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祭过后,便陆陆续续有大臣来向秦正武报告民间的反应,秦正武坐在大殿上,刚松了一口气,就又听到徐谦说:“除夕快到了。”
秦正武一哽,虽然百姓的欢呼令他喜闻乐见,但是这么烦人又没有直接收益的事情,一次就够了。
“徐卿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此事再议。”
徐谦也不强求,当即拱手告退。
秦正武感觉徐谦一来,自己忙碌的事情完全换了个样,从前是想着如何扩张如何征兵顾此失彼捉襟见肘的,如今却是如何腊祭如何过除夕,所有事情井井有条游刃有余,仿佛自己不是帝君,而是个寻常百姓。
但是这终究不是他最想要的。
好在徐谦也不是个钻牛角尖的,这几日当真没来烦他,秦正武想着,要不就糊弄糊弄过去算了,毕竟是能助自己夺取天下的人才,不能太怠慢了。
“帝君,”正想着,秦景宣进来禀告,“公主来请见。”
秦正武一皱眉头,秦萧玉来干什么?“让她进来。”
秦萧玉袅袅婷婷地进来,行过礼,便说:“儿臣有事求父亲。”
“平时没见你求过什么,说说,看你爹我给不给得起。”秦正武这几天有点飘,连“爹”这个自称都拿出来了。
秦萧玉脸一红,似乎不大好意思:“儿臣听闻父亲要让太子出宫与百姓一同过除夕,儿臣想同去。”
秦正武手中动作一顿,秦萧玉觑着,生怕父亲要发脾气,立即跪下,怯怯唤道:“父亲。”
不是,他什么时候答应秦文隅出宫去同百姓过除夕了?“谁跟你说太子要出宫去的?”
秦萧玉并不答,只是并不像要服软的样子,秦正武闭上眼睛,大手按头,掐了下太阳穴:“你先回去。秦景宣,去叫徐谦过来。”
他倒是小看徐谦了,入晋不过两三月,连秦文隅和秦萧玉都攀上了,假以时日,他还有什么做不到?
☆、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吴文英)
“帝君唤臣来有何事?”徐谦微笑着踏进大殿,问。
“你不就是想让予出宫去同百姓过除夕吗?”秦正武瞪他一眼,“准了!”
“帝君不可!”反对的是秦景宣,他被上次腊祭给整怕了,“帝君万金之躯,若有损失,臣万死莫赎!”
徐谦回道:“既然万死莫赎,那便不要死,郎中令不必太过紧张,若是帝君连自己的百姓都不能信任,还能信任什么呢?”
秦景宣扭头对他道:“你可知帝君身份贵重?徐博士既说要规范礼乐,却又让帝君与百姓同食,岂不自相矛盾?”
“嗯,是自相矛盾,”徐谦正经地点点头,“但在臣心里,帝君与百姓同食,可是帝君高攀了。”
“这是何意?”秦正武也忍不住要问。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徐谦问,“帝君是不是高攀?”
“谬论!”秦正武骂了一句,还从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徐谦闲庭信步:“是不是谬论帝君心中有数,自古以来,从未有轻贱人民而能兴盛的朝代,也未有奴役剥削百姓而长久的帝君,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大楚如何灭亡的,帝君还须谨记!”
秦正武也奇怪,徐谦说话态度就不讨喜,跟颜俞和狄行都差了许多,可是自己居然能听进去,难道还真是因为他说得有道理?
“予知道,”秦正武不知不觉间语气软了些,“此事交由徐卿安排吧,郎中令也听徐卿分派便是。”
“帝君!”秦景宣还是不同意,无奈被秦正武制止了,徐卿领了命就要走,却被叫住了:“予还想问问你,你也是这样跟太子和公主说的?”
“臣记得,太子是一开始就答应了的。”徐谦笑,他当时只不过特意问过冯凌,知道那天秦文隅会在一旁罢了,后来又让秦文隅到姐姐那里大说特说腊祭那一日的盛景,秦萧玉自然过了爱玩的年纪,可却正是春心初绽的大好年华,“至于公主,帝君可是还未曾为她许亲?”
秦正武一震,难不成徐谦想要他女儿?徐谦将来若作了他的相,才学,容貌,气度,地位,均是一等一的,也不是不行······
“正好我家凌儿,也还没许亲。”徐谦猝不及防开口,打碎了秦正武的美梦。
徐谦笑了一声,施施然告退,秦正武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什么。
冯凌,差了点,但是吧,也勉强可以······
冯凌好久没见过徐谦笑了,而且是这般一路笑着回家,整个人都懵了,便追着问:“兄长什么事这样开心?”
