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你醒了!”冯凌昨日哭了一回,今日看见还是想哭,“兄长,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凌儿,”颜俞小声吐字,“你都,这么大了,别哭了。”
大约是听见帐内的响动,帐外进来一人:“冯先生,帝君有旨,要见颜公子。”
冯凌的脸忽然僵住了,颜俞却是笑:“凌儿扶兄长过去好吗?昨日死,今日死,都是一样的。”
不是的,凌儿不要兄长死。“兄长答应过凌儿,来年要带凌儿摘莲蓬的。”
多少年了,说来惭愧,颜俞记得很多事,却唯独忘记了这一件,冯凌比他们几个小,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忽视了冯凌。“对不起,兄长要食言了。”
☆、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说(孟郊)
颜俞被冯凌半扶半抱送进了秦正武的营帐,徐谦已等在那里。颜俞跪在地上,全身力气已然流尽,整个人摇摇欲坠,心中却只想,他终于见到徐谦了,徐谦这回总算不能说什么“除颜俞公子外均可入见”的鬼话了。
秦正武也惊讶,他有好几年没见过颜俞,眼前这人跟他印象中差距甚远,就连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丹凤眼也失去了神采。“颜俞与我大晋为敌了这么多年,虽然予不愿多添杀戮,四海统一在即,予不得不为世人作出警告,要他们知道与大晋为敌的后果,颜俞你还有何话可说?”
颜俞抬头,却只望向站在他右前方的徐谦,他的兄长还跟印象中一般,如一棵松木,沉静直立,却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颜俞突然笑了,漠然开口:“颜俞无言。”
“好,即刻下旨,将颜俞斩首示众。”
“谢帝君。”颜俞话语间竟然毫无惧怕之意,声音依旧平稳坦荡,教这几人心中一惊,仿佛秦正武不是将他赐死,而是赐了他一块宝地。
颜俞是真心实意谢秦正武的,谢秦正武,让他再见兄长一面。
颜俞被两个士兵带下,徐谦连头都不回,只缓缓开口:“帝君曾答应过臣,若是成功灭蜀,便应我所求,如今蜀都虽还未完全归顺,但失了颜俞,剩余的事情便不再费力,臣想提前要了这份恩典,只不知此话可还算数?”
“自然,徐卿在此役中居功至伟,要何赏赐直言就是。”
“我要颜俞,活的。”
将颜俞从营帐带至斩首处尚且有一段距离,冯凌早在秦正武说斩首时便想开口,无奈找不到机会,此刻徐谦又慢悠悠的,毫不着急,心里急成了热锅上瞎跑的蚂蚁。
等待秦正武开口的那一瞬被拉长了数十倍,冯凌紧紧盯着他的嘴,生怕这上下嘴皮一碰,吐出半个“不”字,他几乎就要撩起襟袍下跪了,只见秦正武神色一凝,干脆应答:“好!”
“还不快去!”未等秦正武下令,冯凌便已对左右脱口而出,毫无礼数可言,还好无人与他计较。
徐谦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和动作,恍若无事一般与秦正武商量了些别的事情,半个时辰后才与冯凌告退。
“兄长,你方才这么慢,万一······”一出营帐,冯凌便急不可耐地询问。
“没有万一,”徐谦神色如常,偷偷摊开微微颤抖的手心,却已是满手冷汗,“我算得准时间。”
冯凌不曾注意到他的异常,心中颇为责怪,又想到他射出去的那一箭,恼怒道:“你算的可是定安兄长的命!”
“我知道。”所以算得最为谨慎。徐谦仿佛此刻才从那千钧一发之际回过神来,膝盖突然一软,跪倒在地,冯凌见状,惊呼一声“兄长”,立刻上前去扶,只见徐谦唇色发白,鬓发已被冷汗浸湿。
“照顾好俞儿。”徐谦抓着冯凌的手,咬着牙道。
冯凌知道错怪徐谦,愧疚不已,连忙应道:“凌儿知道。”
颜俞出城已两日,但晋军丝毫未退,蜀军再次派人来交涉,但是晋军毫无回应。赵恭便知上当受骗,但是他蜀中鼎盛时期的将与相,都已经不在了。
“帝君,投降吧,晋军不会杀蜀都百姓的!”朝堂上喊“投降”的不止一个,赵恭已是六神无主,呆呆地看向魏渊:“魏相,你说呢?”
魏渊面无表情,他只知道颜俞刚出城就被射伤了,死了也说不定。“帝君,放颜俞走的时候,您就该想到今天,很多事情臣已经提醒过你。”
赵恭一脸颓然,后悔莫及:“是予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予不该疑心颜俞,也不该强留魏相,更不该对这天下起贪心之念。”
一群人在殿下听着赵恭细数自己的罪过,一边在心中叹气一边催促,你倒是快点儿做决定啊!
