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怀璟顿了顿,又冷笑道:“派他去西域原本是我的意思,陛下,你便连我也一同杀了吧!从此一了百了,我且赔一条命予你!”
“……卿卿,”永安帝秦肃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发觉程怀璟是真的怒了,语气一瞬间软下去。“朕……朕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怪也已经怪了,”程怀璟捉袖冷笑,起身走到案边抬手磨墨,扬起下颌,对永安帝秦肃正色道:“平乐侯郝春为国捐躯,是一等功,该追赠平乐公。还有他的丧事……”
“嗯,就按国丧大礼操办。”永安帝秦肃痛苦地闭了闭眼,哑声道:“他生前骄纵恣意,从来都是被朕宠在手心里的儿子,朕……一直拿他当儿子。”
秦肃话语说得这样凄凉,程怀璟那口气渐渐地下去了,缓了缓,手下笔墨竟然一瞬间陌生。
“陛下?”
“……嗯。”
“或许当真是我错了,”程怀璟一双桃花眼内波光潋滟,殷红薄唇微分,也有了几分凄凉意。“如今诛杀安阳王及宗室那些个宵小的计策布局太久,也该……杀一儆百了。”
永安帝秦肃霍然一拳砸在案几,在墨汁淋漓中恨道:“杀了,都杀了,替郝春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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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三,裴氏府。
早已被罢官的裴元难得今日多了些许精神劲儿,斜歪在贵妃榻听曲。
曲牌是旧的,词儿却是他自家新谱的。伶人正唱到“可怜一支空花”时,外头慌慌张张奔进来个小道士。门口小厮拦住不让进,那个小道士便大声叫嚷起来:
“怎地不让说?外头都传疯了,征西骠骑大将军战死,全军都挂了孝了,从函谷关一路千里白幡,当今陛下都晓得了,怎地就不让贫道与你们家小郎君说?”
裴元猛地惊了惊,还不敢相信自家耳朵,白着脸厉声训斥道:“你们满嘴胡说什么?”
小道士不过十二三岁,被几个高大的裴氏家仆拦住,蹦跳着蹿起身子。蹦跳间他的头起起伏伏,声音落在裴元耳内,也断续的像是阎王爷催魂令。
“征西骠骑大将军死了!死在函谷关外,谍报昨儿个就发到御史台,连着讣告一道儿。今儿个早朝散后,长安城各家都在派人采办治丧的东西,郎君你要是不信,随便去东西市走走,沸沸扬扬的,到处都在说呢!”
裴元白着脸,挣命一样挣扎出尖利的细音。“不可能!”
小道士脸色突然变得惊慌。
裴元却还在直勾勾地瞪着小道士厉声道:“不能够,咳咳,你、你说谎!”
涓滴细流声顺着裴元华贵的缂丝罩衫滚落,滴滴答答,沿着地缝儿缓缓汇成一条鲜艳的红线。
裴元低下头,这才惊觉衣衫早已被口中呛出的血染红。他咳嗽着,手竭力想要按住贵妃榻边,就像是这十六年来他竭力想要抓住那个眉目轩昂的少年平乐侯。
一十六年……他裴元今年夏也不过才十六,距十七岁生辰尚还查着几日。他还没得到那人一句真心话,那人却已经死了。
不,他不能信。
偌大裴府内,弦乐声不知何时早已停了。院落里,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人。裴元挣扎着想要站起身,眼前却阵阵发黑,心口锐疼。
“你、你们都说谎!陆几在那,陆几曾答应过要护着他……他……他怎么可能死?!”
耳内血流得异常汹涌,裴元几乎都能听见耳内风声呼啸,呼啸声汹汹,像极了传说中大漠飞沙走石的动静。但他在刚才说出陆几姓名后,就知道自家想差了!他错的离谱。
陆几在,所以郝春当然会死。
陆几对他抱有那样龌龊的心思,又对他志在必得,必然会视郝春如眼中钉、肉中刺。从前在长安时陆几尚且说过必要杀了郝春,好教他从此再不能念着这人,更何况如今郝春在西域领兵处处受陆几辖制?
兵家事,历来只须轻轻拨动一个棋子就能令对手满盘皆输。
陆几本就是个极聪明的人。
“郎君!”
“小郎君……血……”
耳边人语纷乱,裴元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居然连声音都听不清了。眼前的花丛一丛丛交错,日头照在他眼皮,斑驳成了暗红色的血影。
“哇——!”
