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秋已走远,贺清转身绕到屏风后。未见宋瑜,贺清微微诧异。
走近宋瑜房间,见房内烛火已熄。贺清轻轻打开门,月华如洗,如瀑青丝垂落,仿若琼楼锦缎、莹莹闪着光泽。贺清悄声靠近,见宋瑜已入眠,替宋瑜拢了拢被子,轻轻退出了屋外。
听到关门声,宋瑜睁开眼,目若秋波静静盯着房门。
芙蓉帐暖度春宵
吴郡太湖,日暮西山,帆影浮天际,波光碧水濛。
太湖之畔,画舫如织,醉墨楼里鸿儒往来、文墨飘香。堂中众人皆是言笑晏晏,有文思泉涌者绝句频出,赢得满堂好评如潮。
贺清随宋濂、沈安入内,满堂哗然顿止,众人纷纷向前向宋濂行礼致意。
“宋老身后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可是第一次来?”
贺清向前一步,朝众人躬身行礼:“在下宋瑾、字子栖,金陵人士。师父在金陵时有幸受教数日,今日来吴赏玩,打扰诸位雅兴……”
“原来是宋老的高徒,来来来,快进来……”众人见贺清形容得体,心生欢喜,纷纷上前将他迎入内室,临窗赏碧波万顷、湖光山色。
沈安举杯走到窗前,凝神看着窗外,淡淡道:“流水断桥芳草路,淡烟疏雨落花天。”
众人正要叫好,却见贺清微垂眼眸,淡淡开口:“花落春仍在,天时尚艳阳。”
“哈哈哈—”宋濂上前,轻拍贺清的肩膀道:“安儿的七言未免太过悲秋,不若子栖……”
“好——”身后众人纷纷叫好,一时觥筹交错、引觞对酌好不热闹。
回青庐时天色已暗,贺清见春竹一人在园中寻猫逗乐,问他宋瑜在何处。
春竹瞪他一眼道:“世子独自一人在后山煮青梅酒呢。午饭也未用,一个人在山顶吹冷风……”
贺清蹙眉,去后厨寻了些吃食,往忘忧亭而去。
远远飘来梅酒清香,贺清抬头看,月光之下宋瑜一席白裳淡雅出尘,一手托着香腮,闭着双眼眉头微蹙。贺清走到亭中,弯下腰、用双眼细细描摹眼前之人。近在咫尺的距离,贺清能感受到宋瑜呼吸间的酒香。正要抬头,忽然下巴被眼前之人擒住。宋瑜并未睁眼,只微微抬起头吻住了贺清,似品味佳酿般吮吸着他口中的津液。贺清垂下眼眸,双腿跪在地上,任宋瑜的舌尖在自己口中肆虐。
宋瑜吻的投入,贺清几乎把持不住,正要伸手探向宋瑜胸前,却见宋瑜突然睁开双眼,眸中寒光隐现,松开贺清低喝:“出来!”
暗影曈曈的桃林里突然窜出数十个蒙面人,身材魁梧、目光凶狠,手中利刃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宋瑜起身挡在贺清身前。“有谁知道你在此处?”
贺清一愣,怔怔看着眼前的刺客,不确定道:“沈安?”
一席玄色夜行服的沈安从人后缓步走到人前,摘下蒙面,冷冷看着亭中两人:“贺二公子,别来无恙……来的不巧,不曾想贺二公子还有此种特殊癖好。”
“沈安,你这是何意?”贺清将宋瑜推到一边,上前一步直直盯着沈安。
沈安道:“何意?贺二公子,你是朝廷的通缉犯,是卖国求荣的贺辙将军之子,搜寻你的榜文已张贴至举国上下,还用问问什么吗?”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我旧识?贺二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已经忘了你认识的那个沈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死在了那场大雪里……不记得了吗……就在这片桃林,在夫人的墓前,你放弃我了。”沈安冷笑,左右踱着步,似要倾泻满腔愤懑。
“十年前的沈青公子摇身一变成了贺将军府的二公子,可是我呢?你一走了之之时,可曾想过我在吴郡过的是什么日子?是,师父会收留我,他是看在他爱徒的面子上才收留我。人人都说我苟且偷生,不忠不义。你可知我花了多少时间才成为今日的宋安?可是你又回来了,你一回来,所有人都只看得见你……宋瑾?字子栖?无论你改成什么名字,只要有你的地方,我就又成了那个只配给你端茶倒水的沈安!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贺清声音发抖,握着宋瑜的手越抓越紧,“我并没有——”
“宋公子,不用同他们废话了。早点抓了人早点去官府要赏金,兄弟们还等着拿了赏金去吃花酒呢。”站在沈安左侧的蒙面人面露不耐,冷声催促。
“飒飒飒——”就在蒙面人催促之时,宋瑜突然出手,数十枚太湖珠如离弦之箭飞向蒙面人的方向。
“走!”趁其不备,宋瑜拉起贺清就往山下跑。
满山桃林飞速向后掠去,贺清耳边风声肆虐,眼前只剩宋瑜拼命奔跑的背影,仿佛世间只剩被牵着的手和带着他前行的人。突然间,整个世界放慢了步调,贺清的眼角瞥见一道寒光,寒光掠过贺清耳侧。
“呲啦——”衣裳撕裂的声音。宋瑜一个踉跄,松开贺清的手,颓然向前倒去。背后的剑稍亮的刺眼。
“宋瑜—宋瑜——”贺清跪倒在地,伸手把宋瑜扶起靠在自己怀里。伤口开始流血,带着暖意的血流经他的手指,流到他的身上,胸口暖意融融,贺清浑身打着寒颤。
“青儿别怕,我没事……”宋瑜伸出手轻碰贺清的脸。
“把他们绑起来!”黑衣人把两人团团围住,沈安一声令下,左右两人便要上前。
“唰——”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凌空而至,思南轻踩树梢飞身而来,将两人挡在身后:“公子,思南来迟,世子没事吧?”
