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这些年老王妃清修礼佛不问俗事,两家更是少有往来。
没想到这一联络,说得就是帝王垂危的大事。
李凤歧看完信,顺手递给叶云亭看,他沉吟片刻:“表兄信里的意思,是想让我取而代之?沈家占从龙之功?”
“朝堂上的事,我亦知道一些。”老王妃捻着佛珠缓缓道:“你与皇帝势同水火,迟早要有这一日……”
她说到此处,便没再继续,话中的意思却很明白。
若李凤歧迟早要反,如今皇帝性命垂危,便正是个好时机。北疆本就兵强马壮,李凤歧不论在民间还是在朝堂声望都极高,李踪一死,北昭必有大乱,再加上殷氏叛党虎视眈眈,李凤歧出面平定局面,问鼎帝位未尝不可。
而日益没落的沈家,则正好占个从龙之功。
这是双赢的局面。
然而李凤歧却没有立即答应,他垂眸道:“此事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
老王妃也理解,颔首道:“我也只是替沈家传个信,你该如何便如何,不必顾忌我。”她望着李凤歧,缓声道:“我心里自是希望你与沈家都好,但若是二者择其一,我不会选沈家。”
“我明白了,多谢母亲。”李凤歧点头。
他同老王妃告辞,欲与叶云亭先回院里去洗漱。只是唤了两声叶云亭,叶云亭却没有反应。
“云亭?”李凤歧拍了拍他的胳膊。
叶云亭陡然回过神:“怎么了?”
李凤歧皱起眉:“该我问你怎么了才对,好好的发什么呆?”
叶云亭抿了抿唇,内心惊涛骇浪,却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开口。
在他的梦境里,沈家曾经背叛了李凤歧,害得老王妃死无全尸。那么这一世,沈家送来的信,当真能信吗?
还是说,这其实又是一个陷阱?
第59章 冲喜第59天 命数(二更)
叶云亭心中惊骇异常, 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没事,只是想着皂河的战况,有些出神。”
李凤歧见他脸色有些疲惫, 还以为他是一路颠簸累着了,便道:“今日先休息吧,这些事情明日再议。”说罢朝老王妃拱了拱手, 与叶云亭一起回了正院。
因为惦记着沈家之事,叶云亭心不在焉地洗漱完, 便早早歇下了。
他背对李凤歧,双目紧阖,脑海中一幕幕飘过的,却是棺材中老王妃支离破碎的身体,还有李凤歧哀痛欲绝的神情。
梦中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重演, 叶云亭好几次欲转身提醒李凤歧小心沈家, 可话到临头, 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且不说沈家之事乃是他梦中所见,这一世从未发生过。就算这一世沈家确确实实有问题,可他又有什么证据去证明?沈家是老王妃的母家, 他若说出梦中所见,李凤歧是信他, 还是信沈家?
一个个担忧的问题浮现出来, 叶云亭又迟疑踌躇起来。
李凤歧见他侧身背对自己躺着, 好半晌也不动弹一下,只道他是真累着了,竟然睡得这么沉。伸手给他将背后的被子掖好,便吹灭了蜡烛。
卧房里安静下来,除了外头呼啸的风声, 室内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叶云亭闭着眼,却没有半点睡意。辗转反侧好半晌,才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入睡,又做起了梦。
梦中还是在永安王府里,只是这回却是在办白事。廊下的白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着,唢呐声一阵比一阵凄凉。
李凤歧背对他站在灵堂里,面前摆着一口漆黑的棺材。灵堂两侧,招魂幡被风吹得飘飞。
叶云亭疑惑地上前,心想难道是在办老王妃的丧事?
