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杞停下,对时申道:“爷知道圣上为甚唱这《梧桐雨》吗?”时申摇头,筵杞垂袖道:“因为圣上愿当唐玄宗。”时申恍然,仰天大笑道:“我只不做那杨国忠就是了。”婉转戏音踏墙而去。
巳时,礼吉端坐书房拿了本《春秋》细读,姜慎请安进来。略说了几句公事,礼吉让了座,姜慎笑道:“便猜到世子在读春秋。”礼吉合上书道:“先生还记得。只是今日清闲才读的。”
姜慎道:“记得记得,当年世子的第一篇论述便是《论春秋》,王爷十分赞赏。文章一经传出竟洛阳纸贵,鸿儒读了也不信是个十几岁的少艾写得。算来今日是写就的正日子。”
礼吉笑道:“我到底是年少性子轻,这点小名小利还放在心上,先生见笑了。”姜慎道:“这也是您的好日子,应该的。”
午时,小厨房新做了一品金腿烧圆鱼滋味甚佳绾昭觉得不错,又尝了一品三鲜龙凤球笑道:“今儿小厨房手艺不错,该赏了。”琴欢称是。
绾昭午膳多吃了几口有些腻,又让上了碟五香熟芥,捡了块小酱菜解解腻。宫人上了杯茉莉雀舌毫,绾昭边喝边道:“慧絮去吃宴,回来定觉得油腻,把菊花佛手酥给她备些,还有信阳毛尖,总是辛苦她这回。”
琴欢道:“嬷嬷和苓顺宜人是旧交,今儿是宜人的寿辰,这好日子嬷嬷替娘娘拜寿也是成全她自己。”
绾昭午后小憩一觉做些闲事。申时,慧絮嬷嬷匆匆进殿神色紧张,她到绾昭面前福了福近上前来道:“奴婢去赴宴,宜人留奴婢说话晚了些回来,谁知刚到宫门就听见风声说刘黄鹄在世子府自戕。”
绾昭大吃一惊,忙问仔细。慧絮继续道:“奴婢刚刚还在宴上瞧见刘都统,席后突然说世子府有事走了,宜人与夫人们说话就随他去。后来奴婢回宫正撞上世子府报信的人,想这宫里娘娘应该是最先知道的。”
绾昭急问道:“他断气了?”慧絮咋舌道:“可不嘛,匕首穿胸,鲜血都渗到门外了,路过的侍卫瞧见了吓得腿都软了,听说场面惨不忍睹。”
绾昭念了个佛号,内心唏嘘不已。她又突然想到皇上,玄亲王和世子都不在,而且刘黄鹄偏偏选他母亲寿辰的时候自戕,怎么想怎么觉得可疑。再者他是个性子豁达乐观的人,刚刚回京正是一展宏图的时候,怎么可能寻死?
