长今日可好些?”
“好些了,”徐谦笑着应了,“但恐怕还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兄长喝不惯永乐江的水吗?”
徐谦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眸子轻轻一抬,眼波里浮着一层水,温声回答:“嗯,太苦了。”
永乐江的水,太苦了。
冯凌没弄懂他的意思,他接着放下碗,说:“我看过你制定的条律了,很好,有些地方我做了修改,你回去看看,此外还需再加一条。”
“兄长请说。”
“战时,不得伤害俘虏、降军、百姓一人,不可掠夺百姓财物,违者,斩!”
冯凌很少见徐谦眼神如此凌厉,连声应道:“是,凌儿回去便加上。”
“狄行的事现在怎么处理?”
那日狄行嚷嚷着要戴罪立功,秦景宣带着人去他府上搜,最后竟搜出了一沓单尧的信,狄行说这是他在蜀都的眼线,将来还可继续用,接着便是求饶不断,总之就是厚着脸皮要留一条命。
若是按照东晋律法,确实可以免掉死刑,但是徐谦却谨慎:“那一沓信呢?”
冯凌带着徐谦去翻找单尧的信,徐谦一封一封看过,大部分跟狄行说的都对得上,正要说话时却看见了不同的字迹。
单尧的信里混了一封别人的信。
而那个别人,正是他的俞儿。
那是俞儿的字,霸道得很。
冯凌看兄长突然停了动作,还以为是找到了什么重要证据,当即凑上来问:“兄长,可有什么发现?”
徐谦双手捧着拿着旧绢布,虔诚得像朝圣,他摇摇头:“这是,是他二十二岁那一年,去蜀中前写的信。”
颜俞那时候二十二岁,还没到蜀中,就已经知道要放长线钓大鱼,利用韩墚促成三国合纵,最后成功并相三国。徐谦忽然笑了,他的俞儿,从来就没有笨过。
“这不是证据,让我带走吧。”
冯凌看了一眼那信,立刻认出是颜俞的字,他们兄弟向来情深,如今走到这一步,也是迫不得已,他没有理由阻止徐谦。
“那其他的······”
“信件可以伪造,你建议帝君验过真假之后再行判断,免得狄行轻易逃脱。”
“可是兄长,要怎么去验真假呢?”
“不着急,如今狄行的消息传得盛,验不出什么,先让他在里面呆着吧。”
秦正武听从了徐谦和冯凌的建议,暂时不动狄行,狄行一个大饵放出去,竟然没钓到自己想要的鱼,心中不甘,日日在牢中吵嚷,闹得狱卒耳根都不清净。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唐婉)
东晋的律法经过徐谦修改,便可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秦正武看过徐谦修改的部分,不过是将刑罚和赋税等减轻了些,不由得感叹这徐公子可比冯凌仁慈多了,不过他没有太多异议,便下令全国从腊月起按照律法行事。好容易了了一桩大事,待得徐谦好些,秦正武便急不可耐:“予还没问过徐卿打算如何助予完成大业。”
“仁民爱物,恢复礼乐。”徐谦神情总是淡淡的,既没有对国事的郑重,也没有对帝君的尊敬,仿佛他面前坐的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他们谈论的也不过是些茶余饭后之事。
秦正武说:“推行律法,减免赋税,难道还不是仁民爱物吗?”
“还不够。”
“那还要如何?”
徐谦一抬头,毫不畏惧地直视他:“不如今年除夕,帝君便出宫,同永丰百姓一起过年吧,正好也听听百姓对律法是怎么看的。”
这怎么可能?刚要拒绝,却是秦文隅壮着胆子说:“父亲,我想去。”秦文隅再怎么少年老成,也不过是个孩子,出宫和百姓一同过年,听着就有趣。
一声“胡闹”还没有骂出口,徐谦便立刻笑吟吟地接上了:“太子代帝君前往也可。”
连着被堵了两回,秦正武都要怀疑他们是串通好了的,却又想,他儿子当了冯凌几年学生,如今还得管徐谦叫师伯呢,串通也不奇怪,当即有些生气,又不想驳徐谦的面子,人是自己请来的,再尴尬也得用。“此事晚些再讨论,恢复礼乐又是哪一说?”
“臣希望帝君从现在开始,恢复一切应有的礼仪制度,今年就从腊祭开始吧。”
秦正武有点头痛,徐谦提的都是自己不喜欢干的事:“何必在乎这些虚礼?”
