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熙华一滞,目光定定地落在那药丸上。
孙熊目光也是一冷,又为自己的唐突懊丧,更隐隐为贺熙华的猜忌不快。
贺熙华并未迟疑太久,便仰头将那药丸服下,未过一会便觉得熨帖许多,神智乍然清醒起来。
“仓曹,”贺熙华打断一室喧闹,沉声道,“你立即派衙役去城郊,将那几个粮仓全部看好,切勿让流民钻了空子。”
先是满是寂静,随即吓出一身冷汗的陈县丞颤抖道,“大人的意思是,这些流民极有可能是来抢粮的?”
孙熊也瞬间想通了其间关节,以贺熙华之见,也许叩门闯关乃是障眼法,他们真正的目的却是抢粮!
仓曹忙不迭地带着人去了,陈县丞咬牙切齿道:“好大的胆子!”
“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对饥民而言这胆子确实过大了些。”贺熙华靠着椅背,手指轻敲桌面。
孙熊却凛然而惊——玄启朝对仓廪极为看重,不仅有专人负责,更对庶民严格保密,若只是单纯的流民,他们如何能知晓邻县粮仓所在?
只可能有县衙中人告知他们,而各县规制相类,仓廪所在之处也颇为相似……
“你也想明白了?”贺熙华低声道。
孙熊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身子抱恙,”贺熙华抬眼看着他笑,“此事怕是不能亲自处置了。你既算是本县的幕僚,自然就该为本县分忧,此事便由你全权去办。”
“这不太好吧……”孙熊心下痛骂,面上为难。
往常孙熊受命为贺熙华跑腿时,这些人当面不说,背后总是说什么越俎代庖、不过是个秀才、名不正言不顺这般的酸话,可今日却是出奇的一致,生怕孙熊推却自己被抓去顶缸。
“孙秀才少年英才,处置此事再合适不过。”
“正是正是,以孙秀才之才,定能迎刃而解。”
“不愧是贺大人一手调、教出来的,佩服佩服。”
孙熊无奈,只得应下,转头看贺熙华,“得大人信重,将如此千钧重担交予学生,实在惶恐之至。只是学生并无官身,处置此事确实名不正言不顺,难以差遣官兵,不知可否向大人暂借个信物?”
孙熊的本意是借贺熙华的佩剑折扇一类,却不想贺熙华想都未想,从袖袋里掏出块小印递给他。
接过一看,材料上佳的和田玉面上端端正正地镌刻着“贺熙华氏”四个小字。
孙熊神色莫辩地看他一眼,对他做了个揖,转身出去了。
第30章 第九章:寇临城下
按天启朝、玄启朝风俗,文官武将、骚人墨客,任有多少私印,能自证身份、借贷放贷的,只有镌刻姓氏的那一枚。所有启朝子民若刻了姓氏印,均得去各州郡县官府留下一张印模,丢弃或变更,也须得去衙门报备,否则私印便是无效。
故而除非至亲至交,鲜少有人会将刻着姓氏的私印予人。贺熙华此举,就算是收买人心,也未免过甚了些。
孙熊抚了抚孟精的鬃毛,一旁的周俭昌单手骑着马,笑道:“大人与秀才的这番知遇之情,实在是让人动容。”
“是么?”孙熊心道还不知是谁知遇谁呢,却矫揉造作地叹了声,“我只怕我才疏学浅,辜负大人重托。也罢,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咱门快去北门。”
北门的城门仍在被大力撞击,县城的城门虽不比帝都、洛京那般雄伟壮丽,更无瓮城箭楼藏兵洞,唯一的优点恐怕便是城墙夯得尚算结实。孙熊带着周俭昌登门北望,只见确有七八十个青壮年男子聚在城下。不知他们从哪里找来根巨大木桩,正十个一组轮流撞击城门,城门内数个官军正死死抵住,显然已力不从心,再过最多一刻,这城门就会撞开。
孙熊冷声道:“城内可有弓箭手?”
“大人你的意思是?”城门官已然吓傻。
孙熊摇头,“不暂时威慑他们,说什么他们也听不进去,你且照我说的做。”
不多时,十数名弓箭手便在城墙蓄势待发,城外流民见了不由停了下来交头接耳。
孙熊与周俭昌耳力均是不错,竟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只听了一会,孙熊神色愈发凝重,“竟被大人料对了……周兄,你可知县城中官军加上衙役共有多少人?”
“官军并不归贺大人节制,单论衙役,也不过百人,如今有三十余人都被叫去护卫粮仓了。”
孙熊想了想,“先前大人叫来修桥补路的民夫应还有百人之多,若是把他们都叫来,恐怕也够了。周兄,我求你为我做件事,立即去永安渠将所有的民夫都征调来。”
“叫他们来有何用?”
