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载同窗,孙熊至今都能记得包俶的模样,白净瘦削,总是带着几分尖刻模样,最是刻苦,书读得也是极好……
“后来找到他了么?”孙熊哑声道。
严耀祖惨笑,“若是不见人,还能有一丝侥幸,可惜,第二日,有人便在原先的县学边上见了他,大家都说包秀才不甘心,还想回来读书赶考哩。”
“后来,包俶的娘亲便疯了,包掌厨便带着他娘亲还有他弟弟一起住在那棵树上。”
孙熊闭上眼,再睁开时,双瞳里满是寒意,“你放心,我定要为他做主,断不会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作者有话要说: 贺熙华小时候叫做贺熙曜 所以贺熙朝还是习惯叫他阿曜
第49章 第十六章:忧中有喜
贺熙华在榻上躺了两日,待稍微能起身后,便央着周俭昌带他去堤上。
“这……孙秀才命小的看好大人,让大人好生歇息,万不可由着大人任性。”周俭昌很是迟疑。
贺熙华拉下脸来,“他是长史,还是我是长史?须知你们都是我的属僚,你不听我的,反听他的,又是个什么道理?”
周俭昌坚定道:“孙秀才也是为了大人好,从前咱们就觉得大人过于劳苦,如今好不容易借机能让大人多加休养,怎可功亏一篑?”
贺熙华失落地坐回榻上,沉默不语,眼中似有无尽轻愁。
周俭昌有些不忍心,犹豫道:“让大人出去走走也行,但必须坐轿。”
“行。”往常贺熙华其实并不惯以人为脚力,可形势比人强,却也顾不得了。
周俭昌寻了个二人小轿,里头铺上厚厚的褥子,又加厚轿帘,才敢让贺熙华上轿。
贺熙华掀开轿帘往外看,只见从前熟悉的阡陌街道都早已换了模样,百姓黎民更是个个苦不堪言,回想起从前车水马龙、安居乐业的日子,悲怆难言。路过有人认出他,纷纷向他行礼致意,可贺熙华压根就不敢和他们寒暄,怕从他们口中听闻什么家破人亡的人间惨剧。
“去堤上。”不想再看断壁残垣,贺熙华不容置喙地下令,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大堤而去。
远远的,就见一列一列的民夫扛着沙袋砖石,吃力地往大堤上运送,又有人不知疲倦地在大堤上夯土。
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上,有两人并肩而立,其中一人指着滔滔河水,另一人凝神听着。
贺熙华定睛一看,发觉竟是安保良和孙熊。
“曾经黄河也有过改道的历史,”孙熊声音清亮,显然心情不错,“先前我曾读过一本前人治河的书,和先生‘堵不如疏、疏不如分’的主张倒是颇为相类——‘近日治河,乃遏之使不得北,而南入于淮,以便运耳。南行非河之本性,东冲西决,率无宁岁。’”
“如今的后生,成日钻研孔孟之道,于实务庶务不屑一顾,像你这般博览群书的后生当真不多了,”安保良赞许道,“其实我已经有了粗略想法,既可以保住漕运,又能阻止黄河肆虐。”
“哦?愿闻其详。”
不属于他二人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孙熊猛然回头,果见贺熙华被周俭昌搀扶着走来,又见他穿的单薄,难免恼恨他不顾惜自己身子,可碍于外人在场,仍是先行礼,“学生见过大人。”
贺熙华奇道:“赴试回来,倒是更懂礼数了。”
说罢,恭恭敬敬地对安保良躬身行礼,“下官见过安大人。”
安保良素与贺党不对付,此番来泗州,几乎都躲着贺熙朝,可眼前的青年谦虚有礼,笑意和煦,实在令人难生恶感,便也笑了笑,“小贺大人客气。”
孙熊侧身站在贺熙华身旁,恰好为他挡去大半的风,又对安保良道:“大人别吊我们胃口了,还请赐教。”
“小贺大人应知泗州多湖,就这一带便有富陵湖、破釜涧、泥墩湖、万家湖等,这不错吧?”