绾昭一个机灵,这刘黄鹄是玄亲王的奶哥哥,他又在世子府当差如果被害罪责谁担?莫不是又有谁想借机搅动风云?绾昭心念一动,这事一时不知深浅必须要打探清楚好要父亲做好准备。
绾昭先对慧絮道:“麻烦嬷嬷再去一趟宜人府上,一是安抚宜人,二是探听一些可疑的消息。”慧絮领命去了。
绾昭又叫来琴欢,她想宫女去世子府不方便,就问:“掌事的季公公呢”琴欢道:“原是他当差,只是他最近在外头安了个小宅娶了个寡妇,就常告假回家。”
绾昭啐道:“没有的奴才,用着他的时候就没了影儿。还有什么能用的太监?”琴欢想了想道:“上回那个顶了荣妃的小太监奴婢瞧着挺机灵的。”
绾昭道:“那个小东子,是还可以,就让他去找韩郯仔细打听刘都统的事。”
韩郯已经不再是侍读,而是在京兆尹府当差,小东子紧赶慢赶先找到了韩郯。韩郯与刘黄鹄也相识,只是不熟,但这回突闻大变也是一惊,随着主官去世子府调查案情,小东子就跟着韩郯一同去了世子府。
世子府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世子府的府兵围在里层,军巡院在外,京兆尹府和校事府的人进了内屋调查。因为涉及利益方众多,世子府地位特殊京兆伊的人不便进去,但死得是玄亲王的奶哥哥又是皇帝派去世子府的人,这关系到皇家颜面,于是他们同校事府的人一道进去,边上围了世子府的亲兵,乱哄哄成一团。
为了不破坏现场,办案主官带了韩郯和一名校事府的人进了屋,其余人守在外面。屋中地面都是血迹,屋前血迹最多,一路蜿蜒着血痕连在屋角刘黄鹄冰冷的尸体,胸前插着匕首,双手耷拉着,身体坐着紧靠墙面。
屋里没有什么争斗的痕迹,只有一个木的门栓掉在地上,看血迹死者应该是在靠近门的位置受了刀刺倒地,然后没有立刻断气,而是爬到墙边坐下才死,十分古怪。韩郯在书桌上发现了一封遗书,主官看到刘黄鹄双手沾满血,顺着血迹似乎藏了什么东西在身后,他让校事府的人搬开尸体,他用白布拈起一个沾满血的小东西,擦干净一看竟是一颗犬牙不经愕然。
“犬牙?”绾昭倒吸了口凉气,她马上想起前些日子犬戎求封白狼国索要赏赐不成,于是借边境开市交易连夺五城的事,刘黄鹄的父亲曾是诛杀犬戎名将飞狼勇士的功臣,此时两国交恶,难道是他们派了刺客杀人报仇?也许这是他们立威警告。
但她又想皇帝一直不放心易家,而刘黄鹄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让他当世子府的副都统大有要约束世子的意思,如果是易家想除掉他也不是没有理由,正好世子不在京城可以撇清干系。如果是有人要杀他嫁祸给别人,就凭刘黄鹄的身份,就等于同时得罪了皇帝,玄亲王和威夷王世子,那真是谁摊上谁就万劫不复了。小东子又递了一封抄录的刘黄鹄遗书。绾昭忙接过细读。
陛下母上:
罪臣鹄无德无功,愧受荫蔽圣恩,尸位素餐,无颜苟存。臣鄙陋拙才,只合求田问舍,不堪大用。王爷世子闵臣驽钝,施佑恩泽,洪恩难报,惟结草衔环。罪臣陋志,但念孤母无依。幸龙恩不弃,夙愿已了,残命无牵挂。曾梦先考,肃颜如故,斥臣孽子,克父方母。鹄哭问先考,严父告臣命中孤煞,克父母命不过四十。臣记母寿正卌,割肉还母,以报慈恩。罪臣自戕有违臣节,第孝为百善先,望恕臣之罪。不肖子期母安乐常欣,勿以儿为念,敬叩。
罪臣不肖子刘黄鹄绝笔
