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谦是从不在意那个位置的,楚相唐元,天下存亡之际弃城弃君而逃;晋相狄行,小肚鸡肠阴险狡诈做尽天理不容之事;蜀相魏渊,性情淡泊无争却被困异乡亲人丧尽;还有当年的三国并相,他的俞儿,先倾危天下后尝尽人间苦痛。他所知道的相,从来就没有好结果,仿佛那个相印是个永远解不开的诅咒,将荣华富贵与阴暗血腥一并加诸人身,他又何必追求呢?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直吵下去不是徐谦的风格,那更像是颜俞会干的事,光吵架谁也吵不赢他。徐谦说:“事实胜于雄辩,帝君只需沿着我们设定的路线一直往下走就是了,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帝君也是如此,天下会知道帝君是个怎样的人。”
这些争论传到知夜,林广高兴得很,准备趁此机会坐收渔翁之利:“唐相,你看这是不是我吴国的机会?”
“自然,郎······王上可坐山观虎斗。”唐元唯唯诺诺,还老也改不掉郎中令的称呼,每次说话都战战兢兢。
却说唐元刚来时也一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模样,林广只饿了他两日,便什么都答应了,如今也还是唐相,只不过再不是李道恒的相了。
“斗是由他们斗,只不过蜀中先前答应我们的互通有无也越来越不像话了,再这么拖下去,怕连饭也吃不上了。”
实际上,从上个月开始,城中就已经有百姓吃不上饭了,但是林广早早就搜刮了民脂民膏存着,到现在还是衣食无忧的,在这一点上,林广堪称目光长远。
先前蜀都传来消息,说是赵飞衡要过来跟他们商讨这几年的往来,以保两国安宁。唐元道:“待赵将军来了,王上再与他商讨便可。”
林广刚吃饱,正舒舒服服地半躺在宽大椅子上,一挥手:“此事就交由唐相去办。”
“呵呵······”唐元干笑两声,“是。”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
蜀晋的争论传得到处都是,就连牢里的狱卒也拿来当饭后谈资,嚼得津津有味。
“也不知后面徐博士要怎么回蜀中呢?本以为我们能占上风,没想到蜀中也挺会打嘴炮。”
“管它呢!反正咱们还是得在这监牢里看犯人,我看赶紧杀了算了!”
“你说得轻松,你现在杀个人,蜀中的口水能把永丰淹了!”
这段时日狄行安静了些,只竖着耳朵听他们讨论,来回几次也大概知道了外面什么情况,于是趁着两个狱卒中其中一人出去打酒,把剩下的那个狱卒叫了过来:“哎,你过来,我给你一个大富大贵的机会,让你以后不用在这儿守犯人如何?”狄行清楚得很,他的事情说出去那么久,徐谦和冯凌估计把什么该查的都查了,到现在还不放他出去,肯定是故意的,他得为自己寻出路。
那狱卒冷笑着走来:“阶下囚还说什么大富大贵,你早点死就算超度我了!”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富贵险中求,我这法子也不要你做什么,就算没求到富贵,你也没有损失,我看全天下都没有我这么稳赚不赔的买卖,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狄行说着还往里头挪了点,“反正这牢里的狱卒多的是,我不缺人。”
狱卒蹲下来:“你倒是说说,有什么稳赚不赔的买卖,说得爷开心,爷晚上就多给你一碗饭,说得不好听,这几天就饿着!”
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狄行现在已经当了很久的牢蛆,为了重新当回强龙,还是要低头。
三月中,赵飞衡到了知夜附近,偷偷布置好兵力才把自己到了的消息放出去,果不其然,林广立刻就派人来请他进知夜了。
林广本就不是什么当君主的料,不过为着那一点荣华富贵,该做的事几乎一并交给下面的人,这天与赵飞衡商谈的事就交给了唐元,他自己就坐在上头,吃吃喝喝,随便听听。
不过唐元也没有多想当这个相,随便混混而已。颜俞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让赵飞衡独自应付。
“赵将军,蜀中与我吴国,呃,约好互通往来,”唐元连吴国这俩字还说不利索,“还有文书为证,可是今年开年来互通往来的次数大为减少,实不相瞒,知夜已有些支持不住,不知这是为何?”