孙熊目光冷凝地看着下面,“你让其中一半直接过来,剩下的一半,你带去看守河伯庙和草庐,千万不能让林太医和其他郎中有半点差池。”
城外那些流民似乎商议出了结果,仿佛是横了心要叩开临淮县城门,竟又开始搬起那木桩撞起来。
一同前来的兵曹简直心惊胆战,更让他惊恐的是孙熊竟扫了眼左右,直接从一旁的军士手中借过一张弓箭。
“你要放箭?可就算是他们闯城门在先,你无令诛杀他们,亦是大罪。”
孙熊淡淡看着城下,“让他们闯进来,让他们得逞,难道就不是大罪了么?”
他面如秋霜地看了会,突然直接发难,拉开弓弦一箭对着城下射了出去。
兵曹吓得魂不附体,立时趴在城墙边向下看去,孙熊竟是个一等一的神射手,一箭射在打头那人托着木桩的右手上。
那人看着手上的血窟窿一阵哀嚎,周围人先是一阵慌乱,便有一赭衣男子将他踹倒在一边,补上了他的位置。
“你看出什么来了?”孙熊轻声问兵曹。
兵曹茫然摇头。
“你看,这些人明显以那个赭衣男子马首是瞻,而我虽未从军过,却也觉得他的招式眼熟,仿佛曾在周俭昌身上看过。”
“确实。”
“他们明显在拖延时间,”孙熊眯着眼睛看下面,“人虽不少,却大多脚步虚浮,外强中干,就地擒拿应该不难。”
“那咱们动手么?”
孙熊冷笑一声,“不,你在这里等着。我再带十个人,去河伯庙。”
说罢,他点了十余人匆匆下楼,跨上马便一路向河伯庙方向而去。
临淮本是水乡,正值孟夏时节,荷叶田田、杨柳依依、波光粼粼,渔舟不知疲倦地往来湖上,隐隐可闻欢声。阡陌之中,农人三三两两耕作攀谈,时不时从水田里捞出几条泥鳅做下酒菜。快到河伯庙,整整齐齐的草庐沿河而建,施粥的粥庐、煎药的药庐颇为疏朗地散布其外。
哪怕在大疫之中,临淮都颇有前人笔记中桃花源的意味。
可却不知是什么人,为了一己私利,竟然忍心毁去无数人用心血熬就的这一切。
“孙秀才!”周俭昌见他也来了,万分诧异,“城门那……”
孙熊点了点头,一双凤眼如电般扫向河对岸,“开阳县过来,是否必经此河?”
“是。”
孙熊定定地看着河面,从袖中取出贺熙华的私印,给所有人看了看,高声道:“去拿些稻草铺在河岸边,待会我一声令下,你们就点火。”
“这……”几人面面相觑,还是周俭昌道:“孙秀才是读书人,他怎么说,咱们怎么做便是。”
几人得令,孙熊又让严耀祖等人将病患尽数迁移到河伯庙,以免他们趁乱放火烧草庐。
一切安排停当,他便眼也不眨地盯着河面,直到河下隐隐约约有声响,又有几个水泡在河面若隐若现。
又耐心等了一小会,果真有十余人鬼鬼祟祟地上岸,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孙熊厉声大喝,“点火!”
众衙役立时点火,正好今日大风,瞬间将着了火的稻草迎面吹去,那些人尽管衣衫湿透,可到底还是肉、体凡躯,哪里抵得过熊熊燃烧的烈火?转瞬之间,便有跑得远的几人在地上翻滚,其余人挣扎着跳回河里去了。
“将这些人拿下!”孙熊命衙役们将那些人身上火灭了,又向河里射箭,活捉了一人,其余几个任由他们去报信,并未再追。
定睛看被灼伤痛吟的几人,发觉他们几乎都得了大脖瘟,孙熊蹙眉道:“将他们用芦席裹了带回县衙慢慢审问。”
他掂了掂手中贺熙华的私印,又放回袖袋里。
虽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但这东西实在好用,多留一会,也是无妨。
贺熙华如此忠君爱国,定不会介意的。
第31章 第十章:名利之境
回到县衙时,贺熙华半歪在榻上,斜斜地靠着床头,额头上敷着块帕子,竟连强撑都做不到了。
“大人,方才有人想奇袭河伯庙与草庐,我们已将其全部拿下,如何处置,请大人定夺。”孙熊拱手禀报。
贺熙华点头,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缓缓道:“淮南道黜置使姚大人,泗州刺史傅大人都已在赶来的路上,恐怕明日就能一同升堂了。”
“哦?他们也升堂?”孙熊在他身旁坐下,下意识地看他脸色,见他除去病容外,还有几分萧索,不由大为纳罕。
贺熙华见了他,心下稍定,“明日两位大人来了,你不便站在我身后,且坐到左侧墙后去。”
孙熊一听不用和那二人打照面,也倍感轻松,笑道:“学生微末小吏,明日便不必跟着升堂了。不如请大人准学生一日的假,在衙门里温书。”
贺熙华缓缓叹了口气,“你兴许未去过旁的衙门,一般而言,师爷都是坐在那位置为知县出谋划策。”
孙熊并未推辞,只静静看他,果然贺熙华道:“往常或许我还能自己应付,可这几日我精力愈发不济,若是着了旁人的道,我个人仕途官声无关紧要,可怕害了一县百姓,更怕让朝廷和天子失信于民。”
大脖瘟一事,贺熙华处置得可谓毫无瑕疵,可一旦牵扯到了别的县,瞬间就微妙起来——开阳已经因为大疫罢免了郭炎冬,若是再罢免郑燎,恐怕整个泗州官心都将震动,甚至会有人指摘贺熙华以大疫博虚名。
孙熊蹙眉,“不会吧?可若是不处置郑燎,如何平息民愤?”
