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不能忍!
陈景明倏然起身,焦躁地捏着那封信来回在斗室内踱步。他不能放任这厮独自去西域!西域地界茫茫,此一去,或许三年五载,或许竟就是一生,他怎能忍?
他必须想个破局的法子。他必须,得赶在这厮出征前先回趟长安城。
陈景明连忙又坐下来,落笔刷刷地给远在长安城的恩师程怀璟写信,恳请能在郝春出征前先去给他送别。更何况,倘若他没记错的话,郝春那厮就是这几天加冠。
那厮无父无母,原本就只仗着永安帝宠他,如今圣眷不再,那厮也不晓得有没有兄长父辈给他加簪。
陈景明写的时候并不及细想,待他刷刷写完,嘶地倒抽了口凉气。秋月的江南湿寒雨重,他又是扮作个科举无门四处投奔府衙想给人做个幕僚的穷书生,只穿了件单衣,眼下这份凉意从纸面直奔脸面,甚至将他的心都吹得透凉。
是了,郝春那厮向来要脸,又爱热闹,要是能在长安城举办加冠礼,没理由通篇不提!
郝春不提,恩师也没信来。自打恩师与陛下微服回京后,恩师每隔两三日必定有个口讯或是让暗卫送信来,可最近半个月毫无消息。按日子推算,可不就是与郝春大闹新科状元秋日宴的日子相符?
郝春与陆几闹了秋日宴,惹恼了陛下,就连恩师……怕也是恼了。
陈景明坐立难安,起身又把那份写给大司空程怀璟的信揉作一团,想了想,又摊开仔细看了遍。冷玉般的脸皮青白不定,一双点漆眸微微垂着,总拿不定主意。
“君先生?”
外头传来拍门声。
陈景明忙将那封揉烂了的信揣入怀里,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个伶俐小厮,笑嘻嘻地捧着食盒对他道:“我家夫人听说君先生兰草画的好,可巧今儿个府里兰花开了,想请君先生过去画一幅,将来也好裱起来挂小公子们的书房。”
陈景明扮作个投靠无门的穷书生,就得有个穷书生模样,玉山一样的眉目遮了大半,低垂着头,拢袖一副寒碜相。“难为府上夫人还记挂着某,可否容某稍微收拾一下,这就……”
“哎?夫人唤你,你还墨迹什么?”那小厮不屑地嗤笑了声,嘭地将手上食盒扔到陈景明怀里。“咱夫人说了,这个点,怕君先生尚未来得及吃饭,特地让我给你带了几碟点心。待会儿君先生你在马车内赶紧儿地吃,须不得误了咱夫人与节度使夫人赏花的时辰。”
陈景明不动声色地抱紧了食盒,假意装作一脸愕然。“节度使夫人也在?”
那小厮傲然地挺起胸脯,得意地炫耀道:“节度使家的小姐正在与咱府上的大公子议亲,那可不得常来常往?”
陈景明立即点头,赞了句。“该是府上荣华!竟连节度使都在与贵府议亲,可见府台大人高升指日可待。”
小厮笑了一声,又催他。“君先生,咱这就走吧?”
都话赶话说到这份上了,陈景明不得不走。他怀里抱着个食盒,点头哈腰地装作一脸荣幸,临出门前,到底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个被他团成一堆的书案。又想了一念,被他揣在怀里的写给恩师想替郝春求情的信。
千言万语,在江南道逼仄的马车内,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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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十五年,十月初一。
郝春第二次领旨出征西域时就没那么风光了!不仅连打带骂地被帝君削了一顿,就连加冠礼都没能正经操办,平乐侯府拢共只来了小猫两三只,最可恨的,他名义上的侯府夫人陈景明那家伙也没来个随礼。
知道那家伙抠门,但真不知道那家伙居然能抠门成这样!他好歹也是那家伙名义上的夫君吧?!
平乐侯爷郝春憋了一肚皮气,闷头就出了长安城。这次,在他身后跟着的除了应天三十万大军外,还多了个监军陆几。
啧,陆几实在不是个j. b玩意儿!
一路净跟他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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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
平乐侯兼征西骠骑大将军郝春骑着玉华骢,猩红色大氅在边关乍起的秋风中猎猎作响。寒风翻出他猩红大氅里头滚了白鹤的玄色底子——是一对儿白鹤冲天飞起,绣纹黑白分明,总带着点煞气。郝春现在和陆几说话时一双聚翠浓眉高挑,眉梢眼角也染着些煞气。
“陆几,你丫故意的吧?大军分五路入函谷关?凭什么啊?这统帅到底是小爷我,还是你个屁都不是的监军?”