赵飞衡不紧不慢地饮酒,缓缓道:“请吴王和唐相放心,前番是蜀中需处理东晋的事,想必知夜也听说了一些,所以才怠慢了知夜,我在这儿给吴王和唐相赔不是了,这回我来,就是带来了知夜需要的东西,很快就可以恢复正常互通。”
“那就好那就好。”唐元并非看不出赵飞衡敷衍,但是他想逃,这未必不是机会。
林广在上头舒舒服服地笑:“赵将军一言九鼎,我们可就等着赵将军的粮了。”
“好说好说。”
林广挥挥手,示意婢女扇风:“知夜热得快,如今就可换单衣了,知夜不好制冰,要是赵将军有冰块供给就好了。”
“自当竭力满足知夜需求。”赵飞衡朝他敬了杯酒。
林广被哄得高高兴兴,尾巴都不知道朝哪边摇了。
蜀晋两国都争论还在继续,谁也说不赢谁,东晋继续实施变法与仁民政策,蜀中则加紧练兵备粮,商讨出兵的时间与具体路线。
“我们一定要比东晋早,占领主动,否则就难了。”颜俞忧心忡忡道。
魏渊于军事上一窍不通,只得道:“兄长能做的,一定尽力做,只是,最终还要听天命。”
“不,”颜俞脑子“嗡嗡嗡”的,竟想起那句“逆天而行”,他现在是真的要逆天而行了,“翼之说过,天道断不会如此待我蜀中百姓!”
魏渊没再说话,只轻轻叹了一声。
这么过了个把月,南方汛期将至,但是蜀都却传来了新的故事,这故事有头有尾,如同两月前的东晋律法,雪花一般飘来——早年蜀中治粟内史单尧与前晋相狄行相勾结,多次向东晋透露消息,并虚报粮草数量,以次充好,暗中帮助东晋,还有单尧的信件拓本为证。
所有的人都震惊不已,生气的同时又激动不已,蜀中竟然有这么大一个蛀虫,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蜀中要除蛀虫,永丰却未必见得多开心,冯凌把消息告诉徐谦的时候,徐谦脸都僵了:“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先留着狄行吗?”
冯凌也不明所以:“不排除是他自己搅的浑水。”
徐谦本想一举灭掉狄行,但是现在消息漏出去了,若是被轻易证明是真的,岂不又让他逃脱?徐谦愤怒之下,竟一掌拍在桌上,把冯凌镇得大气不敢出。
房间里奇异地沉默着,冯凌思索几回,终于压着声音问:“兄长,现在,该如何是好?”
徐谦脸色稍微松动一些,语气却不见得如何好转,冷冷道:“要玩是吧?那就陪他玩,凌儿,你再去传个消息。”
蜀都这里,单尧的事传了两日,好似突然变了风向,有人与狄行通敌一事仍然存在,只是又说那人不一定是单尧,只隐晦地说那人开罪不起,一说到这,无一不是闭上嘴摆摆手,还要配上些害怕的神情。
单尧前两日还能冷静,直到这会,听完新的传言后在家中大骂一声:“狄行当真厚颜无耻,下狱了还不忘搅浑水,故意将这话传得真真假假,更令帝君疑我在背后操控舆论,撇清自己!真是不得安生!”说罢,便匆匆换上朝服,进宫去见赵恭,在赵恭面前涕泪齐下地哭诉:“臣今日听到消息,吓得手足无措,只能来求帝君庇佑!帝君,臣在蜀中已近二十年,沐浴惠帝恩泽,后承帝君荣光,早已是无以为报,此生都为蜀中所有,又怎会做出此等吃里扒外之事?虽然臣当年为狄行呈过一封信给帝君,但本意也是为了蜀中和帝君着想,且后来再没有联系了,帝君定要明鉴啊,这是有人怀恨在心陷害臣啊!”
赵恭是早听到那些消息的,两个版本他都知道,只是朝堂上众臣碍于单尧的身份,没人多说,如今单尧竟是第一个主动向赵恭提及此事的人,赵恭不由得多想:“这话已经传了几日,老师怎么这会才听说?”
“臣确实几日前就听闻消息,只是原本清者自清,并不放在心上,如今蜀都传的话虽不直接说臣,但是字里行间俱是要置臣于死地,臣不怕死,但是却害怕帝君受小人蒙蔽啊!帝君想,若真是臣干的,如今该急着逃命才是,怎么会跑来送死?”
“老师可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单尧当年怕的就是有朝一日阴沟里翻船,每一次写信都是找人代笔,狄行从没有见过他真正的笔迹。“帝君将民间流传的所谓臣的信件拿来一看便知,那根本不是臣的笔迹,一定是有人在陷害臣的!”
“谁会陷害你?”
“臣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是予的老师,位列九卿!”说完这话,赵恭心里突然就有了答案,“你先回去吧,这件事予会查清楚的。”
“臣谢过帝君,只是那人若是敢这么污蔑于臣,必定还有后手,望帝君圣心明察!”这一句,似乎意有所指。
魏渊和颜俞也听闻了此事,包括原来的和后来的版本,魏渊还奇怪,怀疑这是不是颜俞干的:“俞儿?”
