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奇怪了。既然有坟包被刨了,说明有动物食腐,但这几个坟包里的尸体皮肉都烂光了却没别叼走这也太奇怪了。流复想再看看刚才那些骨头有什么异常,他内心默念佛号,想找树枝去挑骨头。
流复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树枝,好不容易看到树了,发现不光叶子树枝没了,连树皮都被扒了,只有光秃秃的树干。流复折返回去,看到米狗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话。
“节六,牙狗,不噶……”
流复抚摸着他的背问道:“这,都怎么了?”
米狗指着面前的土堆道:“节六。”又指着另外几个土堆说了几个词。流复小心翼翼的问:“他们都是你的朋友?”米狗眼睛瞪得老大,好似刺激到他了一般,发出几声怪叫,冲了出去,他一个没注意就摔倒在地,趴在地上颤抖着抽泣起来。
流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他不知道米狗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崩溃成这样。流复突然冒出一个骇人的念头,也许这不是简单的灾情,说不定是吃人的蝗虫把米狗的朋友啃成了白骨,而官员们不敢说不敢抓怕得罪蝗仙。
流复扶起米狗问道:“是不是蝗虫吃人?”
不知道是哪个词刺激到了米狗,米狗“嗷”的一声从地上弹起来,往远处狂奔。流复功夫了得,那米狗的脚程根本不是流复的对手,流复轻点几步就追上米狗。
流复抓住米狗肩膀晃着他让他清醒,米狗被晃的渐渐平复下来,他看着流复气息慢慢平复下来,他再次抓住流复的破布塞进嘴里贪婪的吸吮起来。流复这才发现他身上的破布是在厨房浸满油脂泔水的,他觉得粘腻恶心,但米狗却甘之如饴。
流复心疼的拍拍米狗的肩膀,扶着他往前走。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米狗抓着流复,或者说依附在流复身上,两个人终于又走回了村子里。
米狗在一家门口停住,他犹豫了半天终于去敲了门。门内发出一声撞东西的声音,一段急促的脚步近前。门开了,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妇人探出头,他看到米狗时眼神中先是兴奋,又闪过一丝慌乱,最后是愤怒。
那妇人完全推开了门,不顾流复在侧,举起手就想打米狗,但是好像是大病一场的妇人根本没有力气,只是一巴掌呼在米狗的头上。流复才发现这个女人没有左臂。
“要死,要死哦!”那女人叫了几句,单手拧着米狗的耳朵就进屋,流复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开口。那妇人打量打量流复,看到米狗拽着流复不放,妇人叹了口气,招手让流复进屋。
妇人警惕的看着流复,流复赶紧准备好自己那段说辞,说自己是隔壁州逃荒来投靠亲戚的,结果发现这里也很艰难,现在也没找到自家亲戚,又说亲戚姓徐。妇人见流复说的是官话,也用别扭着语调问了些细节,警惕的目光好似生怕流复要对自己做什么一般。
二人对话几回,妇人终于对流复稍稍放下一些戒心。她端了一碗浑浊的水给流复,流复避开缺口喝了一小口解渴。那土腥味差点让流复把水从鼻子里喷出来,这是他这辈子喝到最恶心的东西,这比忍受油腻的破布还要让流复难以接受。
流复放下破碗,问起这里怎么也灾成这样。
那妇人啐了一口痰在地上,道:“老天爷不给活路哟。夜来蚂蚱吃了粮,今儿俺们吃了蚂蚱,明里只有观音土吃咯。”
原来沂州一带开始只是干旱,干旱就容易闹蝗灾。蝗灾刚闹起来的时候,父母官们怕这事影响政绩,便瞒报了朝廷,也不许老百姓去捕捉,百姓只得去抢收粮食,但蝗虫过境能抢到几颗粮食?地主乡绅们按照父母官的话,说没有灾情,租子必须要按往年收,佃户交不出粮,打手们就上家里去抢,连种粮都抢光了。
渐渐的村子里都吃不上饭了,家里的鸡鸭狗都被杀了吃,然后挖野菜,啃树皮,最后只能去吃观音土了。流复问她怎么不逃荒,她道没有文牒根本过不来关卡,若是绕过关卡要翻山越岭,一般人哪行?况且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来没离开过这里,逃出去了也不知道上哪。而且最近往外逃的青壮年发现官道被堵了,难民不给走,一旦发现有逃跑的就会被打回来。只是堵了几个要塞,也有年轻力壮的从小路逃出去了,但老弱病残都离不开村子。
第49章 非良米终成狗彘 真清流惨失腹果
流复沉默良久,一拳砸在桌子上,差点把摇摇欲坠的破桌子砸塌。流复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他赶紧道歉,然后又问起米狗怎么神情恍惚成这样。
那妇人怔了怔道:“特以前杠赛来,不知怎么就憨咯。”
流复道:“也就是说他从前很好,是最近才变成这样的?”他又道:“是不是和村后面的土坟包有关系?”