“帝君,趁此时晋军还没有大举攻城,主动投降吧,若是惹怒了晋军,到时想活命可就难了!”
赵恭自然知道,可是别人可以只想活命,他却不能,否则他对不起自己的姓氏,对不起他父王留给他的这片疆土。
只是,他还能怎么办呢?
“众卿不必忧心,明日一早,予必定给众卿一个满意的答复。”
就在这个夜晚,赵恭躺在床上,想起他父王死的那一晚,仿佛也是这样,仰头看头顶的帐帘,他那时还奇怪,父王为什么走到人生的尽头都不看看他,而要看着空空如也的帐帘。那里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呀!
但是他如今明白了,他和他的父王都不需要那里有任何东西,他只想这样放空自己,什么也不想。
父王,儿臣好累了,动也不想动了。
他想,他不该举行什么称帝大典的,他原没有帝王命,如今这般落魄,父王见了,大约只会笑话他,他逼死了父王曾经最倚重的人,亲手把蜀中推入了绝境。如果当初没有听信奸人的谗言,依旧任颜俞为相,蜀中会变成什么样呢?
但这一切终究没有发生,他多疑心了那么一层,这天下已是风起云涌。
吉庆四年的第四日清晨,蜀王宫中的宫人们再也没有叫醒他们的帝君,这是蜀中第一任帝君,也是最后一任。
赵恭没有子嗣,赵氏只剩下赵飞衡的孩子,今年才十二岁。更重要的是,蜀中不缺帝君,却缺愿意继续守城的臣子与将士。
群臣在正殿上沉默不语,如今已没有能说话的人,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出声。
“投降吧。”魏渊淡淡开口。
众臣均是松了一口气,好似把什么重担卸下来一般,纷纷附和:“但凭魏相吩咐。”
魏渊见惯了这群人的虚伪面目,也懒得计较,只提笔写了降书,朝臣们则争着去签字,生怕落后了没命似的,当日下午便递交出去了。
秦正武大喜过望,命人速速将降书抄写出来,给全军将士传阅,并下令明日便前往接管蜀都。
当天晚上,赵飞衡穿行在营地中,看着将士们手舞足蹈,还以为他们要去攻城了,没想到随手揪过一个士兵来问,才知蜀都已投降。
赵飞衡如同五雷轰顶,忙问:“真的假的?”
那士兵兀自笑着:“真的啊!骗你干嘛?降书都交了!”
赵飞衡虽然不愿意相信,心里却已有了答案:“降书呢?”
那士兵察觉不出他的愤怒,赶忙小跑着找了一份降书过来给他看:“看,听说可是蜀相亲自写的,他们帝君啊,都吓得自尽了!”
赵飞衡一愣:“你说什么?”
“这是蜀相亲自写的降书啊!”
“不是,你说谁自尽了?”
“蜀中帝君啊!听说还是个孩子呢,其实也不必自尽的,帝君顶多将他废掉······”
“你听谁说的?”赵飞衡手中紧紧攥着那份降书,额上尽是青筋。
那人终于感到不大对劲了,没再继续唠叨,只指着他手里的降书:“你自己看。”
赵飞衡双手抖开绢布,双眼飞速扫过:“······帝君已故,群臣实不忍将士百姓受苦······惟望四海平定,再无战乱,街市可有繁华盛景,村庄亦有炊烟袅袅,万物皆得其所······”是,是魏渊的手笔,阿恭真的自尽了,蜀中亡了!
他看着长大的阿恭,孤零零地走了。
他以为的惨烈战况并没有出现,甚至没有粮草尽绝,仅仅要了颜俞,就已经把蜀都帝君逼得自尽!
“哈哈哈······”赵飞衡几近癫狂地仰天大笑,笑得周围的士兵都奇怪不已,忽然,他朝前几步,抽出一把剑,士兵们纷纷后退几步,“蹭蹭蹭”地拔剑相向:“要做什么?快把剑放下!”
有个机灵的,转头小声对后头的人说:“快去告诉徐相!”
但是赵飞衡并不理会他们,只一个人自言自语:“蜀中亡了,蜀中亡了!”
有士兵壮着胆子回他:“蜀中亡了,不要再抵抗了,快把剑放下!”
不要再抵抗了,赵飞衡满心凄惶,挣扎了这么多年,只换来了这么一句话,早知终究难逃一死,何必赔上了这么多人的性命?他怎么去面对赵肃,面对蜀中死去的英魂?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回天无力啊!