贺熙华阖上眼,“你先好生歇息,其余的,明日再说吧。”
孙熊左右张望,见贺省又不在他身旁,不由蹙眉,“如此这般的刁奴,你还将他带在身边作甚?你出来做官,府中就给你带这么个小厮?”
“不是他们不想给我,是我不想要。”贺熙华躺平,“你不知道,大家大宅的这些奴仆,相互之间盘根错节,有些人胆子比主子还大,路子比主子还野。若是带到州府县,指不定会借主子的名,生出什么事来。贺省本就是我看他老实,带出来的粗使小厮,平日里有些贪玩,事情做的不精细,也是常事。”
“大人胸怀似海。”孙熊干巴巴道,“可身边没有得力之人,做事岂不畏手畏脚?”
贺熙华眼睛未张,却笑了笑,“得力之人哪里都是家里带出来的?还不是自己去找的。你看,我不就找到你了么?”
虽知他闭着眼,孙熊却仍感到一丝赧然,“大人说笑了。”
他沉默无语地陪了贺熙华一会,见他呼吸渐渐平缓,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第二日,本就不大的临淮县城车马煊赫。淮南道黜置使姚舜是三品大员,泗州刺史傅淼是从四品,二人的车马仪仗将临淮城门堵了个结结实实,未怎么见过世面的百姓吓得不敢出门,全都缩在窗口探头探脑。
贺熙华率领临淮官吏在城门口迎候,傅淼到后,先是一阵寒暄,便也整了整衣袖,一道等候姚舜,数百人将整个城门堵得严严实实,大多都是青衣官吏,唯有傅淼一朵红花格外显眼,让在靠城门最近的得意楼看戏的孙熊心中发笑。
按照官场陋习,这些三品以上大员出行,常常让诸州府县僚属等个半日一日。还好事关重大,众人不过等了半个时辰,就听闻鸣锣开道,紧接着一八抬大轿便被抬了进来,稳稳地在众官面前停下。
傅淼带着贺熙华等人俯下身去,长揖在地,“下官等恭迎姚大人。”
一白发老者从轿中下来,正是孙熊曾在六部见过的姚舜。
姚舜一下马车便向他快步走过去,关切道:“听闻贤侄身子欠安,如今可大好了?”
贺家权势如日中天,作为贺家子弟,任哪位大员都得卖个面子。迎着周遭诸人了然目光,贺熙华恭敬道:“托大人的福,今日确是好多了,劳大人记挂。”
姚舜满意道:“那便好,话不多说,公事要紧,贺大人带路吧。”
他板下了脸,俨然一副秉公之状。
众人也不再多言,上轿的上轿,上马的上马,一行人往县衙去了。
孙熊翻身下楼,从店小二那里接过孟精,抄小路回了衙门。
“孙秀才。”周俭昌在角门等他,“大人交待过了,让你开堂时坐于此处,也好为大人出谋划策。”
孙熊一看,禁不住乐了——好端端的墙上,竟被凿出了两个小孔,一个靠上些,想来是对着知县的耳朵,一个靠下些,约莫是方便给知县递字条。
“这是前几任的县太爷留下的,”一旁的小厮给他添上茶水,“县太爷们在前头议事,师爷们就坐在后头,若是老爷们说错了话,他们就咳嗽,若是老爷们还是不懂,他们就从这缝里将字条递过去,或者让咱们送茶水的时候偷偷捎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