贺熙华点头,安保良找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个圆,又画了一条长长的粗线,将那几个圆连成一个大圆。
“你的意思是……”孙熊瞬间反应过来,“引黄河水将这几个小湖连起来,变成一个大湖,如此这般黄河定然水势趋缓。”
安保良欣慰道:“不错,然后再拓宽河道,让大湖的水能又连通到淮河,最终再引到长江。”
贺熙华仔细想了想,又有些踌躇起来,“可若是这般,几湖间的庄子恐怕要尽数迁走。”
他心中默算,“恐怕有数千户要背井离乡,无田可耕……”
“两害相权取其轻,”孙熊打断他,“若是水患一直无法解决,黄河再这么东冲西决,不仅下游所有州县都要受灾,就是运河都保不住。下游是金陵,是苏杭,是我玄启的粮仓和钱庄啊。”
“此事,恐怕你我都定不了,还是得上报朝廷。”贺熙华心中无底,伯父行伍出身,于朝政并不如何精通,故而遇事往往爱循旧例,这种可能会担负千秋骂名的决定,他能否下得了,还是个未知之数。
“不如大人去劝劝大贺大人?”孙熊勾起唇角,“他毕竟是大将军亲子,兴许面子更大些。”
贺熙华瞥了他一眼,“唯恐天下不乱。”
“行了,”孙熊对安保良拱手,“贺大人出来有一阵子了,学生担心他受不得风寒,先送他回去了。”
贺熙华自是不乐意,可又知对方是全心为自己打算,便只好乖乖上轿。
谁知还未起轿,就听远处有人骑着快马,敲锣打鼓,“孙熊可在此处?”
众人都是一愣,贺熙华却第一个反应过来,眼中笑意闪烁。
孙熊上前一步,“在下便是。”
“恭喜孙公子,贺喜孙公子,你得了乡试头名,中了解元啊!”
大堤上先是一片短暂的静寂,随即欢呼声、恭贺声不绝于耳。
孙熊被人群拥在中间,仿似自己做了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整个人都飘飘然如同云间。
一边的安保良也未想到,方才与自己畅谈治河方略的年轻人,竟中了解元,还恰巧为自己所见证,心中觉得是个极好的彩头,意味着自己在泗州将会一切顺遂。
孙熊很快回过神来,一边对着人群拱手作揖,一边继续向贺熙华的轿子挤过去,吩咐轿夫起轿。
众人让开一条道,欢腾地送他们离去。
“恭喜。”贺熙华掀开轿帘,眼中是纯然的欢喜。
孙熊其实远比自己想象中欣喜,却拿腔作调道,“侥幸侥幸。”
换来贺熙华一阵轻笑后,孙熊看着奔走相告、浑身泥泞的民夫,眼神悠远,“我只是未想到,竟有这么多不相干的人为我高兴。”
贺熙华轻笑,“泗州不比江南,连举人都没多少,更别说解元了,我印象里恐怕压根就不曾出过解元。如今泗州遭此大难,你中举算是个难得的喜事。”
孙熊沉默半晌,缓缓道:“我明年赴试之前,我一定要将堤坝之事查清。”
贺熙华见他脸色阴沉,心知定有隐情,伸手按了按他的肩,“不会那么久的,你且放心。”
第50章 第十七章:一方安澜
也不知贺熙华怎么与贺熙朝分说的,当天夜里,贺熙朝请安保良过去,二人长谈一夜。
也不知安保良用什么打动了贺熙朝,第二日,贺熙朝竟然拿着钦差的身份,直接下令,将富陵湖、破釜涧、泥墩湖等湖周遭百姓尽数迁徙,随时准备蓄水。
孙熊怕对方认出自己,从头到尾都未曾再回衙门,只从周俭昌等人口中听闻最新进展。
“不愧与咱们大人并称大小贺,”周俭昌给二人都添了茶,活脱脱一个会说书的茶博士,“昨日在那堂上,盛磊等大人们都觉得我朝风俗均是安土重迁,本来泗州便遭受重创,正是要休养生息的时候,黄河改道也便改道了,未必日后还会决堤,此番只需加固堤坝,赈济灾民即可。而所谓蓄湖,徒让百姓流离失所,最终还有可能多此一举。”
此时他们二人已回到先前半山腰上赁的房子,一边坐在槐树下喝茶叙话,一边帮隔壁王郎中煎药。
“咱们小贺大人是何反应?”孙熊扇着炉子,好奇道。
周俭昌回想起当时情景,说的更是津津有味,“咱们小贺大人一开始不曾开口,只是在斟酌。随即大贺大人便道,他是钦差,有全权处置之权,只是知会诸位大人,不必再议。各位大人协助他办好此事,自然有功,若是最终事与愿违,所有责任他一应承担。”
孙熊嗤笑一声,“一应承担?几万生民,他承担得起吗?”
“几位大人也是如此说的,可大贺大人依然一意孤行。”周俭昌将杯子放回去,仅剩的一只手手舞足蹈,“咱们贺大人开口了啊,说先前他一时兴起,请了县中的能工巧匠做了个烫样,不如此番就来试一试,看看蓄水之后到底能不能缓解洪水。紧接着,就有人抬出来那些烫样,做的真是别致,黄河啊,几个湖,乃至于城镇,都一模一样。”
“后来试了么?”
