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降了。”原本想告诉他赵飞衡的事,怕他撑不住,便不说了。
“兄长尚在城中。”
“不会有事。”
这么几句话,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徐谦注意到了,颜俞没有再叫自己一声兄长,他口中出来的那两个字指的是魏渊。徐谦当时那一箭过去,就没有指望着他还能像从前一样“兄长”“兄长”地叫,但事实摆在眼前,竟还是有些失望。
“你的伤,再过些日子便好了,我们,就可回安南去。”
颜俞嗤笑:“还回得去吗?”
如果你愿意,当然回得去,徐谦想,他这么多年来都在等他们一起回到安南去。
颜俞已苏醒过来,徐谦不愿意在他面前表现得关心太过,加上又熬了好几日,便去歇着了。
只是歇也歇不好,傍晚时分小憩一会,刚入夜便醒过来了,心里头还是惦记着颜俞,于是披上衣去看他。
颜俞伤很重,精神不济,只清醒了那么一小段时间,又睡过去了。徐谦轻手轻脚地推开他的房门,放缓脚步踱至他床前,却见颜俞满头的冷汗,汗珠像豆子一般,一颗颗自额头滑落,鬓发已湿了些许。
徐谦看得心中难受极了,整个儿心脏都被揪了起来,他刚想把颜俞叫起,只听颜俞忽的一声“兄长”,声音虽低,却凄厉无比,大概是梦到了不好的事情。
或许是他中箭那一日吧,徐谦想,他受不了了,何苦这么日日受煎熬?他宁愿被射中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兄长!”颜俞又唤一声,却变成了哀求,头一偏,似在挣扎着醒来,“兄长。”又像是呢喃了。
徐谦滴着泪,轻轻挪开他的头,在床头坐了下来,握住了颜俞的手:“兄长在呢。”
颜俞自小身体弱,几乎每年都要大病一场,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病痛,卧床是常有的事。每一次躺在床上不安稳的时候,他嘴里便要喊兄长,除了这两个字什么也没有,徐谦迫不得已,硬是靠着他说这两个字的语气推测他做了什么梦,然后再握住他的手,告诉他兄长在呢,颜俞就好像知道似的,再也不怕了,安安稳稳一觉到天明。
就像现在这样。
颜俞做了什么梦呢?徐谦在黑暗中感觉着他的呼吸,古人云几回魂梦与君同,他怕是连与颜俞同梦一场都不行了。
徐谦不敢合眼,生怕颜俞又做噩梦,直到天光熹微,光线照进窗来,他终于看清颜俞的模样,胸膛平稳起伏着。他笑了,小心翼翼地松开颜俞的手,又退出房去了。
本算着时间,颜俞该醒了,正准备过去看他,外面却来人了,说是冯先生送来一人照顾颜公子。徐谦站在门口上上下下打量了那人好一番,说:“不需要,无论是谁让你来的,都回去,让他以后不要派别人来了。”
眼看着徐谦要关门,那人大喊:“我照顾了公子很多年的!”这人正是薛青竹,魏渊怕徐谦一个人照顾不过来,特地跟冯凌说找到他,让他过去。
却不想徐谦几乎是凶狠地回了一句:“我也照顾了他很多年!”说罢便命人把门关上,不许这人进来。
薛青竹碰了一鼻子灰,愤愤地走了,这地方变成相府以来,他还没吃过闭门羹!不让进就不让进,有什么了不起的!没走出几步,却想,说不定等会公子知道我来了,反而会找我,我不能丢下公子不管,于是又绕回去,坐在相府门前等。
颜俞醒来后便试着自己下床穿衣服,不料脚一沾到地面,便立刻摔了下去,整个人狼狈地歪倒在床边,一点劲儿也使不上。门突然打开,徐谦一见颜俞这模样眉头立刻蹙了起来,赶紧过去把他抱了起来。
颜俞并不知道自己昨晚已被他看了一夜,想到刚刚的狼狈模样,实在是难看得很。
这是颜俞最后一点脸面,徐谦只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沉默着扶他起来换药。箭伤正在愈合,早几日便不渗血了。颜俞受过太多的伤,并不觉得疼,只是一想起那是徐谦亲自射出的箭,总还是一阵阵抽痛,甚至不知究竟是痛在何处,也许是伤口离心脏太近了些,就连哪里痛他都给搞糊涂了。
他们两人之间太尴尬,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彼此折磨着,像是几生几世的仇敌一般。徐谦想,或许他该留下薛青竹的,但是他真的不愿意再错过颜俞的任何时刻。换好药,徐谦为他穿好衣服,搀他到桌案边坐下,然后出去给他端早饭。
颜俞独自一人在房中苦笑,他多难堪的样子徐谦都看过了,又偏偏不杀他,留着他这条贱命日日看笑话么?
