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觉得那是牵累,可俞儿甘之如饴。”魏渊实在太心疼徐谦了,他一个人在这个空荡荡的宅子里守了两年有余,亲人丧尽,日夜牵挂颜俞,却被心中无数的规矩束缚着,连见一面都是奢望的逾矩。
“我有负于他,或许将来,还要辜负更多。”
“俞儿在秋澜郡为李将军立了碑,当时李将军的尸体已经腐烂,我们没法送回安南,你若想,便去看看吧。”魏渊还记着李定捷是徐谦最后一个亲人。
徐谦笑了笑:“你代我谢过他。”
“谢就不必了,俞儿也不是为了听兄长这一声谢,兄长有别的话要我代为传达吗?”
徐谦又朝窗外望去,颜俞今日穿了天青色的袍子,好看,但是单薄,徐谦喃喃道:“他穿的这样少,容易受寒。”
“若他问起,你便说,那是第一年的红梅,若不问,便算了。”
☆、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汉·佚名)
颜俞听见魏渊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停止了。颜俞转头,本想问徐谦都说了什么,但是又知道他们俩一定串好了词,也没有什么意思,于是问:“这是第一年的红梅么?”
魏渊惊讶的神色转瞬即逝,他想好了颜俞问各种问题时的回答,却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诧异着,真有这样的灵犀吗?
“怎么这样问?”
“看着陌生,料想是我没见过的,可不就是第一年的红梅吗?”颜俞说罢,竟连回头都不曾,径自抬脚离开了。
颜俞怎么也想不到,他曾经错失的第一年的梅花,竟是以这样的代价让他看见的。他终于知道,那些年错过的花朵与晚霞,错过的时光和人,都再也回不来了。
魏渊回头看了一眼,房门紧闭,又担心着颜俞,便不再停留,追了上去。
房中的徐谦追索着颜俞的背影,寒风中形销骨立,摇摇欲坠,唯有天清色的袍子襟带飘飞,仿若那年他在桃林中奔跑的模样。他眼眶刺痛,视线模糊一片,直至视野中消失了那熟悉的身影,院子里那株红梅依然骄傲挺立。
攻破安南的消息传回蜀都,赵恭喜不自胜,虽然朝会之时尚把持得住,但回了书房,便问赵祈:“当初东晋偏居一隅,晋王尚且能称帝,如今我蜀中灭了大楚,卿觉得,寡人能否称帝?”
赵祈向来没什么主见的,这就是为什么赵恭不信任别人却会一直把他留在身边,这会听赵恭有称帝的意思,便顺着他的话说:“王上乃众望所归,顺应天命,统一天下指日可待,称帝自然可行,只是具体事宜还需待将军与魏相回来后共同商议。”
“这是自然,魏相与叔叔都是我蜀中栋梁之才,只要他二人无异心,寡人必保他二人将来荣华富贵,奏报可有说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禀王上,奏报说魏相处理完安南的事情就会归蜀,赵将军还需前往收归南楚剩余土地,大约明年春归。”
赵恭不知怎么的有点遗憾:“叔叔不回来陪寡人过除夕么?罢了,他有他的事要忙,今年除夕便让叔叔一家人进宫吃团圆饭吧。”
“是。”赵祈心想这王上平时装得这般成熟老到,其实也不过一个孩子,无父无母,要换了别人,肯定十分惹人怜爱,只是他一个人坐在那高高的殿堂之上,就不得不孤独了。
年关将至,为了前番说会给士兵们回家过年的承诺,赵飞衡跟颜俞闹了点脾气,南楚还有不少地方不知道李道恒已死,他须得前去收服,这时候若都让士兵们回蜀中,难道他单枪匹马去跟别人打?
眼瞅着颜俞状态不好,赵飞衡这脾气发得也不畅快,末了俩人都憋着,还是魏渊出了主意:“将军,此事不难解,你通传下去,前番俞儿说的话仍旧作数,愿意回家过年的自行回家,愿意与你同去剿灭南楚残余势力的便留下,如今士气正盛,前往收服剩余城池不是难事,留下的定比要回去的多。”
赵飞衡如此一说,果然大部分士兵仍是群情激昂,急着去为蜀中建功立业。赵飞衡顿时通体舒畅,带着兵马就离开安南了。
再过几日,安南一带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魏渊便要回蜀都了,但是颜俞不愿意走,原因么,自然不必多说,见不到人,与他住在一座城里,也是好的。
“你要留便留吧,兄长先行回去,蜀都不能没人。”
“王上可会为难兄长?”
