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方瑾的学生里,习兵法的甚少,大概是齐方瑾从来不喜欢战争的缘故,最后四个学生,认认真真读过兵书的只有徐谦,颜俞这点本事还是徐谦教的。
颜俞的房里密密麻麻地站了一群人,都在凝神屏息,听颜俞发话。“转守为攻,不必等晋军前来,他们长途奔袭,必然疲累,我军可主动出击,但不必恋战,且战且退。迫不得已要撤退时,记得烧掉粮草,不管是谁的。”
众人一听要烧掉粮草,心都凉了半截,战时粮草都是命啊,何况他们本来就没粮,再烧还吃什么呀?
“这样一来,我们的粮草不也吃紧了吗?”
颜俞又何尝愿意烧?当初他躺在徐谦的腿上听他说如何打仗,最后说的便是不要烧粮草,但他还能如何?“只能在伏击时尽量抢夺粮草,从现在开始,多余的粮草全都往后方运。”跟徐谦打,后面的才是硬仗。
“前方来报,我军先头部队遭遇袭击,死伤两千,粮草全部被烧,不得已驻扎在城外十里。”探子单膝跪地,向秦正武禀告。
徐谦心里突然空了一阵,他终于还是选择烧粮了,是自己逼得他走投无路了吧!
“徐卿,接下来当如何?”
徐卿沉吟片刻:“继续派遣先头部队前行。”
“兄长,”冯凌出言制止,“我军已有死伤,为何继续出兵?”
“先头部队可佯败,引对方乘胜追击,我军再行攻击侧翼。”
“好!”秦正武拍掌称赞,“徐卿果真妙计。”
徐谦不知怎的,打不起精神,生硬地一扯嘴角:“说不上,知道蜀军想要一场胜利罢了。”
但是这妙计并没有奏效,晋军试了两三次,可蜀军并不追,有时候杀他们一点人就退回去了,有时候抢他们一点粮草,畏畏缩缩,颇有点小家子气。晋军的攻击主力甚至没有发力的机会。
其实赵飞衡是很想追的,尤其是士兵们问他为何不追的时候,开战以来,蜀军士气一直不高,就算杀了晋军,抢了粮草,也打不起精神,一点没有当初打南楚的阵仗。
但是魏渊说过,颜俞才是最了解对方的人,别人可以不相信颜俞,但是赵飞衡不能。
于是他便只能不顾士兵们看着晋军撤退的焦急视线,大声下令全军回营。
冯凌把这消息告诉徐谦的时候,徐谦颇为惊讶:“倒是很聪明。”
“难道定安兄长识破了兄长的计策?”若是秦正武在此,冯凌是不敢说定安兄长几个字的,但是此刻只有他和徐谦,便不用在意了。
是识破了,“不对,俞儿他······”徐谦改了口,“颜俞在城内?”他的身体,魏渊说过的,已经不行了,魏渊怎么会让他到这儿来?若是他没来······
“来人!”一名士兵应声进了营帐,“去打听清楚,守城的是谁?可有颜俞在?”
“是!”士兵听命出去了。
若是颜俞不在,就能未卜先知,那他便要更快了,否则赵恭真把颜俞推到前线来,徐谦未必能赢。
当时以为自己欺负他呢,现在竟不知道是谁欺负谁了。
知道颜俞不在,后面的事情就可以放手去做了,徐谦笑问:“凌儿,你可知你那兄长有一件攻心之事做得最为出色?”
冯凌不解,只摇头,徐谦先是一笑,忽然想起李定捷,心中添了些苦涩,低声说:“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吧。”
☆、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秋瑾)
徐谦没用离间君臣那一招,颜俞用过的招数再用就容易被识破,幽城内起的传言是东晋在蜀中北面入侵,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就连晋军如何败退如何狼狈都绘声绘色,秦正武听完都一脸铁青,准备质问徐谦为何这般损自己威风。
徐谦淡淡地笑:“帝君威不威风自己知道,我军有没有败帝君也知道,又何须在意这一点流言?更何况即使真败又如何?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必逞一时之勇。”
秦正武没话说,接着传言就更厉害了,说是南面的晋军听闻大晋战败,士气萎靡,都已经不想打了。幽城里的蜀军原本就渴望一场大胜,即使不打进东晋国土,至少也要把前段时间被东晋攻破的地方抢回来。
赵飞衡日日都被这么吵着,头昏脑胀,虽然已经派人传信回去,但是一来一回,即使快马加鞭,少说也要七八天,时间都没过半晋军又来叫阵了。
“听说晋军不想打,可被他们帝君逼着,没办法呀!”