那妇人打了个冷战,断臂往后缩了缩,道:“嫩赶紧走,赶紧走,当家的回来不好讲。”说着就要赶流复走。
流复见对方这样也不好久留,只好离开。他刚出去没几步就看到一个男人拎着叉子迎面走来,他眼神中带着说不出的敌意和警惕,流复低下头从边上走开。等男人走过他,流复才回头去看,那男人进了米狗的家,想必是米狗的爹爹。
流复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村口,他标着的印记还在,可绱舴到现在还未出现。流复拧着眉坐在地上,米狗的形象出现他的眼前,滚涨的肚子和瘦削的脊背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怪异且畸形。但是流复并不觉得可怕,反倒是早上那些笑脸相迎的嘴脸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许久许久,流复依然呆呆的坐在那,他的手在地上摩擦,最后终于抓起一把土塞进了嘴里。
“二爷!”一声惊呼,远处一个身影窜到面前,他赶紧一掌拍在流复的背上,流复被这掌振出了嘴里的土。绱舴摸索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火折子点上,一抹亮色晃得流复眼睛生疼。
“还好今儿有月亮,远远瞧到爷往嘴里塞土,否则有什么闪失,小的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我没事,就是恍惚了。”
流复扶着绱舴的肩膀直起身,心绪还是有些难以平静。他问绱舴怎么才来,绱舴叹气道:“说来话长,事情果然不简单,小的收到城里消息,沂州布政使司有人欺上瞒下,对上索要钱粮,对下贪污税款中饱私囊。更有消息是附近山匪被收买,一旦二爷您在城中有什么不利他们的举动,他们就会动手劫银粮。小的就是去打探此事真伪,果然发现有细作一直在附近徘徊,虽然不能马上确定,但十之八九是有人想打钱粮的主意。”
流复点头,想到刚才那妇人的话,心里已经大概有数了。流复问绱舴有没有吃的,绱舴拿出两个饼给流复,流复把绱舴打开的包裹又给扎了起来,把饼揣在怀里。
流复和绱舴说起刚才的经历,绱舴脸色变了变,欲言又止。流复和绱舴折返进村,流复想把饼给米狗,顺便想找找当地人再了解了解情况。
月色中天,流复再次进村已经大概是戌时,想起米狗蜡黄的脸他想赶紧把这点吃的给他,好让他的皮肤有点血色。二人沿着村道走近米狗的家,与刚才不同,流复看见好几个村民在路边,或近或远的围在米狗家附近,一丝不属于这个村子的气味钻进了流复的鼻子里。
流复走到门口,只看到刚才那个男人手上还是拎着叉守在门口,恶狠狠的盯着围在家门口的人,眼中充满血丝,对所有的一切充满了仇恨。
流复对那人道:“我是米狗的朋友,我来看他的。”
男人听到这句话眼神更凶狠了,二话不说举起叉子就对着流复一挥,绱舴护住流复后退几步。流复赶紧掏出那两张饼在男人面前挥了挥,道:“给米狗带的。”
那男人看到了饼眼神立马就变了,不是贪婪和渴求,而是膜拜崇敬,好像看到了神明一般。他扔下叉子夺过饼就往嘴里死命的塞。
几个人围了上来,绱舴拔出匕首护在流复身边,几个面黄肌瘦的村民畏畏缩缩的退到了一边。
流复见男人没有继续阻拦自己的意思,他探头喊着米狗的名字。没有人回答,那一阵阵的香味钻进了流复的鼻子,愈发浓烈,是肉香,炖肉的香味。
流复颤抖了一下,这个村子不可能还有家畜了,也许是那个男人刚刚打回来的野味。兔子还是黄鼠狼?一层层没有一丁点肉渣的白骨在流复的脑海里浮现,配合着这股肉香,流复觉得有点恶心。
他走近米狗家里又喊了几声米狗,那个妇人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更难看了,比刚才还要苍白,完全没有一会就能吃上炖肉的喜悦。她看到了流复,脸部抽搐了几下,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她用仅有的一只手抱住流复的腿撕心裂肺的痛哭了起来。绱舴去拉那个女人,流复问她怎么了,米狗呢?