魏渊笑了,说:“俞儿不必担心,若是兄长连让你留在安南的本事都没有,也不必当这个蜀相了,如今安南归蜀中所有,赵将军又尚未归来,便说把你留在这里接应赵将军。”
颜俞不大放心,可又不愿意走,只得说:“若是王上因此事怪罪于你,兄长定要来信或派人来报,俞儿会马上回去。”
“好。”
颜俞犹豫一番,最终还是开口说:“兄长,俞儿还有一事求你,兄长回去后,若是得空,替我送一物过来。”
魏渊其实不放心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总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临走前不住叮嘱薛青竹多看着他,又偷偷派人给徐谦送了一封信:兄长,我明日便要归去,俞儿仍要留下,个中缘由已不必多说,这两年来,俞儿身体受损严重,恐不复当年风采,我亦担心,若是俞儿时日无多,兄长与俞儿均要抱憾终身。兄长决断,我不敢多言,唯望兄长顾及自己。
颜俞送走魏渊,把要做的事情吩咐下去,继续追捕在逃的南楚臣子,粮草牲畜一律登记入库,安顿百姓,修补房屋,下面的人领了差事,陆陆续续走了。颜俞望向门外渐渐暗下去的天空,心想,今年安南的最后一场雪要来了。
因着魏渊和颜俞费尽心力恢复安南的民生,临近除夕,街上竟也有了些许年味,许多人家在门口挂起了灯笼,昏黄的灯光照出一个温暖的冬天。
“公子,今日便休息吧。”薛青竹走过来说,“安南后面的事还要依靠公子呢!”
颜俞伸出手,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仿佛想接几颗雨珠或是一片雪花,但是只有空荡的朔风掠过,一阵冰凉。
“今夜风大,可能快要下雪了,公子回屋里去吧,屋里生好了炉子,暖和些。”
薛青竹自颜俞入蜀便一直跟着他,看着他大起大落,得意的时候睥睨天下,失意的时候生死挣扎,可是他没有见过颜俞这个样子,无悲无喜,似乎这个世间都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事情了。
颜俞仿佛没有听见薛青竹的话,他转身回屋,披上裘衣和外袍,薛青竹骇了一跳:“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不必跟着我。”颜俞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迎着朔风走出了大门。街上行人寥寥,除去风声与脚步声,毫无生机。他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一步一步,踏向心中所归属的家。行至齐宅门口,脸上已经冻得没有了知觉。
“请通传一声,颜俞来访,请见徐公子一面。”
其实颜俞是知道答案的,必是“颜公子请回吧,公子说,除颜俞公子外,均可入见”,但是他要来,来等着他心软,等着他不舍。
颜俞站在齐宅大门前,这宅子不似过去那般辉煌,生出了些破败的气息,一如这几百年来的大楚,就在童子开门的瞬间,天上飘下了第一片雪。
颜俞看着那鹅毛一般的雪花,心想,必是一场大雪。
“颜公子,您请回吧,公子是不会见您的。”
“知道了。”颜俞很平静,但是他动也不动,童子迟疑半刻,又劝了一句:“一会这雪就大了,天也黑了,颜公子还是尽早回去吧。”
他不说话,只仍旧站在那,雪花在半空中遭了风,漫天飞扬,轻轻地飘在颜俞的发梢。童子摇了摇头,转身关门进去了。
徐谦靠着房门看了好一会雪,直到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刚好把地面盖住,他伸出手,接了几片雪花,喃喃道:“飞雪落九天,梅花开一度。”
他跨出房门,慢慢踱至庭院中的梅花树下,天已全部黑了,只有廊下的灯笼照出些轮廓,飞雪漫天,梅骨坚挺,花蕊昂扬。不多久,徐谦的头便也白了。
童子刚在门口劝了一个,回来还得劝一个:“公子,快些回屋去吧,您穿得太少了,这么下去,要病的。”
徐谦想,病就病了,死就死了,早些断了此生,来世再见岂不更好?