裴元再也忍不住,张开口,喷出道尺余长的血箭,整个人如玉山倾颓。
第62章 陌上花开
时光拉回到永安十七年四月初八,函谷关外狭道。
天气将暮不暮,是最昏沉的黄沙漫天,血染红了黄沙,耳内擂鼓声密集得就像是在阎罗催命,将死之人的哀嚎声混杂在车师国伏兵猖狂的笑声中,西域边塞战鼓轰如炸雷。应天军大乱,仓促簇拥着郝春退到狭道最深处。
嗖嗖冷箭密雨般飞来。
平乐侯郝春在函谷关外狭道内中伏。狭道仅容一人一骑,就连转身都不能。郝春仓皇抬起头,挥舞着红缨枪抵挡箭雨,然而仍是挡不住这密布的命运的网。
铎!箭矢钉入血肉内,箭尾仍颤抖着发出余音。
郝春左手带住缰绳,拧过头,嗷地怒吼了一声,肩头箭伤鲜血淋漓。
“是征西骠骑大将军!”
“快!活捉了他……”
“活捉个屁,直接割了脑袋回去领功啊!”
郝春高高扬起一对儿聚翠浓眉,赫然惊觉这狭道内竟然埋伏了十万车师国敌军,待□□燃起、箭雨密布后,车师国精兵正铺天盖地地朝他掩杀过来。放眼过去,人人手中都持着刀戈剑戟,人人都喊着要诛杀他这位应天的征西骠骑大将军。“……快撤!”
回应他的只有应天军不绝于耳的哀嚎声。肉躯从马背滚落后,一瞬间就变作了尸体。
胯. 下那匹玉华骢不愧是神骏!见势不妙,奋勇地将主子爷郝春甩出一丈远,抬起前蹄踹翻又一个车师国敌兵后,悲愤地仰首长嘶,浑身浴火地蹬着山壁回踩敌军。玉华骢长而华美的鬃毛在黄昏暮色中招摇,火星子四溅……下一瞬,玉华骢肉躯便被车师国火. 药炸成了碎片。
郝春摔出去后连打了四五个滚,最终落在狭道深深处。待他灰头土脸地抬起眼,恰巧见到他麾下最后百余名尚未来得及逃开的亲信骑兵们纷纷哀嚎着倒下,玉华骢护主却被炸死。
“艹!”郝春瞪圆了一双丹凤眼,恨恨地啐了口,手持着红缨枪在硝烟中站起身。
“不过死而已,有种的,都给小爷我滚出来!”
硝烟中整齐布满车师国将士,领先那个操着一口不标准的长安官话狞笑道:“不过死而已?应天的平乐侯爷想死,可没那样痛快!”
郝春孤身陷入包围圈,心里头早就存了死志,鬓角湿淋淋的汗搭在脸皮,仍是昔日让陈景明惊艳过的俏皮美人弯,秾丽眉目却满布煞气。“少废话!有本事就来!”
铎——!
郝春踉跄着蹬脚攀入崖壁高处一个平台,东临绝涧,南接苍莽秦岭。这处若是无人接应,便是个绝佳的埋伏地儿。他怎地就没能料到呢?生死关头,他心底自嘲地笑了声,眉目间却满含冰霜,铎地一声将红缨枪笔直立在沙坑中,随后反手猛地拔出左肩那支箭,恶狠狠掷在地上,咬牙冷笑了道:“本侯爷就是战死戌边,也不能白便宜了你们这帮猪狗!”
车师国带兵的是个粗通汉话的蛮子,队伍里却有几个应天人,见状嘀嘀咕咕地向那头领说了句什么。
郝春压根懒得去管对方在商议什么计策。敌众我寡,又是个陌生的地界,水草枯黄地掩没于狭道两侧,昔日漫过水的雪白盐碱仍历历在目。这是个死局,没人能救得了他,倒不如死个磊落明白!
“应天的兵,全他妈都给小爷我站起来!要死,咱也不能跪着死!听见了没,能喘气儿的,你们都他妈给小爷我站起来!”
郝春麾下尚未被炸死的亲信都陆续爬起身,艰难地拔出刀枪。他们带来的马匹都死伤殆尽,只能徒步厮杀,可对方来的不止是步兵!足有三千铁骑押阵,两侧山谷上都是神箭手。
任谁都抗不过命。
郝春知道今日难免一死,反倒定下心来,龇牙咧嘴地笑了声,铎地拎起红缨枪护在身侧。
三息后,从饱满红唇里吐出一个字。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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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战,直杀的天昏地暗。
入夜后郝春身边仅剩下的几十个亲信骑兵都死了,郝春自个儿也觉得左肩中的箭怕是有毒,毒性弥漫全身,他渐渐地连枪都挥舞不动。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雪,暮色四合时化作鹅毛,片片刮在函谷关外这片险地,遮盖了满地尸骸。
“呸!”郝春抡起红缨枪,又扫了一大片车师国步兵,却抵不过肩头箭伤毒发,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如今看山是重影、看人也是重影,只凭着一口不服输的气儿在吊着。他踉跄着退了一步,咬牙冷笑。“尔等……也不过尔尔。”
这句话不过是挣命。郝春明知将死,却也不愿死的太过难看,因此即便全身伤痕累累、左肩如万钧之沉,他依然近似机械地挥动右手的红缨枪。挑、刺、拨、回斩,右臂已经近乎于神力,可他知道自己快死了。老郝家的红缨枪,也挣不过命。
“赫……赫……”
郝春双眼杀到血红,围拢在他身边的人渐渐面露恐惧,都震惊地望着崖内浑身被扎成血葫芦一样的郝春。车师国这次出动的都是精兵强将,刀枪雪亮,却没人敢上来给郝春最后的致命一刀。
没人能料到,郝春居然这么能抗!