陆几正半倚坐在战车内养伤,长发散着,俊秀脸上满是阴郁神色。两个人一个在马背,一个坐战车,显然郝春比他高出一大截,但他答话时并不抬头,眉目间仿佛笼着冰霜,只冷冷地笑了声。“统帅自然是侯爷你,可这行军布阵,须有三军统帅与诸位将领商量了才可。侯爷一意孤行,本官不得不说话。”
“小爷我怎地就一意孤行了?”郝春烦躁地拨转马头,横眉瞪着陆几。
西域边界风沙大的很,四处荒漠,枯草在烈风中摇曳。一切都枯败,银色鹰翼下郝春这副少年秾丽眉目越发扎眼。扎眼的,让人恨不能生撕了他才解气。
陆几望着郝春,强忍着心头与屁股上的刺痛,眉眼轻抬,冷笑了一声。“侯爷这是不服?可以,侯爷大可以写封折子去陛下面前弹劾本官。”
“哟呵,告就告,小爷我还怕了你不成?”郝春怪叫了一声,银色鹰盔下那双秋水丹凤眼明光灼灼,恨不能将陆几这个碍事的j. b玩意儿给烧成灰。
陆几沉着脸,刷地一鞭子抽在马车栏。“都停下,原地驻营!”
郝春惊得眉头直跳,这地儿放眼都是沙漠,哪来的驻扎地方?最近的海子也得再翻过去走大半个时辰,何况那片海子狭长一条,哪能容得下三十万驻军?
“陆几你丫疯了吧?”郝春当场就爆了句粗口。“你丫到底有没有看过舆图?沙漠里头万一起了风沙,连人带马都给卷走了,况且……”
“这些话,侯爷不必与本官说。”陆几冷冷地打断他,目光阴郁。“领军出征西域这么大的事儿,本就是侯爷统帅的。本官只负责沿途行军日常。大军连日奔行,马匹须换成骆驼,就地扎营有何不可?”
永安十五年秋,应天三军统帅与陛下钦点的监军僵持不下。寒冬将至,大军却迟迟不发,谍报雪片般地漫天飞。
飞入长安御史台,也飞入西域三十六国各国主的大帐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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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永安十五年腊月初二。
陈景明终于恢复了巡察御史身份,朝廷发下明文,承认他之前被驱逐离京,不过是为了奉旨微服访查江南道卖官鬻爵一案。在案卷了结那日,他一身绯红官服坐在明堂,垂眼望着下头密密麻麻用绳索串起的案犯,以及手头卷宗上用朱笔勾画的人名,冷笑了声。
“卢阳范家,合族诛!”
密密麻麻朱笔圈点的名字,每一个人名背后,都是一条命。
背负秘令的陈御史回京那日,长安城大雪纷飞,京陌小道上只见快马飞奔,百姓见之皆避。到了宫门外,白雪转细,霏霏地下起了小雨,他沐风栉雨地奔入宫阙,终于明白了当初程大司空对他说的那句,为大匠斫。
他如今满手血腥,朝廷内外都暗地里称他为冷面阎王。江南一案,得罪的不止是卢阳范家。
怕是连近日风头最盛的那位安阳王秦典,也在惧他,也在恨他。
呵,可是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他所求官禄,最初是为了少年理想,可在遭遇平乐侯郝春后,他的人生轨迹就不再沿着那条四平八稳的路。
他想要那位平乐侯爷,他想要,与那人偕老。
陈景明在路上想了又想,他想了那封寄出去后杳无音讯的春安帖,也想了入京复职后朝廷会有的赏赐,可是他想的最多的,依然是那位嚣张跋扈的平乐侯。几乎每个夜里,他都要翻来覆去地想那厮想个千百回,想那厮龇牙咧嘴的笑,想那厮手缠乌黑马鞭漫不经心地抬起眼,想那厮一双夺魂摄魄的秋水丹凤眼。
也想着,那厮在软衾绣罗之内的哀嚎。
陈景明不自觉地翘了翘唇。缓缓地,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将右手放在心口位置。那里藏着他写给那厮的信,一直没能寄出,也许,待这次入宫后,就再不必寄出了。
他打算一入宫就求份赏赐。
高官、厚禄,他陈景明一概不要。他所求者,不过是能去亲眼看看那厮、亲口对那厮说几句寒热温存的话。若是帝君不允,他就再死乞白赖地去求一求恩师。他至今仍是恩师认下的唯一一个弟子,或许,恩师尚且能看在他这趟办案勤勉的份上,允他一个押粮官的职务?