赵飞衡仰起头,朝天呐喊:“王兄,是天亡我蜀中啊!”可是周围一片寂静,晋军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妄动。而上天,不言不语。他早死去的王兄,更不可能给他一句应答。
赵飞衡低下头,看着周围的晋军,凄然一笑,天命,天命不公啊!笑罢,反手提剑架上脖颈,士兵们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见一滩暗红的血泼洒在地。
周遭顿时一片惊呼,“哐啷”一声,那沾着鲜血的剑也摔落在地。
蜀将赵飞衡,殉国了。
徐谦赶来时,只看见赵飞衡的尸体,人已没了气息,双眼却还睁着,仿佛心有不甘。围观的士兵们自动为徐谦让出一条路,徐谦蹲下来,伸手合上了赵飞衡的双眼:“厚葬赵将军!”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晏几道)
晋军浩浩荡荡地进入了蜀都,秦正武跨上蜀王宫的正殿,至此,天下再没有蜀国,也没有别的什么国,已然全是大晋领土。
也并不是进城了就完事了,接管城防,安顿百姓,了解政务,每个人都忙个不停,冯凌就这样见到了魏渊:“兄长。”
“凌儿?”魏渊对长大后的冯凌同样不熟悉,甚至不敢确定这是他。
“是凌儿!”冯凌的兴奋劲儿一过,便想到齐映游,心中满是愧疚:“兄长,宁成一事,凌儿无力阻止,去的时候已迟了,也没有找到尸体,凌儿只得在宁成为姐姐和洋儿立了衣冠冢。”
魏渊没想到冯凌还为自己做了这样的事,心中五味杂陈:“多谢凌儿,生死之事,谁能说得准?你已是尽了全力了。”说罢这话,又问道,“怎么不见兄长?”
“他在相府里,他说,定安兄长住在那里可能会好一些。”
“俞儿还······”这回是真的惊讶了。
冯凌点点头:“只是伤很重,兄长亲自照看着,不必担心。况且,”冯凌有些不好意思说,“兄长是蜀相,如今恐怕需要与我交接一段时间,不能离开了。”
“无妨,本是分内之事,俞儿有兄长照顾,我自然不担心。”已然放心了很多。
冯凌是见到魏渊才明白当时徐谦为何一定要让自己随军,恐怕为的就是保住魏渊,颜俞和魏渊都是蜀中极重要的人,他是怕自己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那日徐谦从秦正武的旨令下将颜俞抢回来后,士兵们把颜俞抬到了徐谦的营帐中,徐谦和冯凌回去时他已再次晕倒。
于是又急急把军医叫来,军医为他换过药,开了内服的药方。徐谦问:“他还能不能好?”
徐谦记得军医很轻地叹气,又摇头:“病得太久了,伤得又重,就算这一回好了,也不能指望有多少寿数了,跟常人一样是不可能的,好生照料着,大约还有个十年八年。”
徐谦一颗心沉进了无底的深渊,直到冯凌连着叫他几声,他才反应过来,军医不知什么时候就离开了。
秦正武收到降书后,他便归还了相印,要做的事情都已做到,秦正武虽不舍,但也没有为难。城开后他便跟着进城,把颜俞安顿在了相府里。
徐谦看见相府院子里那一株桃花,抽了新芽,不知他还能不能和俞儿像年少时那样,一同看一回桃花。
徐谦亲手为他换药喂药,日日悉心照料,除了他,其他人一律不准进这间房,饶是这样,颜俞仍昏睡了三日方醒。这期间,徐谦未曾离开房间半步。
颜俞醒来时徐谦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双手负在身后,多年过去,那身影竟丝毫未变。
“我以为,”颜俞蓦然开口,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徐谦猛然转身,“你会恨不得我死。”
徐谦心中波涛滚涌,他醒了,他终于醒了!终于活过来了!但是岁月弄人太过,徐谦早年那一腔柔情,已经被深深隐藏至颜俞看不见的地方,见他醒来,甚至开口说话,徐谦脸上竟无半分欢喜之意,只低头注视着他,冷冷道:“所以我射了你那一箭。”
颜俞似是早就料到,缓缓闭眸:“那又为何救我?”
因为即使恨不得你死,也还是舍不得你死。
徐谦心中一痛,勉力冷静着:“待你伤好,我们离开此地。”我们回齐宅去,回桃林里,再也不出来。
“何必呢?老师一生以我为耻,至死未改,你不必······”
“我不是老师。”
徐谦的意思颜俞已经很明白了,于是问:“蜀国已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