童子还欲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叹了一口气,丢下徐谦,自己躲回房中了。
一人候门外,一人立院中,颜俞便是这么隔着一扇门,一道墙以及多年流逝的岁月与徐谦遥遥并立。
夜晚,风声如泣,大雪埋城,黑暗中唯有两个孤单的轮廓执着不肯离去,提醒着那些如歌的过往与长久的分离,还有不可磨灭的仇恨与再难启齿的深爱。
雪飘了多久,颜俞不知道,他只知道眼睛涩了,腿酸了,身体都冻僵硬了,手指已弯曲不得,但他依然在等,等那扇门重新开启,等那个也许一生都等不到的人。
徐谦盼着雪停,也盼着日出,盼着这个夜晚过去,颜俞离开。“俞儿再不回去,便要病了。”
颜俞等了一夜,没等到门开,徐谦也等了一夜,没等到他走。
天边泛起熹微晨光之时,大雪初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亮得刺眼。大雪已盖过脚面,踩上去很安静,寂静中连远处集市的车轱辘和脚步都没声儿了,但他就是知道安南城醒来了。
他使劲抽出自己被埋在雪里的双脚,转身一步步离开了齐宅,他身后,唯有昨夜站过的地方留下两个干净的窟窿。突然一下,周围的雪塌下,这点等待的痕迹也被抹去了。
颜俞归来,一病不起。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
却说魏渊回到蜀都,向赵恭说明了安南的具体情况,孰料赵恭却是大发雷霆:“你们居然只用一觚毒酒就让李道恒舒舒服服地死了?他杀了卫益,卫益是寡人的兄长!李道恒的尸体在哪里?寡人要鞭他的尸!”
“王上息怒!”
“李道恒他强夺我蜀中四城,是我父王早逝的凶手,又杀我母舅一家,他凭什么死得这么体面?!”
魏渊知道他在闹孩子脾气,也不愿意碰这个钉子,便安静地由着他把话说完。赵恭原本是愤怒,一提到赵肃,便伤心不止,连身份也顾不上了,嚎啕大哭:“李道恒他杀了我的亲人,他杀了我父王,除了叔叔,我再没有亲人了!”
魏渊心中一阵酸涩,这世上多的是没有亲人的人,可是多少人连这般愤怒发泄都做不到,乱世之中,何必说谁比谁更惨?
赵恭哭了好一阵,才慢慢平息下来,缓了缓说:“是寡人失仪了,魏相不要见怪。”
魏渊神色如常:“若是太平年间的普通人家,王上这个年纪还是孩子,不必在意这么多。只是王上,臣须得提醒您,您是一国之君,您的所作所为绝不可像普通孩子一般任性,南楚帝君虽然荒淫无道,但南楚灭亡,他已受到惩罚,臣决定用毒酒而不是其他手段送他上路,为的就是蜀中不要留下南楚一般的暴虐之名,以显示王上的仁德宽厚,王上切不可再对此事有其他想法。”
赵恭抽噎了一阵:“魏相考虑周全,应当如此。”又思及魏渊痛失北魏家人,便笨拙地安慰了一番,“魏相,你也不要伤心太过,此后蜀中便是你的故园,你就留下来,哪里也不要去。”
魏渊笑了笑,心想这孩子一边想安慰他,一边又藏不住自己那点心思,当真好笑。“王上不必担心,臣入蜀,便没有打算离去。”
“寡人还有一事想与魏相说。”
“王上直言便是。”
“寡人的老师,似乎这段时间少与寡人见面,朝堂之少也不似过去事事出言,可是寡人做错了什么?”
单尧?魏渊心中一动,连赵恭也发现不对劲了。“王上多虑了,王上的老师与王上自然最是亲厚,只是自臣入蜀以来,王上许多事情都与臣相商,想必与单先生相处的时间少了些,故而觉得疏远,王上日后多请他来相商国事便是。”
颜俞在安南卧床月余,就连元日和上元夜这些热闹非凡的节日也是在床上过的,薛青竹哪儿也不敢去,一直在塌前照顾他,听他深夜梦中神志不清地呢喃着“兄长”,还甚是奇怪——公子也不小了,经历了这么多事,还这般依赖魏相么?
正月过去,颜俞的病方有些起色,期间很多人来看过他,安南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赵飞衡留下的照管安南的将领,甚至是许多见过他的士兵。他看着薛青竹笑着迎来送往,好似那些人不是来看望病人,倒是欢欢喜喜地拜年。
他虽不喜这般吵闹,但每一次仆人通传有人来看他时,他总要努力地支起身子,伸长脖子往外看一眼。
那一双丹凤眼里满含着期待和泪水,仅有的光芒却一次次消散开去。
他望过了这个冬天,也没能望到徐谦。
赵飞衡那头,一路南下,无比顺利,诸多郡城早受够了李道恒的压迫与剥削,如今换了个作主的,心中不免高兴,表面假装打一阵,一两日就有种种理由投降。赵飞衡好笑不已,分明是求一生路,还想保全名声,这世上的人,脑子里的弯绕,比肠子还多些。
嘲笑归嘲笑,要是所有城池都这样,赵飞衡不知有多高兴,但是他终于是碰上了钉子。
知夜城门紧闭,严阵以待。
赵飞衡还是用一样的办法,把知夜围成了铁桶,可是知夜里不缺粮食,围了十来日也没有动静,探听之后才知,里头正是林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