然而等他走上前,却见那灵堂的招魂幡上,赫然写的是他自己的名。
——叶氏云亭。
他心头一震,脑子也阵阵发懵。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竟是他误喝了毒汤死后的情形。
上一世他被送入永安王府冲喜时,境况并不好。因为畏惧永安王凶名,再加上季廉被扣在国公府做了人质,他早已经了无生趣,在王府中有一日是一日地苟活。
王府中的伙食不好,每日只有清粥咸菜,但他却记得那一日,婢女多送来了一碗鸡汤。鸡汤色泽油亮,十分诱人。他当时还多问了一句是不是送错了。那婢女却说没错,说本是给王爷准备的,因有剩的,便多给他送了一碗。
他当时并未多想,将整碗汤都喝了。
结果不过半个时辰,便毒发了。
临死之前,李凤歧不知怎么得知了消息,竟然出现在他榻前——联系之前的梦境,那时候李凤歧的毒应该已经解了,只是为了韬光养晦才在王府中装病。
在得知他中毒濒死之后,才现了身。说他是受了自己牵连,问他可还有心愿未了,可代他实现。
叶云亭当时所中之毒十分烈性,印象里前后也就一刻钟的功夫,他只来及请李凤歧帮忙照顾季廉,便彻底断了气息。
再后来的事情,他便不知晓了。
却没想到,上一世在他死后,李凤歧还为他办了丧事。
叶云亭自上一世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就见灵堂前又多了一位胡须雪白的老和尚。那和尚穿着褪了色的袈裟,掌中缠绕一串佛珠,双手合十朝灵堂拜了拜,叹息道:“老衲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
李凤歧一袭黑衣,闻言瞧他一眼:“门房说,大师是王妃的旧识?特地前来吊唁?”
老和尚却摇了摇头,他直起身体,眉目悲悯地望着李凤歧:“是也不是,老衲很早之前便在寻王妃,今日方才寻到,却是迟了。”
“大师有话不妨直说。”李凤歧皱眉,不耐与个老和尚打机锋。
这几日他心情都不算好,他虽与叶云亭只是名义上的夫夫,但叶云亭确实因他而死。再联想到下毒之人其实目的在他,他的心情实在算不上愉快。
“王爷可信命数?”老和尚却答非所问,又抛出了个问题。
李凤歧眉眼间已有戾气,他扫了老和尚一眼,不耐道:“本王从不信命。”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老和尚转动佛珠,在他身后道:“司天台没有算错,王妃确是王爷命中贵人,王爷是帝星,主杀伐,王妃则是辅星,主生机。如今辅星陨落,帝星杀伐之气愈重,恐有祸世灾殃……”
他推衍星象,窥见天机,见辅星暗淡,四处找寻,却没想到迟了一步。
李凤歧走到门口,回头看他,冷笑一声:“老和尚废话一堆,倒是有一句话未曾说错,本王必会登顶帝位。至于其他的……又与本王何干?”说完,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
老和尚望着他的背影,喃喃低语道:“果然如此,帝星失辅,杀伐不断,是祸世之兆啊……”
听着他越说越玄乎,叶云亭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看看李凤歧在做什么。只是他一动,那老和尚却陡然看了过来:“谁在暗中窥视?”
叶云亭一惊,定住身体四处张望,还以为灵堂中藏了其他人。但他目光四处逡巡,却发现老和尚直直看着他所在的方向。
“?”他心中一惊,意识到什么,迟疑着往外跨出两步,却见老和尚的目光果然也跟着挪动——那老和尚竟似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叶云亭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僵住身体不敢再动。
老和尚疑惑地张望了半晌,却没发现什么,只摸了摸头,道了一声奇怪,便大步朝外去追李凤歧。
见他离开,叶云亭心里一松,紧接着便是一阵眩晕,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在书房中。
天色已经黑了,书房里燃着蜡烛。
李凤歧一身黑衣坐在桌案后,另一人则垂手恭敬地立于案前,似在听候吩咐。
“你是说,下毒之人与沈家有关?”
那人应是:“目前查到的线索,都指向沈家。”
“是沈家倒也不意外。”李凤歧垂眸沉思半晌,忽然嗤了一声:“沉重予也不是第一次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了。”
而且他也猜到了沈家动手的目的。
李踪顾忌名声,又以为他身中剧毒迟早要死,迟迟没有对他动手。但沉重予为了向皇帝递投名状,害死了他母亲。他一日不死,沉重予便一日不得安寝。熬到如今才动手,许是实在按捺不住了。李踪对此或许不知情,又或许知情但装作不知,故意放任沉重予行动。
不过事到如今,知道或者不知道,都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他没死,必定会要他们血债血偿。
李凤歧眉眼戾气缭绕,屈指在桌上弹了弹,淡声道:“依计行事,做得干净些,莫要漏出马脚。”
“是。”下属领命而去,只留李凤歧坐在书房里,跃动的烛火投映在他脸上,留下大片阴影。
叶云亭却震惊于刚听到的事实,上一世让他身死的毒汤,竟也与沈家有关系。
……
半梦半醒之间,李凤歧忽然感觉自己的胳膊被紧紧抱住了,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适应了黑暗之后,却见叶云亭弓着身体,额头抵在他肩头,喉间发出破碎的呓语声。
支起身体,单手点燃了蜡烛,李凤歧探身去看,就见叶云亭眉眼皱成一团,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胳膊,似又做了噩梦。
李凤歧抬手在他背上轻拍,轻唤他的名字。
一连唤了许多声,才终于将叶云亭自噩梦中唤醒。
叶云亭抬起脸,茫然地对他对视。
李凤歧正要出声询问,却见他忽然坐起来,神色凝重地看了他半晌,道:“王爷,我有些事想同你说。”
“什么事要如此严肃?”见他一脸郑重,李凤歧也不由坐直了身体做倾听状。
回忆起梦中所见,叶云亭抿了抿唇,斟酌许久,才终于将言辞组织好,迟缓地开了口:“跟沈家有关……”
他做了半宿梦,此时开口,嗓音还有些干哑:“沈家那封信,或许有诈。”
李凤歧微微皱眉:“怎么说?”他还以为是叶云亭自信件中发现了什么端倪。
叶云亭却没有回答,而是问了个和梦中的老和尚一样的问题:“王爷信命数么?”