大雪模糊了视线,天色已暗,这一场以众敌寡的战役居然打到了夤夜,车师国将士们都有点难堪。最糟糕的是不能夜视,郝春率着人且战且退,竟然一直躲到了深谷内。两侧崖壁绝陡,须人攀着绳子垂直地爬上去,神箭手在夜色中也不能够百分百射中目标。
郝春口中赫赫喘着粗气,将后背贴在崖壁上喘. 息。
他带来的亲信也差不多都死光死绝了。陆几在大营内拒不开门,那个打马送信去长安的鹞子兵到底有没有成功脱险?他送往长安的绝命书……还能到达帝君手中吗?
还有,还有那个总是与他犟着的陈景明。
陈景明待他不知道有几分真心。他若今日战死在这处荒漠,也不知那家伙会不会来替他收尸?大约是不能。那家伙惯来爱做高官,自打永安十年中了状元郎后,那家伙一路官运亨通,眼见着就只是御史台大夫宿桓一人之下,更何况,朝中还有那家伙的恩师大司空程怀璟罩着他。
那家伙必定不会来西域看他。最多,每年清明替他烧几串纸缗,洒两三杯烈酒,也就算是全了他与他那夜荒唐旖旎的情意。
郝春垂下眼皮,自嘲地笑了笑,两粒小虎牙依然雪白尖尖。怕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此刻居然不再恨着那人,也不再计较那夜究竟是谁压了谁……毕竟,他郝春活了二十二年,同衾枕共鸳梦的也只得那一人。
那夜,那家伙反反复复地唤他“阿春”。
与幼年时姆娘唤他一般,又似乎是他那个死的极不体面的阿兄魂兮归来,站在夜色中摇晃着朝他伸出手。
他们……他老郝家那些个冤死的鬼,如今都来接他了。
郝春摸索着用左手抓住崖壁内攀缘而生的野草枝蔓,死死地睁着眼,但他其实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一切都在晃。
车师国的喊杀声在他耳内起起伏伏,潮水那样不清晰。火光也在晃……火光?
郝春竭力地瞪大眼,想要看清楚那些漫延的火光是什么。
……咦?
这夜,就像是上天都在怜悯他的痴心那般,于这绝境死地中,前方突然有铁链拴住数十辆燃烧的押粮车,大举冲入这座荒凉谷内。铁链声哗啦啦乱响,在不断摇晃的烈焰火光中,黑烟弥漫了整座山谷,车师国哀嚎遍野、死伤无数。或许是死的人太多,一时间竟连天幕都变得异样。郝春瞪大这双秋水丹凤眼,依稀能看见一头头野牛双眼赤红,冲散了车师国的蛮子军。
应天的旗帜飘扬于最前头那辆燃烧的牛车。
寒雪中风声猎猎,火焰声忽然清晰地毕剥入耳,这燃烧的火光点亮无边暗夜。野牛冲撞开车师国的长蛇阵,铁角戳破敌人肚皮,一路绝不停留地冲到山谷下。燃烧的野牛与车师国精锐哀嚎着、怒吼着,一道坠入深谷。
郝春诧异地探出大半个身子,右手捏紧了他的红缨枪。他咬破舌尖,才勉强换得片刻思绪清明,沉重眼皮子撩开,依稀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冷玉般的陈景明。
陈景明奋力驱逐数百头野牛开路,火光熊熊,借烈火烹油之盛,硬生生在这条狭窄的山道内往前闯,竭力地想要闯到郝春面前。野牛尾巴上拴着燃烧的爆竹,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车师国将士纷纷避之不迭,竟然就连那个操着一口别扭长安官话的车师国将军都被牛车撞飞了,半个身子吊在悬崖边。
车师国阵营大乱。
“侯爷——!阿春——!”
陈景明踉跄跳下牛车,狂奔入狭道深深处,在摸索到崖壁边那只“血葫芦”后,他猛地一把抱住郝春。
牛车上的粮草毕剥燃烧,火焰照亮了郝春银色鹰盔下狰狞的脸。
陈景明扑住郝春,就着崖壁连打了几个滚,然后死命将他护在身下。两人周遭是烈火熊熊,车师乱军脚步声纷沓,陈景明声音也哑的像是要哭。
“侯爷,本官不要‘踟蹰来年春’!我要的是……年年岁岁,度曲飞觞日夜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