早饭端进来,徐谦收拾好了放至他跟前,就差没一口一口喂他了。颜俞定定看着那碗粥,熬得烂,好让他消化,但是他没有心情:“这算是什么呢?堂堂晋相,亲自伺候我一个乱臣贼子。”
房中诡异地沉默着,徐谦不知该如何作答,手指在膝上卷曲又伸直,如此来回好几次,终于说:“我已不是晋相了。”
其实徐谦想说——做了这么多年自己不愿意做的人和事,想做一回自己,想与你好好过完下半生。但是他看着颜俞苍白的脸,瘦削的身体,想着他衣服下斑驳的伤,这样的话实在太不合时宜了些,便什么也不说了。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纳兰性德)
待得颜俞在徐谦的陪伴和注视下艰难地喝完粥,徐谦终于主动说了句话:“今日,凌儿派了个人来照顾你,说是照顾了你很多年。”
“青竹!”颜俞猛然叫了一声,想也不想便要出去看,但双腿尚未站稳,整个人再次摔倒在地,徐谦忍不住了,为什么他总是能对别人这样上心,却这般忽视自己?愤怒之下骂道:“你在做什么?!你的身体还要不要了?!”
颜俞趴在地上,嘴里只喃喃地叫着“青竹”,徐谦胸中一腔怒火,一脚踹开门出去,准备寻人去告诉冯凌,再把刚刚那人叫回来,没想到一打开相府大门,那人就坐在外头。徐谦稳了稳,说:“你进来!”
薛青竹猜想定是公子知道他来了,赶紧拍拍屁股起身进去,少不得要说徐谦几句:“公子身体这么弱,你这么凶,怎么照顾得好他?”
徐谦一愣,是,他从来没有照顾好颜俞,不然也不至于此。
薛青竹远远地见了颜俞的房门开着,埋怨道:“风这么冷,怎么留门开着?”说罢便飞奔过去,正见颜俞在地上挣扎着起来,“公子!”
紧随着薛青竹进来的是徐谦,颜俞看着徐谦,心想,若是这般厌恶自己,何不杀了就行?难不成还要留着给他出气吗?
夜已深,薛青竹伺候颜俞睡下,正要离开,却隐隐约约看见院子里那株桃花树下站了个人,定睛一看,仿佛正是白天那位公子。白天的时候那人太凶,薛青竹只觉陌生,到了晚上他这么站着,却应了人家说的“君子如玉”,薛青竹走过去轻声问:“您是徐公子吗?”
徐谦偏头一看,反问:“他睡了?”
“嗯,我们家公子是有点难伺候,您要是不愿意伺候,有事叫我做就成,可千万别对他撒气。”薛青竹不由得感叹魏相有远见,知道徐公子不会照顾人,把自己叫了来,幸亏自己来得早,不然也不知公子还有没有命。
徐谦想,他还不如一个仆人,鼻头酸涩,黑暗中眼眶红肿,只庆幸着光线昏暗,没人看见。
“他这些年,过得好吗?”
薛青竹久久不答,徐谦便已知道了答案,换个问题:“这相府里,怎么也没人给他栽一株梅花?”
“可是公子喜欢的是桃花呀!”薛青竹回答。
“不是的,他分明最爱梅花,从小就是。”
薛青竹颇不服气:“说了您还不信!相府里头的东西都是原来惠帝给安排的,公子搬进相府这么多年,什么也没要过,就让我给他栽过一棵桃树,但是他那时候很忙,年年春天都不在,总是问我花开得好不好,后来当不成相了,才有机会看上一眼,有时一看就是一天,眼睛都舍不得眨。”
徐谦泪流如注:“还有什么?说给我听。”
薛青竹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徐公子白天还凶得很,怎么晚上听自己几句话就哭了呢?“其实也没有什么,跟外面说的差不多,将军和魏相待公子都极好的,但是公子似乎很惦记他的兄长。”
“从狱中出来就瘦了,在安南的时候,有回晚上出去,第二天才回来,烧得像块火炭,熬了一个多月才好,好多人去看他,但是公子也不是很高兴,每天都在等人,但我也不知道公子等谁。”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好起来了。”
“公子很聪明,待人也很好,打仗死了人他是很难过的,但是没什么人知道而已。”
“别说了,别说了,”徐谦连连阻止,他已是站都站不住,只能扶着桃树的树干撑着,“别再说了······”
薛青竹一头雾水,这徐公子到底是想听还是不想听?