“无事,”徐谦笑得止不住,“只是今年冬天实在很暖。”
“兄长怕冷吗?以前没听兄长说。”
“我不怕冷,自然有怕冷的人。”又想到了颜俞,徐谦不止一次想去信给魏渊问问他的情况,只是现在他们两个身份特殊,万一信件落入别人手中,一衣带水的,对他们兄弟几个都不好。
“依凌儿看,兄长开心,是因为做到想做的事了吧。”
徐谦突然一怔,随后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也许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知道,他一生中最想做的事,都留在了记忆里的安南。那些年的安南,有满城的桃花。
颜俞下不了床,只能由魏渊和赵飞衡一同去核对粮草数目和兵力,灭楚的时候没有杀俘虏,投降的人又多,如今蜀中兵力有大几十万,只是人一多,难免尾大不掉,特别是原来的楚军与蜀军作战方式不同,打起仗来可能有些麻烦,颜俞便建议赵飞衡将楚军与蜀军混合搭配,一同训练。
赵飞衡已经接受了水攻知夜,这段时间频繁出入相府,他得和颜俞商量好各种攻打计划,到时若颜俞上不了前线,他要保证万无一失。
攻打知夜没有什么要说的,只等夏日一到,雨水充沛之时便可在沧荥河流经知夜那一段堵水,让大水冲破知夜城门,在此之前只要让林广放松警惕就好。
至于东晋,颜俞策划了三条线,一是从北面平原攻入,可避开永乐江,不必和东晋打水战,但是进攻路线长,花费时间久;二是沿着永乐江攻打,到永丰距离最短,但是蜀国的水军比不上晋军,容易战败;三是由原先南楚与东晋的交界打过去,但是需提前将兵力掉过去,容易走漏风声,引起东晋警戒。
“我与玄卿看过,粮草充足,作战两到三年不成问题。”言下之意是要选第一种。
“但是你要考虑到,知夜攻下来后,那一城的百姓都要靠这些粮草养着。”
“知夜没有这么多人,更何况,如果晚些出兵,有些地方还可以收上来一季粮食。”
“不能这么草率,”颜俞摇摇头,“若是别人,可以这么算,但是他不行,你得把预定的进攻时间增加一倍。”
“什么?也就是说至少要四年才能打下来?”
“是的,至少。”也许,还打不下来。
赵飞衡看了一眼魏渊,想从他那里寻求一点安慰,但是魏渊却是点了点头,同意了颜俞的说法。“那徐谦有这么厉害呀?”
魏渊抬手指着第三条路线:“其实,这一条线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我们同时往整条边境线调兵,便可迷惑东晋,令他们判断不出我们即将出兵的地方。”
“或许可行。”
如果能瞒过东晋,第三条路线确实是最佳选择,赵飞衡接着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兵?”
“急不得,俞儿身体实在太虚弱,支撑不起连年的心神消耗,再过段时间吧,何况,现在知夜还没有解决。”
“确实要再过段时间,”颜俞低低道,但却不是因为知夜,“我还没弄清楚他要做什么。”
连续这么商讨了几个晚上,赵飞衡也累,干脆一把将地图抓起,丢到一边去了:“这除夕又快到了,一眨眼又是一年过去,阿恭明年要加冠了,他如今可怎么行冠礼呀?”
“帝君的冠冕戴得也不少,行不行冠礼还重要吗?”魏渊笑道,“更何况,帝君不是还有叔叔和老师吗?”
这倒是提醒颜俞了,狄行已下狱,那单尧又会如何行动?
赵飞衡骂道:“那单尧不过庸碌之辈!也不知我王兄当年怎么就瞧上了他,还让他当了阿恭的老师,搞得如今什么也不会,成天怀疑别人。要是换了你们两个去,如今还有东晋什么破事儿?”
魏渊看颜俞似乎有话想单独跟自己说的样子,便笑着说:“翼之,天晚了,你先回去吧,俞儿熬不住。”
“行,我走了,”赵飞衡冲颜俞说,“你好好养着,天下还等着你呢!”赵飞衡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想说你以前答应过我王兄的,千万不能食言,可是不知怎么的又说不出口了。
颜俞半躺着看他离开,方才对魏渊说:“单尧,他一个人不知道会不会兴起浪来,我不□□心,也许是狄行现在太安静了,不太像他,恐怕会有后招。”
魏渊忍不住要笑他:“狄行不是你一手帮着铲除的吗?怎么这样说?”