“那可不,东晋那帝君刻暴是出了名的,只管自己高兴,才不管士兵死活。”
“我看他们也就想随便叫叫,应付一下。”
城里百姓的讨论有头有尾,听着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同样被影响的还有蜀军的将领们。
“将军,您听他们这鼓声,像个娘儿们,劲儿都没有,我们还不打?”
“就是,将军,咱们都憋坏了!”
“再不打,士兵们都想回家了!”
赵飞衡架不住这压力,只得出城应战,但仍是叮嘱:“穷寇莫追,他们撤退了我们就回来!”
这一场异常顺利,跟前几次一样,甚至比前几次更好打,晋军确实心不在焉,随便打打就回去了,赵飞衡没忍住,带兵追了十里路,发现晋军的战旗都倒了,他想继续打,又不敢,便还是回去了。
赵恭接到战报,仍是亲自到相府去请教颜俞,颜俞的病只在去年风平浪静的时候好了那么一点儿,自徐谦入晋后,他的脑子就没有停过,心中忧虑异常,开战后更是愈加衰弱,日日脸色苍白,像吊着最后一口气似的,连话也说不顺畅。
“让翼之,别追,是个圈套。”颜俞边说边喘,仿佛随时会断掉这一口气,但仍是要求,“帝君,让我到幽城去吧,这里消息,传得太慢了,来不及。”
赵恭可不能让他走,颜俞是他的保命符,颜俞不在他一点安全感也没有:“不行,你要是走了,谁来保蜀都?”
“幽城离蜀都,还远得很,看见情况不对,我便会往回撤,必不会,落到晋军手中。”
“万一呢?!”赵恭现在颇有些后悔当初要置颜俞于死地,好在他没死成,“予不允许!”
“那幽城便要破了。”颜俞的眼神暗了下去,“让翼之往回撤吧,守住安南。”
“不行,幽城决不能破!叔叔是我蜀中的战神,他不可能被打败的!”
别说颜俞了,就连在场的其他人听到这话也是不由得叹息,这世上能有谁永远不败呢?如今战局不利,可帝君还是一副没长大的样子,蜀中危矣!
时下已是深秋,眼看着赵恭从相府出去,颜俞叫来薛青竹:“青竹,赵祈被派去收管粮草,帝君身边没有可用之人,若是幽城和安南破了,蜀中就要亡了。翼之一人在幽城,恐怕抵挡不住,你送我到幽城去。”
薛青竹一听这话,双腿发抖,猛然跪倒在地:“公子,您这个样子,出不去的,一路颠簸过去您就没命了!”
“不会的,没有这么严重,”颜俞想,即使死,也绝不能死这么快,“你相信我,我不会死的。”
“公子,求您了,有什么事您让我去做,否则小人没脸去见将军了!”不过短短两句话,薛青竹竟是说得涕泪齐下。
颜俞看着他,他跟了自己八年有余,除了开始那两三年,其他时候都在被自己为难。“青竹,我对不起你。”
“公子别说这样的话,折煞小人了。”
魏渊进房时见这主仆两人一躺一跪,狼狈不堪,问:“这又是怎么了?”
颜俞不愿让魏渊担心,扯了个谎:“我担心帝君的消息传得太慢,让青竹亲自传信给翼之,他放心不下我,不愿意去。”
魏渊不动声色地笑笑:“没事,青竹去吧,有我呢!”
薛青竹抬起头,却是一脸雾水,他哪知道要传什么消息,颜俞适时说:“我就说没事的,你还不信,你去吧,去幽城告诉翼之,幽城守不住了,退守安南,中间几座城也不要了。”
其实颜俞也算不上说谎,这原本就是他的第二个计划,只是魏渊来得太早他没机会说而已。薛青竹看他神情认真,立即领命出去了。
房中只剩下两人,颜俞有点心虚,低着头不敢看魏渊。魏渊上前来,似是疲累至极地叹了口气:“我从前想,什么也不必争,该有的都会有,不该有的也强求不来,但是俞儿,兄长是真的想求你,求你活着,不是为了天下,也不是为了别人,为了你自己,活着,好不好?”
颜俞颓然地垂下双眸,无奈地点了点头。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回晋军再来,赵飞衡有了些底气,带着兵马追了几十里地,南方的秋天来得晚,野外仍是一片青葱茂盛,赵飞衡追着追着却发现晋军跑没影儿了,一阵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快撤!有埋伏!”
身后的大军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乍闻将军这一声惊呼,竟是愣了片刻,喘息之间,情况突变,周围的青草树丛中杂乱地射出箭矢,虽然力度和精准度都不够,但是数量取胜,一时之间不少蜀军受伤落马。
赵飞衡“锵锵”几声挥剑挡开射来的箭矢:“快往后退!回城!快!”