陈景明怀里、心里都揣满了郝春那厮,在抬脚跨入九龙殿的时候,薄唇微勾,无声地念了一句。
“侯爷,你且……再等一等我。”
第53章 犒赏三军
永安十六年正月初六,大雪拥关,三军彳亍不前,都在函谷关外设关口驻扎。
郝春焦躁地在营地前来回巡点,兵强马壮的队伍,分明是下了车师国就能手到擒来的战功!就因为朝廷委派了陆几这个j. b玩意儿,眼下居然一直迟迟滞留于函谷关。西域不比中原,一年里头至少有三个月哪儿都去不得,白日里出了日头还好,若是到了夜里,苦寒难耐,搁半夜起尿都不敢出去撒——一出了营帐,连鸟都给冻成了棍。
这寒冬腊月的,就算是开年也看不到望向。
郝春焦躁的想骂娘。
“将军,陆监军唤您过去,说是朝廷……”
“去他娘的陆监军!”郝春正一肚皮气,听见传信官这句顿时就毛了,怒火噌噌一路烧到了眉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咆哮了一声。“他奶奶的又有什么事儿?!”
陆几能有个破j. b事儿。
传信官被他吼的头都不敢抬,单膝跪着大声回话。“回将军,说是朝廷派的督粮官到了,正在关外,陆监军说请侯爷一道去迎接。”
就知道他娘的没好事儿!郝春翻了个白眼,从鼻孔里冷嗤一声,张嘴冒出股冻寒的白气儿。“知道朝廷派来的督粮官是哪位么?”
“说是位状元郎。”
状元郎?郝春眼珠子微转,想起在去年秋日宴上见到的新科状元郎张玧那两瓣肥硕的屁股蛋子,以及那件被张玧弄破的、陈景明穿过的状元袍,顿时心里头滋味就不对了。那件状元袍挺神气!问题是,陈景明那家伙穿的样子他都没见过,袍子就给扯破了。
郝春高挑一对儿聚翠浓眉,银翼鹰盔下的脸越发不耐烦。
“不去!”他挥挥手,乌黑马鞭缠着腕骨,傲然道:“就说小爷我正忙着训兵呢,这种迎来送往的事儿,陆监军最熟,就他去吧!”
郝春这句“迎来送往”说的怪里怪气,分明指的不是朝官往来,而是拿陆几当个暗香楼里的小倌儿,两条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就差明指着,陆几是巴巴儿地上赶着去伺候朝廷那位新中的状元郎。
那传信官也不晓得听出来没,默了默,又声音愁苦地追问了句。“若是陆监军责备下来?”
啪!郝春手一抖,冷笑着抽了记空鞭,鼻孔朝天。“就让他责备。难道他每日里参爷的折子还少?”
传信官还待争辩两句,就被郝春不耐烦的一句话打发了。
“滚去回信,再不滚,信不信爷拿鞭子抽你丫的。”
传信官仓皇起身,连滚带爬地滚了。
但郝春到底也不得劲儿,空鞭子甩的啪啪响,一回头,对着正在变换阵型的步兵拧眉咬牙地骂娘。“又错了!雁字阵都摆不好,你们今日没吃饭吗?”
步兵首领是个新晋的毛头小子,只得十七八岁,当下就扁了扁嘴,抬头昂然地顶撞他道:“回将军,咱确实没吃饱!这米都已经扣着半月了,酒也不得喝,啥时候才能有酒有肉?没酒肉,将军您就是让我们装个龙也装不像啊!”
这话倒是真的。大军经年累月地在这函谷关驻扎着不动,朝廷就得流水似地往这送马匹粮草,还有御寒的衣物。
郝春龇牙略想了一瞬,露出两粒小虎牙尖尖,笑得格外贼。“嘿!你丫倒是提醒了我,小爷我得去会一会这位状元郎,别的不提,军中酒虫这么多,可早就馋的不行!”
“谢将军!”少年步兵首领听见这话,喜出望外,立即抬头望着郝春嘿嘿傻笑。
再一回头,果然,刚才那些个死虫一样的步兵们都士气大涨,纷纷地持着矛戈嘿了一声。喊声贼他妈雄浑,震彻山谷。
郝春肩头扛着他那把老郝家的红缨枪,气势如虹地撩开帘子闯入陆几扎营的地儿,满心念叨的都是这位新科状元郎有没有带几壶长安城的桃花醉来。
一撩帐子,哟呵,陆几那货居然不在。
“你们那位陆监军呢?”郝春扑了个空,不高兴地瞪眼问旁边伺候的牙将。
那牙将刚才就一直试图张嘴解释,几次都被郝春的瞪眼给瞪回去了,眼下终于逮着个机会,松了口气。“回将军,陆监军与督粮官正在帐后凉亭饮宴。陆监军说了,若是将军得空,让您也赶早儿过去。”
陆几这货天生就是个爱吟诗作对的,世家子弟么,又惯爱扮个风雅,他帐子后头就是这函谷关附近最大的一座海子。两侧生长着几株红柳,金黄色莎草绵延至天际,加上这几个月都是雪湮群山,海子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蓝。陆几那货爱的不行,没事儿就得独自带着几个亲信去小酌几杯,眼下长安又派来个文官,那还不得好好儿地大醉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