绾昭读罢,将信扣在小几上,心烦意乱。她似乎肯定了刘黄鹄的死是他人所害,无数的猜想冲进脑海,迷雾散去,她渐渐只看见了一个人的脸,憔悴到无色的脸,只有干涸的泪痕在闪出微光,失神的面目令她的心被揪紧。那个人的伤心会让她心痛,她突然想替刘黄鹄死去,如果是自己死,也许那个人就不会那么悲伤,她虽然还没有见到他,但她已经能想象出那个人的痛苦绝望,那杏仁般晶亮的眼熬成浑浊的鱼目。绾昭回过神,将护甲暗暗戳进手掌,鞭笞自己的无常与荒诞。
第37章 匿隐情黄鹄去哀鸣 含怨思礼吉诵悲歌
陆续着几天,小东子跟着韩郯探听了不少消息,最要紧的一个发现是在刘黄鹄的密屉里发现了两只烧了一半的蜡烛,京兆尹的人发那蜡烛被人下了药,若是点久了会使人心悸而亡。
而世子府的郎中也说前些日子刘黄鹄去过他那,当时说心悸头痛想要些方子。郎中倒没发现什么异常,只给了些寻常的安神药。京兆尹的人猜想是刘黄鹄发现了房里的蜡烛被人掉了包,这才留下证据好慢慢去查,谁知凶手一不做二不休,伪造了他的自戕。
当问及其他世子府的侍卫,他们都说刘都统最近用膳都是跟着兄弟们一起,按理以他的身份自有人把饭菜送进屋里,可是最近他好似在防着什么。
绾昭觉得越发蹊跷,又打听那天到底是谁叫刘黄鹄回的世子府,小东子回话说,也是古怪,按刘都统当时的话应该是有人临时叫他回的世子府办差,但实际上世子府早批了他的假去陪母过寿根本没有他的差,自然也没有人叫他回去。
绾昭把消息一一传出宫去,父亲那边也没有什么头绪,倒是他提点了绾昭几句,绾昭觉得确实不太可能是易家干的,毕竟没有刘黄鹄皇帝还会派其他的人,祖上的规矩易家犯不上办这种事。
绾昭不禁怀疑,莫不是刘黄鹄做了什么错事非以死谢罪?绝不可能的,那是他母亲的四十寿辰,要死的话也不该选那天,什么父亲托梦也太荒唐可笑了,他是个武将怎么可能这样信命?
自打刘黄鹄自戕,慧絮嬷嬷就留在苓顺宜人那照顾着,宜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好容易母子团圆,这会子又天人永隔。于是宜人一病不起,半点汤药也不进,谁说话都不听,躺在床上成了个半死的人。
后来慧絮嬷嬷回来就在绾昭面前抹泪,说宜人出气多进气少,身子都僵了,半梦半醒的只能喊几声“我的儿”,刘都统刚去那会眼泪都流到浑浊,真是造孽。绾昭听了也不是滋味,又想到行宫那边不知是什么光景。
阳光毒辣辣的晒着,日子一日比一日难熬,行宫那头也传来消息,皇帝提前回銮。
小东子说消息传进去,皇上,玄亲王和世子正在商议国政。皇上知道这事大怒要求彻查,玄亲王连批案的桌子都掀,世子是最讲礼数的听罢竟然拂袖而去。
绾昭便知道这事是必然得有交代了。小东子又道:“娘娘是不知道,行宫那的奴才全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当差,玄亲王两三天不肯用膳,眼睛哭得跟桃儿一样。皇上把气全撒在奴才身上,说玄亲王身边的杜公公不会伺候让他大太阳底下跪着剥杏仁,那地砖晒得滚烫,奴才衣裳又薄,跪了三天玄亲王肯吃东西了才叫起来,小腿全叫烫烂了。”
绾昭听了更不是滋味,小东子又说:“世子也是心里不痛快,到底是他府上出的事。皇上瞧大家都没心思待在行宫也就叫回来了。”
六月的天气最是酷热,外头蝉鬼叫得不停,烈日底下更是热浪滚滚,绾昭出城门接驾,正紫色绘鸾鸟的锦缎吉服里还有三四件衣裳,绾昭几乎晕厥,头上的发髻重压着,只觉脖子酸痛。
柔艳梳了个瑶台髻并了对流彩飞花玉地步摇,玉颈轻转道:“姐姐要是撑不住了,不如妹妹派人送您回去?”
绾昭勉强一笑:“多谢妹妹,本宫安好。”柔艳道:“柔艳是怕姐姐身子不适,若皇上瞧见了便要心疼,这本就事忙,何必再让皇上烦忧呢?”