一些马儿受了惊,嘶鸣着仰头狂奔,田野上一片灰土飞扬,蜀军惊慌着往回撤,竟是对上了迎面而来的晋军,赵飞衡心里一咯噔,便知道自己今天不该追,但是世上本没有后悔药,只得迎头直上。
“降军不杀!”“快快投降!”晋军大声喊着,赵飞衡生怕此时军心动摇,使劲力气大喊:“不准降,不准逃,违者斩!”说罢矮身策马,迎风挥剑,直朝着项起而去!
蜀军听了命令,只得勉力与晋军对打,原本平静的田野刀剑争鸣,鲜血喷涌,惨叫连天。徐谦还在营中,算好时间便下令攻城,此时幽城内无人可守,攻城几乎毫不费力。
赵飞衡与项起从前便较量过,赵飞衡胜在招式,项起却胜在力量,在这如同人间炼狱一般的战场上,花拳绣腿是绝不管用的,谁的力气大,谁挥动的武器猛,谁就能赢。赵飞衡顾不上士兵们的死伤,只专心与项起对打,耳边尽是□□与刀剑刮过的风声,十几个回合下来,赵飞衡已是落了下风,可项起还看不出一点变化,好似刚刚那十几个回合不过是热身。
“投降!不杀你!”
赵飞衡哼了一声:“我要是降了,不用等你们杀也迟早是亡国奴!”说罢又再次提剑挥来,他已拼尽全力,但项起的□□却仿佛轻轻一挡就让他无法前进分毫,他想,差得太多了。
赵飞衡猛然收回剑,换了个角度刺去,又被避开,来回几次,竟然没有伤到项起一星半点,赵飞衡边打边观察周围的形式,蜀军大势已去,只剩下小部分的人在负隅顽抗,难道今天真要死在这儿吗?
战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赵飞衡大吼一声,抱着必死的决心朝项起冲去,项起身体却突然一歪,仿佛受伤了似的避开了,赵飞衡一看,他的手上果然中了箭,这是,援兵?
确是援兵,那日薛青竹正要走,魏渊去向赵恭请命,允许薛青竹带兵前往救援。薛青竹带着五千兵马一路奔袭,终于是救下了赵飞衡。
剩余的蜀军连同援兵一起冲杀,杀得眼都红了,人也没了知觉,总算打开缺口突出重围。沿着薛青竹打头的撤退路线奔了几十里地,赵飞衡才停下,看着几乎个个带伤的蜀军,想到自己损失这么多人,不由得懊悔:“下一城,老子一定要把晋军杀个片甲不留!”
“将军!”薛青竹急忙说,“公子交代了,中间几城不要了,退守安南。”
“为何?”
薛青竹愧疚地低下头:“小人不知,公子现在已经快不行了,帝君几乎日日前去相问战事,公子有时连气都喘不上。”
赵飞衡一听,知道自己丢掉幽城必定会令颜俞担忧,心中更是难受:“青竹,你立刻回去,就说我都听他的,必定守好安南。让他,让他······”
“将军,小人都知道的。”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韦庄)
幽城攻破后,晋军俘虏士兵五万,一律丢在幽城外城临时建起的营地中。徐谦亲自到了那处,却没有处置任何人,只说:“诸位想必很久没有归家,如今幽城已破,晋军接管,我以晋相的身份在此承诺,绝不伤害城中百姓,诸位可脱下战袍,自行回家,要出城也请随意,必不会受到阻拦,只是所有的兵器和盔甲,你们是不能带走了。”
蜀军狐疑着,原本一个个的做好了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的准备,此刻却被告知可以回家了,还很自由,这算怎么回事?就算当年他们也没有杀南楚的降兵,可至少要收归己用啊,况且,晋军以前不是还有屠城一说?
但是看守的晋军确确实实收起了兵器,不像要伤害他们的样子,徐谦接着说:“你们也不要想着人多势众,大不了再空手打回来。”他转头看向看管俘虏的将领,声音却大,根本就是说给所有人听,“待会将老弱兵与青壮年混在一起,从不同方向放他们离开,每个时辰出去一千人,若是有不顾自己性命想要拼死一搏的,剩下的士兵便都杀了,诸位可千万顾及战友们的命。”
徐谦说完便走了,只剩下面面相觑的蜀军和准备给他们发粮送他们出城的晋军。终于,不知在队伍的何处走出了一个身影,径直朝着城门而去,之后便越来越多的人跟上,不到半个时辰,就排起了几支长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