“他这个人,哪怕是死了,也不会让别人安宁的。”
魏渊知道他是担心徐谦在东晋有危险,宽慰道:“俞儿别想了,兄长自保的本事还是有的,你好生歇着,兄长会小心的。”
“我看徐先生是太闲了,整日搞这些事情出来,倒不如赶紧想想要如何助帝君夺取蜀中!”秦景宣看着前头乌泱泱的一群百姓,个个面带兴奋不已的笑,自己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自从秦正武答应徐谦出宫过年之后,徐谦便开始选地方,很快选定了永乐江边的一处亭台,这里既挡风保暖,又能瞧见永乐江上繁华的夜景,最是合适。但选地方只是其中的小小一环,最令秦景宣头痛的就是现在,要选择和帝君一同过除夕的百姓。
为着这事,秦景宣还在秦正武面前与徐谦吵了一架,秦景宣说大可请秦氏王族旁支前来,既省事又安全,但徐谦却坚持要从百姓中挑选,而且男女老少皆有,无论贫富,无论阶层。两人把秦正武吵得头痛,最后是秦文隅在一旁小声说“儿臣觉得徐先生说得对”才把这件事定下来。
消息一出,永丰百姓如同潮水一般涌来,争着要参与这项盛事,这才有了如今的盛况。前来的百姓须得先登记,再进行调查走访,连任何有关系的亲属朋友都不能放过,一再确认是永丰多年的居民,不会对秦正武造成危险才能考虑是否能来与帝君共度除夕。
徐谦不仅不觉得累,还快活得很:“我现在做的事,就是在帮助帝君夺取天下。”
“哼!徐先生这话也就骗骗自己,就算真的能统一四海,恐怕也得等到猴年马月了!”
“若是郎中令有更好的法子,不如说来听听。”徐谦轻轻的一句话,却是四两拨千斤,把秦景宣说得哑口无言。
眼看着秦景宣消停了,徐谦便慢慢踱步至前面,百姓们拥挤着,生怕迟一点自己的名字就写不上了,轮到的人则欢天喜地地报着名字,甚至不断地说着些“让我来吧,上次腊祭我也去了”一类的话,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徐谦不知怎么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秦观)
徐谦和秦景宣忙着,宫中也没得消停,因为这事决定得太仓促了,很多事情都要挤着干,一会是量尺寸裁新衣,一会是请帝君过目宴会的流程,一会是报告除夕之夜的安防布置,整个宫中忙乱一片。
秦文隅今日试了两套新衣,都是特地为了这次除夕裁的,一时之间竟没选出来哪个好,最后竟跑去向老师求助了:“先生,你说我穿哪个好?”
秦文隅这两年长高了些,只是被保护得太好了,一双眸子仍是澄澈透明,冯凌笑笑:“臣觉得哪个都好,太子喜欢哪个?”
“就是都喜欢才来问先生呢!”秦文隅抖搂了一下身上的袍子,随口道,“姐姐说这身好一点。”
冯凌抬手掩住口鼻,不自觉地咳了一声:“那就,这一身吧。”
秦文隅眼睛都亮了:“哎?先生也觉得我穿这身好吗?”
“自然是都好的,只不过若是为了都喜欢的事犹豫不决,浪费时间,那就不好了。”
秦文隅点点头:“那我就穿这身了!”
看着秦文隅蹦蹦跳跳离开的身影,冯凌突然就想到秦萧玉穿新衣的模样。
冯凌猛地摇了摇头,好似要把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他统共才见过秦萧玉几回啊,一天到晚想什么想?!
除夕当天,帝君的仪仗浩浩荡荡地从宫中出发,前往永乐江边的亭子。亭子里入选的百姓都已经一一检查过,各自坐好,只等待着帝君到来。一路上,不少人围在道路两旁,等着在这儿幸运地见上帝君一面。
秦正武在车舆中听见外头的欢呼声,忍不住掀开侧窗的帘子瞟了一眼,不曾想,这一眼就掀起了千层浪,百姓们大叫着“帝君”,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兴奋激动的笑容,他竟忽然间不知所措,正想放下帘子,旁边徐谦便骑着马过来了:“帝君,跟您的百姓打个招呼吧。”
秦正武抬头看他一眼,这位徐公子仍是岿然不动的淡然神态,好似自己做什么都不能得到他脑子里头真正的统一之法,秦正武不知怎么的,有点挫败,正要松手放下车帘,徐谦的目光却好巧不巧转了下来。
秦正武五指抓紧了车帘,对着外头皮笑肉不笑地拉了一下嘴角,于是百姓们的叫闹声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