贺清道:“思南,掩护我们入内室,敛光伤太重,要立刻包扎。”
思南微侧着脸朝后道:“公子放心,世子带来的人此刻想必已听见了动静,都在往此处赶了。一时半刻他们能奈我何?”
“如此便好。”贺清抬头、冷眼看向沈安,“宋公子,沈青已于十年前葬身香雪海,现如今在你面前的是贺将军府次子贺清。贺某无心、更无意妨碍宋公子前程。若你尚且顾念一丝你我一同长大的情分,此时离去,你我往后即为路人。若你执意不肯,敛光受的伤,我必加倍奉还于你。”
贺清目露寒光,似护着幼崽的母狼般冷冷看着沈安。沈安心下一颤,片刻、轻甩衣袖冷哼一声道:“我们走!”
目送众人走远,贺清抱起宋瑜、急急往内室赶去。
青庐内室,思南找了两个小厮轮流往房间端水,福伯站在一旁,看着面色苍白、陷入昏迷的世子连连摇头。贺清坐在床边,替宋瑜将衣服一层层撕开,用丝巾沾水小心翼翼擦拭着伤口。
半晌,春竹处理完伤口,告诉贺清已无大碍,便起身出了房间。贺清让福伯和思南先去休息,自己守着宋瑜。
“公子,今日你也受惊了,还是我来守着世子,你去歇息吧。”思南开口。
贺清看着宋瑜道:“无妨,等下敛光醒来,我怕他寻我。你帮我泡壶茶来,然后就去歇着吧。既然大哥在安南王府,等敛光好了,我们便一同去南郡。”
“是。”
红烛春帐暖,夜半时分,宋瑜幽幽转醒,窗外蝉声已息,晚风裹挟着阵阵荷花清香。红烛摇曳,树影倒映在贺清身上,趴着的人似是极度疲惫,已经入眠浅鼾。嫩若柔荑的双手却还轻轻握着自己,像是握着什么稀世珍宝。
看他乖觉模样,宋瑜心头一动,伸出手轻触他的睫毛。刚一碰到,贺清眉头微蹙,慢慢睁开了迷茫的双眼。宋瑜倏然而笑,贺清似是突然惊醒、猛地坐起:“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要喝水吗,还是先吃点东西?”
宋瑜收敛笑容,似在凝神思索,半晌、垂眸轻声道:“子梧觉着沈秋姑娘如何?”
贺清莫名看着宋瑜,不解为何提起沈秋。见他神色凝重不似玩笑,忽然醒悟,不可置信般看着宋瑜:“这就是你昨晚如此早眠的原因?”
宋瑜垂眸,又道:“你化名宋瑾,是因宋老、还是因我?”