“正是有这些虚礼,帝君才知道自己应当畏惧天地,统领众臣,教化百姓,治理国家,平定四海。当年大楚正因为礼乐崩坏,君不君,臣不臣,方有灭亡之祸。”这些话已经在徐谦的心里积存了许久,“帝君率先遵循礼乐而行,群臣百姓必定跟从,如此,才有政通人和一说。”
秦文隅今日是第一次见徐谦,听徐谦说话不紧不慢,丝毫不害怕他父亲,比起老师来还要气质卓绝,要不是他已经有了一个老师,真想现在就拜徐谦为师。
秦正武陷入了沉默,大殿之上竟无人说话,徐谦眼神里没有期待,仿佛也并不在意秦正武会不会听从他的建议,又或许是自信过甚。
“便依徐卿所言。”
秦正武开了这个金口,满朝上下都忙碌了起来,原本秦正武是最不在乎祭祀之事的,奉常便闲得发慌,今年突然来了差事,反倒手忙脚乱起来,有许多事还不会,只得上冯凌的府邸去问徐谦。
好在徐谦不是那等难相处之人,别人来问他就答,一时之间冯府门庭若市,连冯凌都大大吓了一跳:“兄长,我这儿可比以前齐宅热闹多了。”言下之意,是徐谦比齐方瑾还厉害些。
但是徐谦只是苦笑:“若当年大楚帝君有如今帝君半点虚心,齐宅就不至于无人问津,大楚也不会毁于一旦,我不过比老师幸运罢了。”
冯凌怕他伤心太过,只得安慰:“兄长不必多想,眼前的事要紧。”
徐谦哪还有什么需要他安慰的?要是这点事都想不开,他又怎么会到东晋来?于是拍了拍他的肩,又转身忙去了。
赵飞衡气势汹汹地到了相府:“定安,你这身体还能不能好了?我可听说了,东晋现在不用狄行了,全国变法,还换了个叫徐谦的。”
颜俞那日从永乐江边回来,身体更虚弱了些,此时对赵飞衡的话充耳不闻,嘴里一直喃喃着:“不战而屈人之兵,到底如何,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这说什么呢?”赵飞衡问魏渊。
魏渊摇头,颜俞的声音大了些,仿佛要说给他们俩听似的,可眼睛又垂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可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我竟然不知道······”
“定安!”赵飞衡忍不住吼了他一声。
颜俞猛地咳起来,几声之后竟是咳出一口血来,不多,却重重地吓了两人一跳,一时之间“定安”和“俞儿”的喊声惊慌地交错在一起,颜俞却毫无反应。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颜俞扶上了床,赵飞衡正要去叫医师,却被颜俞死死抓住了袖子。
“定安?”
“翼之,储粮,备战。”
他没有办法了,面对徐谦,他用不出那些诡计,只能硬打。
赵飞衡被吓坏了,疑心是自己方才太着急才导致这般状况,当即连连点头:“我知道了,你先歇着,别急。”
“还有,林广······”林广的事颜俞想了许久,法子不是没有,但是损失太大了,一用就是几十年的灾祸,可是,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知夜的夏天来得早,初夏雨水多······”
颜俞还没说完,赵飞衡已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水攻。
“定安,没有别的法子了?”
颜俞闭上了眼睛,虚弱地摇了摇头。
赵飞衡的手和声音都是抖的:“让我想想,再让我想想······”
夜深时,魏渊送赵飞衡到相府门口,多嘴问了一句:“翼之,水攻不可吗?”
赵飞衡情绪低沉:“一旦泄洪,知夜的田地都会淹没,知夜的百姓可能很多年都没法恢复民生,我知道定安不会愿意用这样的法子,但是他没办法了,我说想想也不过是徒劳的挣扎,如果他都没有法子,谁还有呢?”
魏渊在黑暗中轻声叹气:“打仗的事我不懂,我只知,这乱世,要么放手不管,一旦插手,牺牲是在所难免的,有的时候,你跟定安,心都太软了。”
赵飞衡轻笑一声,他在战场上杀伐决断,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心软。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你不如问,如果不采用水攻,任由林广称王,知夜会变成什么样。”
赵飞衡在夜色中几不可见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这一年的腊月,永丰的腊祭场面盛大,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从晋王宫里出发,沿着永丰的主干道到祭坛去。秦正武穿着新制的祭服,威武严肃地站在马车上,永丰百姓纷纷到街上来瞻仰圣容,不住地赞叹着帝君的英武神勇和腊祭的庄严肃穆,更有不少百姓沿路追着,直到祭坛不远处才停下。徐谦颇为享受,只是苦了秦景宣和项起,又是护卫又是巡查的,一整天提心吊胆,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腊祭仪式是在大楚腊祭仪式的基础上改动过的,既保持了原有的念祭文、祭酒和进行祭祀乐舞表演等程序,又增添了在回程途中向百姓分发祭祀果品的环节。秦正武累了一天,本以为祭祀结束就可以休息了,没想到一路上百姓的欢呼声吵得他耳朵都麻了,碍于徐谦在侧,实在无法发作,这才生生忍了下来。
“真的见到帝君了!”
“帝君的车马好威武啊!”
秦正武看了看满街的百姓,笑声震天,仿佛在庆祝喜事,似乎又不那么烦了:“徐卿此法虽然烦琐,不过······倒也可以。”
徐谦骑马在秦正武的车舆旁跟着:“这样的机会将来多得是,帝君做好准备就是。”
秦正武噎了一下,那还是不要那么多机会了吧。
秦文隅站在后一辆车上,手里端了一盘果品,欢喜异常地向百姓递了几次东西,一脸天真无邪的笑。
“老师你看见我了吗?”秦文隅是第一次出宫,还不知道外面这般热闹,孩子心性总是爱玩的,四更天便起床,这会太阳都快落山了,也不觉得累,挥手喊人的时候仍是中气十足。
冯凌与他隔开了几米远,只得大喊道:“臣看见了,太子小心些!”
秦文隅笑得灿烂,一回头又抛了一手的糖出去。
冯凌瞧着,笑容漫溢。
徐谦之前就吩咐过,腊祭的事一定要传到各郡县去,为的就是在全国恢复祭祖念旧的习俗,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才明白这一生要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