颜俞从小跟他一起长大,魏渊这么唤他一声,他便知对方想问什么,浅笑道:“我日日卧于榻上,做了什么,兄长岂会不知?只是,这事虽不是我,但也合我的意,狄行没死,自然还要兴风作浪,他是在帮我们。”
魏渊略略一想,也即刻明白其中关窍,想起这些年徐谦的来信,不免伤感:“兄长是为了你。”
“一石二鸟之计······”颜俞不知怎么的,颇为欣喜,笑容久久不歇,“兄长,你说玩些小时候的游戏,算不算联手?”
魏渊也笑:“俞儿说算便算吧,只是,会不会坏掉兄长的计策?”
“不怕,他接得住,这一回,”颜俞看着魏渊,“兄长可能要受委屈了,记得一件事,帝君没问之前,兄长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魏渊点点头:“你放心,这点小事,兄长应付得来。”
不出颜俞所料,当天下午,赵祈便出现在相府门口,说是帝君请魏相进宫一趟。魏渊心头一动,放下手中的东西,叮嘱薛青竹照顾颜俞,不必等他,便匆匆走了。
进了宫,也没有立刻见到赵恭,魏渊被安置在一处便殿中,有些疑惑,便问:“不是帝君叫我来的吗?怎么又把我丢在这儿?”
赵祈也不知道如今到底什么情况,只得如实回答:“帝君还在与其他大臣谈话,魏相稍候片刻。”
魏渊不禁想笑,这位小帝君恐怕心中早有了定论,大概是怕被百姓嚼舌头,才作出这么一派模样。
片刻后,赵祈送来了赵恭今晨派人收上来的信件,这就是传闻中所说的证据。赵恭确认过,那不是单尧的笔迹,但也不是魏渊颜俞任何一人的,想来他们都是聪明人,不至于傻到亲自动笔。关于粮草一事,魏渊去年的确跟随单尧一同去登记粮草,还是主动要求的,信中又详细提及徐谦的消息,怎么看都更像魏渊或是颜俞干的。
魏渊看到信就知道定然是单尧将脏水泼到了他身上,只是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况且这些也都是颜俞算好的,他倒不惊慌:“便请郎中令转告帝君,臣实在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还望帝君明示。”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花蕊夫人)
知夜下了第一场大雨,“啪嗒啪嗒”像是要把天地淹没,赵飞衡站在高楼上,看着沧荥河波涛奔涌,水位不断上涨,心中颇为烦闷,此时下属又来报:“将军,吴王那边又派人来催了。”
林广这个月已经来催了两次,要这要那的,赵飞衡都给搪塞了过去,这会又来,赵飞衡挥挥手道:“就说东西已经从蜀都运出来了。”
“可是将军,上回就是这么说的。”
赵飞衡躁动不已,一拍桌子道:“那就说大雨误期,让他等!”
下属少见将军发脾气,即刻战战兢兢地应声告退了。
楼上又恢复了安静,耳边只剩下雨水打在瓦片上的声音,远远近近的,连成一片,赵飞衡想,再来一场这样的大雨,他就要动手了。只要下一场雨来得够快,他就再也不必理会林广那些屁话了!可是知夜的百姓,又做错了什么呢?
前一个人刚走,下一个人又来了:“将军,堵水的沙袋都准备好了,十日内估计还有一场大雨。”
到那时候,他就可以动手了。
赵飞衡低沉地点点头,挥手让人下去了。
“兄长!”冯凌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出事了!”
徐谦心头忽然一紧,衣袖下指甲猛然嵌进了掌心,印出深深的纹路,语气不易察觉地颤抖着:“什么事?”
“是蜀中的事,”冯凌在桌案前跪坐下来,表情凝重,“玄卿兄长,下狱了。”
徐谦咬紧牙关:“哪里来的消息?”
“传得到处都是,似乎跟狄行有关。”冯凌简明扼要地说了事情的前前后后,便等着徐谦出声。
徐谦却沉默了,他把这消息弄得虚虚实实就是为了帮魏渊除去单尧,怎么会反而让魏渊下狱了?难道是颜俞没有接住这一招?是他出什么事了?可是即使颜俞接不住,魏渊也不会不明白啊!
“玄卿下狱······”徐谦喃喃道,“玄卿怎么会下狱呢?消息真假莫辨应该更容易让蜀王对单尧起疑才是,难道蜀王对单尧如此信任?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