这日后,徐谦和薛青竹的关系就缓和了许多,徐谦甚至会像一个学生一样,专心地听薛青竹说颜俞这些年来的生活习惯和他不知道的事情。
有天徐谦终于鼓起勇气,问:“我听说他回安南取回四城,并不是很顺利?”
薛青竹愣了愣,这件事是他和颜俞、赵飞衡几个人之间的秘密,太久没人提,他都要忘了,如今一想起,又添一份伤心:“徐公子,您还是不要问了,我们都是当作不知道的,谁也不敢提,怕公子伤心呢!”
徐谦心一沉,他想,赵飞衡没有骗他,颜俞确是遭到了侵犯。
“无妨,你随便说说,我也当随便听听,听完了就忘。”
薛青竹渐渐对徐谦放下了心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公子是一个人去安南的,他说去取回四城,其实是想救知夜君的,他一直觉得愧对知夜君。”
徐谦手边放着颜俞昨日换下的衣物,他要学着给颜俞洗衣服了,可是听着薛青竹的话,他半分心情都没有。
“我们也不知道在安南发生了什么,后来是关将军把公子带回来的,关将军说公子烧了一路,后来我们找军医来看,才知道······”
徐谦眼眶渐渐红起来,却装作没事人一样往木盆里倒水。
薛青竹的声音里染了哭腔:“公子,伤得很重。”
徐谦忽然之间打翻了木盆,清水泼了一地。薛青竹下意识弯腰去捡,拿着木盆直起身的一瞬间,他看见徐谦手在抖。
“徐公子,”薛青竹敛了情绪,叮嘱道,“您可千万别在公子面前说,公子定要伤心死了。”
“我,我,”徐谦声音也是抖的,“我知道。”
薛青竹低沉了一会,又说了些别的。他一开始没多想,后来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徐公子,您跟公子到底什么关系?”
徐谦一时无言,他本想说颜俞是他弟弟,但是想一想,薛青竹口中那个兄长如此不称职,还有什么资格自认兄长呢?
“你就当,是个故人吧。”徐谦苦笑。
薛青竹抬头看了他几眼,这几天忙着照顾颜俞,他压根没空管这徐公子是谁,这会儿细细打量,却发现有些眼熟:“徐公子,我是不是见过您?”
徐谦疑惑,见过也不奇怪,可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薛青竹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贝,欢喜地大喊起来,“有一年,在岷江,您同齐方瑾先生一起来的!”
想起是一回事,薛青竹倒也没把这个人和颜俞的兄长联系起来,却叹了口气:“那天早上,你们走了,公子回来就吐了血,病了好几天呢!”
徐谦久久无言,由着薛青竹长吁短叹的,最终只轻声问了句:“他这些年,早就把身体熬坏了,是不是?”
薛青竹低着头,闷闷地应了声“嗯”。
又过几日,颜俞已能下床,甚至可以独自出房去。这几日都是薛青竹在照顾他,他连徐谦的面也没见着,还以为徐谦已经离开了。趁着今日薛青竹有事出去,他便一人在府中闲逛,他这段时间闷得太久,好不容易能走动,像重新获得自由一般,心情好了不少。只是颜俞并未想到,他这相府中竟连一个仆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像个无人居住的宅院。
难不成平时就青竹一个人在干活?那徐谦真的走了吗?也是,天下归一,他该很忙的。颜俞呆呆地想着,心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失落,不知不觉走至后院,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不像流水,倒像是有人在干活,颜俞探着头往里头瞟,竟只看见徐谦的背影。
徐谦背着他,在水池旁洗衣服,一双手在水里冻得通红。徐谦自小便是世家子弟,别说洗衣服,若非必要,连水也是不必碰的,就算不是晋相,也不至于请不起仆人,更何况还有青竹呢。可是颜俞亲眼看见了,看见徐谦在洗衣服,洗的还是他的衣服。
颜俞有点想哭,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样,但凡涉及到徐谦,他就不受控制地想哭,但是他哭不出来,他只是有些疑惑:徐谦到底是不是恨他入骨呢?
大概是想得太辛苦了,晚饭时分,颜俞好几下就把饭食给扒光了,薛青竹与徐谦心中俱是一惊。这还是颜俞住在这里这么久,第一次把饭吃完。
眼看蜀都渐渐恢复了平静,虽然很多事情没有交接完,但是秦正武不能一直逗留外面,于是决定先由项起护送他回去,冯凌则在此处与魏渊处理蜀国事务。
从徐谦交出相印的那一刻起,冯凌就知道这相印会落到自己手里,只是真到了捧着这沉甸甸的一块方印时,心中仍是震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