“自然信。”李凤歧一愣,随即又笑起来:“司天台都说了,大公子是我命中福星,你我相辅相成,乃是天作之合天定姻缘!”
叶云亭本是十分严肃地在提问,却不想他给出了个与梦中截然相反的答案。
他愣了愣,随后撇开了眼睛:“我不是说这个……”
李凤歧见他似十分认真,思索了片刻又道:“命数之说,信与不信,要看对谁。若是对大公子,我自是信的。但若是对其他人,却未必会信。”
命数之说,玄之又玄。比起这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更相信自己。
但若是换成叶云亭,他却又愿意相信司天台的话,他与叶云亭,合该就是天生一对。要有几生几世的命定姻缘才好。
第60章 冲喜第60天 死而复生(一更)
即将把深埋在心底的秘密说出口, 叶云亭内心其实充满忐忑。
他设想了许多情形,也做足了李凤歧并不会轻易信他的心里准备。这种怪力乱神之事,李凤歧或许会觉得是无稽之谈, 或许会觉得荒谬,以至于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这都是人之常情。
但他却唯独没想到, 李凤歧会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说:旁人说得我不信,但大公子说得我自然是信的。
在他心里, 他到底与旁人不同。
相处的这些时日,李凤歧对他说过的情话多不胜数,语气里却总有几分揶揄打趣,似玩笑话,叫他不敢太往心里去。
唯独这一次, 他从其中品出了认真与郑重, 内心触动。
叶云亭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
再次开了口:“我曾两次在梦里, 梦见沈家背叛了你。一次是王爷被困于王府,母亲自荣阳返京之时,她给沉重予写了一封信求助, 但沉重予得知后,派人伪装成山匪, 杀害了母亲, 以此作为投名状, 博得了李踪的信任与倚重。另一次则是沉重予做贼心虚,怕王爷日后报复,命人在食物暗中投毒,意图暗害王爷……”
他每说一句,李凤歧的眉眼就凝重一分, 眉头紧紧蹙起——叶云亭所说之事,与他所知皆对不上。
况且他说是梦中所见……李凤歧知他不是无的放矢的性子,其中必有蹊跷,便没有打断,听他继续往下说。
叶云亭见他并未出言质疑,心中更定,喉头滚了滚,组织好言辞,将自重生以来的种种异常梦境都告知了他:“我知道只凭梦中所见给沈家定罪,有些荒谬牵强,但这梦确实不是普通的梦境……我在梦里看见的,乃是前世所发生过的事情……”
梦境是李凤歧的视角,皆是前世他活着时并不知晓的事情。他在其中更像是个旁观者,旁观前世曾发生过的种种事件。再将诸多细节与他所知一一对应,便能印证,这些梦境确实真真切切发生过。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不由自主攥紧,将深埋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的秘密说了出来:“我……其实死过一次。”他的眼睛没看李凤歧,低低朝下垂着,视线尽头却没有落点:“死了,又活过来,回到了我刚被送入王府冲喜的这一年。”
其实对于死而复生之事,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如何能给并未经历过的李凤歧解释清楚?他只能用最直白浅显的话语来述说,让他听得更明白。
李凤歧瞧着他,喉咙一阵干涩,嘴唇张合数次,才顺利发出了声音:“死了?如何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