绾昭稳稳道:“妹妹有心,但礼数到底不可废。”
皇驾渐近,众人行礼问安。彼薪心不在焉,时不时撇一眼身后的流复,流复神色倦怠,谁也不放在眼里,只呆呆跟着。绾昭瞧他虽然心疼,但好在还没什么大恙,身上也舒服了许多。
柔艳赶上机会,说了些话想让彼薪去宫里坐坐,彼薪心不在此,随意敷衍道:“你哥哥在,让他去陪你说说话。世子累了就去盘赤台歇着罢了。”彼薪后退几步,握住流复的手轻声道:“你就留在宫里。”
礼吉也没心思去柔艳那里闲话,跟着彼薪流复去了乾清宫御书房商议,传了一众人问及刘黄鹄之事。三人心中大概有数。
流复恨意难平,红着眼道:“他是我兄弟,我一定要为他报仇!”殿里只他们三人,彼薪与礼吉对视一眼,都是心中一沉。
流复眼泪又淌了下来,道:“皇兄,臣弟想见他一面。”
彼薪道:“当然。只是你现在还有些急躁,你先平静些再去。”
礼吉嗓子里似堵住了什么,难受的说不出话来,他连顺了几次喉咙才说:“正是。”
彼薪夜里辗转难眠,本来白天还热辣辣的,到了晚上竟下起雨来,更觉得心里闷得慌。彼薪怨怼雨声,夜雨梧桐最是引忧。他恍惚间瞧见阿鹄扮作高力士,他拱手一言道:“主上,这诸样草木,皆有雨声,岂独梧桐?”
“梧桐?”彼薪喃喃道,他又道:“你哪里知道?真真是夏天不觉。若不肯相饶,便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彼薪坐起身来,看见流复侧着身睡着了,被子把脸都蒙着半张,发丝散着。他轻轻掀开他脸上的被子,正要去撩开他的头发,流复含糊着好像在说什么话,彼薪撩开他的头发,附耳上去听。
流复好似梦魇,眉头紧锁,嘴唇微张说了句:“呆子。”说罢腿又蹬了一下好像要踹什么东西,随后滚烫的眼泪滴在彼薪撩开头发的手上。
彼薪本不想让流复去瞧阿鹄,怕他伤心。但拗不过流复,隔天就去了宜人府上,流复刚进去时倒还安静,宜人病着起不来,让族里人代办丧仪。
族人在边上哭嚎,流复跪在灵前,任由他们作势,杜聘瞧时间差不多了,就去扶流复,握着杜聘的手腕,从嘴里咬出几个字:“谁许你死的?谁!”
杜聘手腕吃痛,但轻声劝道:“哥儿泉下有知,不希望您这样。”流复情绪渐渐不收控制,眼睛通红,杜聘赶紧扶起他,对边上人说:“王爷还没看过宜人奶奶,管事的快去通传。”
流复跌跌撞撞的出来灵堂,礼吉行礼送他几步,便也进去致礼。礼吉以为自己忍得住,但走在灵前他想放声痛哭,可是他最不会的就是哭,眼泪堵在心里,像毒药一样煎熬,但他无法让自己就这样冷漠的看着,他想做些什么去送送他的亡灵,他用悲宏的声音道:“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肺腑之语盖过那些作势的哭声。
流复收了悲痛之状,忍着泪同彼薪去瞧宜人,好言安慰,宜人攥着流复的手哭成泪人,说什么也不信阿鹄是自戕。流复哪里不是这么个心思?含了泪说要查个仔细。
彼薪三人回宫不久,京兆伊的人大概有了眉目,便到乾清宫禀报。主官道:“微臣基本断定刘都统的死乃他杀,并非自戕。”
彼薪抬手示意他继续,韩郯上前细说:“刘都统被发现时房门虚掩,血迹渗出屋外,如果是在刘都统尸体所在的墙角受伤倒地,哪么血迹不会流这么远。而事实也是靠近房门的位置也大片血迹,可以断定刘都统在靠近门的位置被人穿心,然后爬到墙角血尽而亡。屋内没有剧烈争斗的痕迹,只有门栓掉地,那么很有可能是凶手躲在房中留下伪造遗书,待刘都统进屋便用匕首刺伤他,而刘都统受伤可能在反抗时扯落凶手身上的犬牙配饰却没让其发现,然后往墙角躲避。当凶手逼近刘都统,刘都统将犬牙藏于身后血尽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