那女人不回答只是大哭着重复一句话:“俺还有手,俺还能生。”
绱舴一把握住流复的手臂凝重地说:“二爷,锅里有问题。”
流复牙关开始打颤,他盯着绱舴用一种难以置信又不得不问的语调道:“你,你是说米狗在,在……”最后“锅里”两个字流复说不出口,他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不一定,可能只是捡来的死孩子,从前我也是听说过的。”绱舴安抚流复道。
流复推开两个人,冲进后厨,他揭开锅盖,一双堆在肉块上断手格外醒目。流复险些呕吐出来,他觉得胃在强烈收缩,脑子“嗡”的一声。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锅里的尸体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而且它很快就要成为活人的盘中餐,那沸腾的肉汤和浓烈的香味,交织着死亡的氛围,流复几乎要疯狂了。
流复强忍住恶心,他勉强分出左右手,看到左手上完整的小拇指,他的心一下子松了半截。但是强烈的不适感还是充斥了全身,流复把锅盖扔到一边,一屁股坐在地上。
绱舴也冲进厨房,看到锅里的景象,他用手捏住鼻子阻止气味的进入。绱舴看到地上的血迹鲜红,他顺着血迹最多的地方看到柴堆上放着一个圆圆的东西,他用匕首挑开杂物,只看了一眼就叹气,嘴里念了一声佛号。
绱舴小声道:“是活人。”
流复摇头喃喃道:“不可能,那不是米狗,他手指是全的。”
绱舴长长叹了一口气,拍着流复的肩膀用及其低沉的声音说道:“易子而食。”
“不!”
流复翻身起来,顾不上脚底的血迹差点让自己滑倒,他冲出厨房,一把揪住还在哭泣的妇人问道:“米狗呢,米狗呢?”
“村东头。”
吃完了两个饼的男人瘫坐在门口,他回答道。他好像吃饱了似的摸摸肚子,然后脸抽了两下好像是满足想笑了,很快那种满足被巨大的悲痛代替,他捂住自己的脸放声大哭。
流复跑出米狗家,跌跌撞撞的找东边的方向,他心里把所有知道的菩萨佛祖都求了一边,他默念佛号,又念了道号,他一边跑一边恨自己刚才怎么不留在米狗家,为什么要该死地跑到村口等绱舴。流复后悔极了,他第一次这么后悔一件事,他想起米狗看他的眼神,呆滞中闪过不经意的希望。米狗死死地拽着流复,像拽住了救命的神仙。
流复一直不停喊着米狗的名字,但他终于在一家人门口停住了,他看到了畏畏缩缩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村民,他知道就是这家。
当那股熟悉的香味再次钻进流复的鼻子时,流复再也忍不住扶住墙呕吐了起来。
流复觉得脑袋晕眩,自己快要撑不住身体了。忽然感觉有人来到了他的身边,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人,好像是围拢到他的身边,但是没有一个人来扶他,甚至感觉好像有人把他推到一边。
流复踉踉跄跄的摔倒在路边,他迷茫的看着那些人围着他刚才吐过的墙,不知道他们在干嘛。当他看见那些人趴在地上像狗彘一样争夺他的呕吐物时,流复忍不住再次呕吐起来。
流复不知道自己吐了多久,他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直吐到连水都吐不出来了,他还在干呕。
流复觉得自己的手在颤抖,不是恐惧,不是恶心,而是深深的无能为力让他痛苦到了极致。他想哭,像平日在宫里一样,随意的春花秋月就能让自己落泪。可现在,他哭不出来,他只能无助的嘶喊。
第50章 紫宸念情思沂州 明皇入幻遇兰陵
冬月初三,京城下了一场薄雪,午膳宫中添了锅子,彼薪见主食上的是御田里的新米就觉着干干的进着不香,他让李和在米饭里舀上一勺汤又夹了几个菜拌一拌,他才囫囵吃了一碗。
“蝗灾一事,可有回禀?”彼薪接过茶杯抿了口茶漱漱口,好似随意问道。
“回皇上,并无,还是前儿的折子。”李和答道。
彼薪眼神闪过一丝失望,便道:“算算也该是快了,也不知他,不知他事办的如何?”
“玄亲王办事自然稳妥,这段时日王府里的事务也是打点妥当,王爷离京前的公务如今都了结干净了。杜聘今儿也进宫回禀了内务,是宁妃娘娘亲自过问的,一切安好。”李和一一说了。
彼薪微微点头,他净了手,入了内殿准备午休片刻。宫人们知道彼薪不传唤不许进殿伺候休息,于是都默默撤出殿内。
彼薪已经解了外袍,殿内烧了炭盆,星星点点的火光发出噼噼剥剥的声音。彼薪坐在床沿上,手轻轻抚摸着床边的锦褥,光滑柔软,却少了些温度。他伸手摸向枕头底下,手指触碰到那个温润的玉质,彼薪有些贪婪的把玩这它,但他并没有把它取出来,而是隔着枕头用手反复揉搓抚摸那玉佩,越发疯狂的索取这那舒适的质感。那光滑的玉质让他觉得像划过了一个人滑嫩的肌肤,带着骨子里的香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