贺清凑到宋瑜耳边,一字一句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宋瑜凤眸轻颤、波光流转,身体往里挪了挪,指了指空出的一半床铺道:“上来睡。”
“……不行,会压到你伤口。”贺清起身做好,轻轻摇头。
宋瑜道:“不会,这床这么大,你在这趴着容易着凉……”
贺清无奈看着他,半晌、微叹了一口气,脱去中衣,小心翼翼躺在了宋瑜边上。
宋瑜见他躺好,噙着黠笑一点一点往他身边蹭。近到已经能感受到宋瑜的体温,贺清面色微红,作势要去推他,又怕碰到他伤口,低声道:“不要乱动,小心碰到伤口……”
(熄灯)
六月江南,铄石流金、蝉声肆虐。
第二日早膳。“公子,你们屋里有蚊子吗?你耳朵怎么红红的,还有脖子上也是……”思南一脸关切。
贺清双颊绯红:“对,有蚊子……”
宋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贺清瞪他一眼:“世子身体如何?若是已无大碍,明日便动身吧。”
“还有一事。”宋瑜正色。
后山桃林,无名墓碑前,宋瑜贺清齐齐下跪。贺清将青梅酒倒在墓碑前,轻声道:“娘亲,我回来了……”
宋瑜握住他的手,贺清看向身边人。风起处,青丝纠缠、满山桃林轻颤,似在低喃着她的回答。
山重水复疑无路
吴郡以南,青峰环绕,江水横流,千里稻田如翠。
途经稻香村,村外有湖如玺如碧,层层梯田以山为屏,玺湖映照出如洗天幕,潋滟波光与滚滚稻浪交相辉映,出尘不似凡间。
宋瑜令人马原地驻扎休息,卫兵三三两两聚集在玺湖周围,打水造饭、清理衣物。少时,食物的香气飘散,宋瑜贺清和思南春竹围坐一起,正想起锅用饭,忽见村口一满脸白须、干瘪瘦弱的老人气势汹汹而来。
“你们竟敢饮用圣湖之水!菩萨会惩罚你们的!哼——”说着转身回了村里。
四人面面相觑,放下碗筷朝稻香村村口走去。
本以为是世外桃源的所在,岂料阡陌交通、鸡犬不闻,村口之人皆面黄肌瘦、死气沉沉,所见林木皆为枯枝败柳,好似寒冬冷秋。四人继续向前,直走到村中繁茂地段,竟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常。有红木祭坛设于人群中间,祭坛之上金银瓜果俱全。祭坛前面有女子蒙着轻纱、身着碧绿大氅、手持净瓶杨枝,面色肃穆,嘴里念念有词。
“这位姐姐,可知前方作法之人是谁?”宋瑜意欲询问人群外围的妇人,岂料妇人狠瞪了他一眼,厉声道:“不可对圣女不敬!”
贺清环顾四周,见泥墙边有少年佝偻着身子,怔怔看着人群。贺清走向少年,将钱袋递到他手上:“这位小友可否告知在下,这祭坛之上是何人?所为何事?”
少年上下打量眼前四人:“你们是外头来的?”贺清点头。
少年道:“这是青莲教使者。世将乱、青莲出,听说过吗?青莲教使者乃观音菩萨门徒,为维护世间平安而存在。每逢乱世,便会有圣女出世,信徒称其为红莲圣姑。”
贺清疑惑道:“如今天下安定,为何村民会如此敬慕青莲使者?”
少年道:“大概一个月前,有一群形容怪异的外乡人过稻香村,向村民宣传青莲使者及红莲圣女之事,说若不信青莲、不敬圣女,必遭天谴。村民初时不以为意,也未设祭坛,岂料外人刚走没几日,村民之中便纷纷出现身体僵硬、行动不便等症。更严重者,那些曾对青莲教出口不敬之人,不出两日竟都七窍流血而死。村民大为惊慌。岂料束手无策之时,竟真有青莲使者来了稻香村,称圣女红莲乃观音转世,普度众生,可用圣水净化村民业障。村民们初时仍然不信,只少数女流按来人所说设坛祈求。不想那青莲圣女作法后,患病之人竟尽皆痊愈。自此之后,稻香村民便以红莲圣女为尊,将玺湖认作圣湖,日日焚香祷告……”
贺清蹙眉道:“可还记得那群外乡人长什么模样?”
少年眯着眼沉思道::“眼凹鼻凸,不似中原人士。对了,红莲圣女发似火焰,一席红衣且以红纱遮面。”
“大虞国圣女?”两人对视一眼,谢过少年急急往湖边赶去。
“世子——”刚出村子、就见宋瑜的亲卫秦桑迎面而来,“队中人马饮了那玺湖中水后多出现呕吐晕厥症状,怕是这水有问题,已让其他人不要再用湖中之水,只恐怕暂时无法上路。”
宋瑜道:“春竹,快去看看可有大碍?”
春竹闻声走到患病之人跟前,细细查看中毒之人神色,半晌道:“此毒……和顾羽公子所中为同一种毒。只是药效已被湖水稀释、加之发现的及时,有药可解,只需两日找齐药材即可。”
“有解便好,找懂药之人一起寻找。”宋瑜吩咐完,又转头问秦桑,“可有追兵痕迹?”
秦桑行礼:“世子,出吴郡开始似乎总有一队人马跟着后方,只是并未靠近。眼下我们停下、他们也都驻扎在了十里之外。”
贺清蹙眉:“可知带队的是何人?”
秦桑道:“若属下没有看错,似乎是宫内禁军统领之一的蓝泽。”
贺清凝神思索,片刻朝宋瑜道:“蓝大哥怕是奉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
“此话怎讲?”宋瑜挑眉。
贺清道:“蓝大哥自小投在父亲门下,对贺家军敬仰有加。若非家中老母年迈,不得离开京城,他早已成为北境前锋中的一员。既有人知道了我的行踪,迟早会有人来追,是蓝大哥要好过是其他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