“试了,就从后头大池塘里引得水,正如安大人所说。然后咱们贺大人又说,几个湖变成一个大湖,官府做主多放些鱼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周遭的百姓也不愁没有生计。”周俭昌喝了口茶水,“几位大人仍是面面相觑,有所保留。这时候贺熙朝大人便拍板了,当场便将任务分了下去,就连咱们大人都没放过。”
“不会吧?”孙熊眉头紧蹙,“贺熙华还带着伤,他到底是亲堂哥,竟如此不体恤?”
周俭昌摇头,“他到底还是顾念手足之情,给咱们大人安排的,倒也不算什么苦活,让大人负责丈量土地,分给之后迁徙而来的流民。对了,贺熙朝大人还特意说咱们大人手上有的是属僚,随意差使便是,他自己居中调度即可,万不能过度劳累。”
孙熊无语凝噎,“他的属僚不就是你我二人?看来咱们有的忙了。”
周俭昌同情地看着他,“举人老爷,你是不是忘了我不识多少字?”
孙熊:“……”
以孙熊的性子,本是千不愿万不甘为贺熙朝驱使的,可当晚间贺熙华真的带了半人高的卷宗回来,点了烛火准备挑灯夜战,孙熊冷眼旁观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是认命地走上前去,从他手中抢过来。
“你这是作甚?”贺熙华故作惊诧,眼中却分明带着笑意。
孙熊闷不做声地接过来,草草看了眼,见都是田契地契在官府的存根,问道:“没有对照舆图么?”
贺熙华笑吟吟地从袖中抽出几张图,摊平在案上,“喏。”
孙熊伸手要拿,却被贺熙华按住,“不急。”
他的指尖微凉,孙熊却觉得肌肤相交之处有如火焰灼烧,可却也不想将手抽出。
“为何不急?”孙熊惊觉自己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忙轻咳一声,“以令兄的性子,恐怕恨不得你明日便将此事办好吧?”
贺熙华笑笑,抓住他的手指,点了点图中某一处,“我的想法是,之前大脖瘟开阳十室九空,之后那些无主的田地,朝廷还来不及处置,此番正好给那些迁徙而来的百姓用吧。”
“可若是那些田地已经被占了,该如何?”孙熊敏锐地感到此事并不简单。
贺熙华不以为意,“自然大多被占,毕竟开阳县衙人手也是不足,根本无力看管。”
见孙熊无语地看他,贺熙华笑道:“你如今已是举人,哪怕不中进士,去吏部干等着,也总能轮上个差使。手中事体千头万绪,与其到那时忙乱,还不如现下都学一遍,好让你以后信手拈来。”
孙熊无奈地叹了声,“多谢大人为我打算。此事急不得,大可留待明日。”
“那何事要紧?”贺熙华挑眉。
孙熊从一旁的食盒里取出补汤,“今日得了刘炎送来的母鸡,周叔便炖了汤给大人补补身子。他一番心意,大人你莫辜负了。”
贺熙华尝了口,只觉鸡肉酥烂,汤头醇美,火候调味无一不合胃口,赞道:“就冲周叔对我的这份心,日后天南海北我都要将他带着。正好他孑然一人,也算终身有靠。”
孙熊默然地又给他盛了一碗,“周叔听闻,一定高兴得很。”
“哎,”贺熙华倚在榻上,“泗州这段时日未免过于多灾多难,待大水过去,如何安民富民,又是个棘手事。”
“本就是鱼米之乡,又有漕运,大人不需杞人忧天。”孙熊自己也饮了一碗,出门将食盒交给周俭昌,让他和严耀祖、王郎中等人分了,“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傅淼背后还有旁人吗?”
“他们在朝中定然已经成了气候,兴许背后便是宗室,”贺熙华蹙眉,“这傅淼来泗州怕就是冲着我来的,正巧碰上发大水。”
“包俶之事,大人听闻了吧?”孙熊沉声道,“虽然并不相熟,可同窗一场,我不能让他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贺熙华垂下眼睑,“人生在世,去日苦多。年月漫漫,竟是苦多乐少。早早离去,也是解脱。”
孙熊听了这话,便是一阵烦躁,不由压低声音,厉声道,“谁允你这般丧气。”
“你在同谁说话?”话音未落,门外竟响起诘问之声。
贺熙朝!
作者有话要说: 大舅子来了……快躲!
中秋快乐 国庆快乐哟~~~
第51章 第十八章:属垣有耳
贺熙朝!
贺熙华与孙熊二人神情瞬间变了,孙熊立时四处寻找藏身之所,贺熙华苍白着脸起身,掀开床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