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人声煮至鼎沸, 他阔然回首, 唯独望向孙权, 锵然道:“汉室大势已去, 曹营根基深厚,其余众党皆不成气候,而今之计, 唯有隔江两立!”
……
这场密会直至宵夜尽头。
诸葛瑾于次日黄昏才现身。
他带来的不仅是挂在足尖蜀地湿滑的青泥,还有汉室下赐江东的消息与刘备递来的密信。
这迟来的出现不啻于一剂定心的药丸,足以佐证周瑜所谓曹操“失去人和”的天然劣势, 更是皇帝一道对于曹操的抵抗——汉室还未真正崩溃, 北伐已经是在中央权威上动土, 若再想南下就是做了逆臣贼子, 天下皆可讨之。
“刘备在刘表手下果然不得重用。”诸葛瑾举袖拂走衣襟上的风尘,淡淡地道,“不过, 瑾观其为人厚德, 广揽人心, 恐怕不久为人臣了。”
刘备惯常以舆论造势, 而今在刘表处不得重用, 又忌惮时时侵扰的曹操,如今已经和曹营彻底翻脸, 当然生畏其一家独大,索性拧尽了力气说服汉室信任江东。
给曹操下绊的时候顺带卖江东一个人情。
稳赚不亏的买卖。
刘备和诸葛瑾一定达成了这样的共识。
李隐舟捻起他送来的药材,放在明晃晃的铡刀下用力斩成数段, 耳畔回旋的却是昨日周瑜的主张——
二分天下。
天下乱如棋盘,谁欲独吞天下就成为众矢之的,连曾经占据时势的袁绍袁术都过分跋扈而被群起攻之,如今想要独揽泱泱中土无异于把自己设立成拉仇恨的活靶子。
与之不谋而合的鲁肃则更激进,在会上便果决地提出了“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的战略措施。
孙权拍案许之。
当即令顾邵撰文回绝朝廷。
顾邵文采斐然,文章一蹴而就,字字激昂,诸葛瑾想必已经或多或少从之猜出什么。
在李隐舟的漫不经心的缄默里,他的微笑暗沉片刻:“刘豫州倾力相助,而先生却刻意设局令瑾来迟、不能陈情,想必是因为主公的策略里根本就没有与其联盟这一条吧?”
李隐舟这才放下手里的活计,以粗糙的劣纸慢条斯理擦净锋刃,坦然地反问他:“主公为什么要与之联盟?为什么要帮他?”
诸葛瑾微微蹙眉:“不讲信用,以后再想合作会很困难。刘玄德不是池中之物,刘表却十分庸碌,荆州迟早要易主。若我们共据长江南岸,就唯有联手一条明路,分化只会令北原得势。先生这样做,是在消耗彼此的信任。”
唯有亲赴荆州的诸葛瑾如此重视刘备,能在其式微之日看出未来的巨大潜力,并在无意中透露出三分天下的构思,足见其智谋未必就在其弟弟诸葛亮之下。
李隐舟点头:“你说的很对。”
诸葛瑾笑容更淡、更暗:“既然如此,先生为何对某设局?”
李隐舟回首瞥见他肃重的神色,心知人情练达的诸葛先生面上虽还温吞,心里只怕已经骂出一篇文章了。
他垂手拨弄蜀中远道而来的药材,簌簌的粉尘于指缝里落下,眼神跟着暗了一暗——
“子瑜为什么认为,我们日后一定要和刘备合作?”
诸葛瑾方想启唇论述,却被淡淡地打断:“因为曹操独揽北原,刘表垂垂老矣,黄祖更不济事,眼看局势要变,而子瑜不觉得主公有本事平江夏、伐荆州、占长江,反觉得刘备可夺权刘表、篡夺荆州,所以一开始就将自己摆在了劣势上。”
诸葛瑾于是默然。
孙权固然野心勃勃,手段老练,但江夏固守数年、荆州更实力雄厚,刘备引而不发暗自积蓄,北有曹操蓄势待发,西有黄祖虎视眈眈,江东面对四周惊涛骇浪,可以保全已经耗尽了筹谋,竟还敢妄图独据长江、隔江分治?
这也正是对方刻意设局错了个时间差的另一个原因。
他非旧部,人微言轻,一旦据理力争提出三分的计策,定会被激进的主战派视为刺肉之钉,以后再想立足便十分艰难。
毕竟不是张昭那样的老臣,也无顾雍深厚的家底,初入孙氏麾下便要来泼一盆冷水,也许的确不是明智的举动。
事情琢磨开来便不再纠结,但诸葛瑾仍然坚持:“合作才能赢得胜利,才能减少流血。打仗是为了和平,而不是为了屠戮。没有必要的战争,一开始就应该避免。先生可以压下我的声音,但不能割断我发声的喉舌。”
“是。”李隐舟知道,就如同张昭、顾雍这样的主和派,他们并不软弱,甚至比许多武将都更倔强、更强硬,他们饱读诗书礼仪,心中惦念的不是开疆扩土的澎湃激情,而是保家卫国的长久坚持。
耳畔遥遥是城外不息的水声。
大江大河,生于长流细水,而凝为涛涛激浪,竞流东奔,最终纳入海的博大。
他将切好的几种药材一粒粒收纳入细孔的筛布,用力打一个结后抛去沸水之中,片刻咕噜咕噜沉浮之后,药罐里飘出一阵混杂了数种气味深沉的苦香。
他道:“你可以坚持你的想法,主公不会抹杀你的声音。”
诸葛瑾似看出什么,神情骤然有些凝固:“先生如此苦心筹谋,难道不怕枉做小人?行事诡秘必遭骂名,值得吗?”
值得吗?
李隐舟亦扪心自问,他来到此处十数年,享尽了旁人的保护和包容,而今菲薄之力虽不能扭转乾坤,但终于可以问心无愧。
他举目远望西方迢迢的山水,碧海般的蔚蓝天空阔然展开,层林尽染,秋霜灼灼,大江大河席卷起腾空的浪潮。
风自西来。
他眼睫在涡旋的风中轻轻筛动,心中却想——
秋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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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终没有回答诸葛瑾的问题。
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标尺,值不值得,冷暖自知,无需用旁人的心度量自己。
诸葛瑾必能找出自己的答案。
一路缓行踏出孙氏大宅。
刚转身,便见一对庄严肃穆的石狮子底下笔直站了个年轻男子,一身白衣修得他长身玉立,如风中劲松,有凌雪傲霜的姿态。
然而看久了,也瞧出几分单薄萧瑟的意味。
他目光直直地注视着眼前大宅,看烟霞烈火点染在屋檐上,连青瓦红墙都浓烈了几分颜色,愈发显得金碧辉煌,灿烂夺目。
他脚下的青石板,硬得发凉,萧萧长风从颈侧刮过,像一把钢刀,割得生疼。
他就这样长长地久立。
李隐舟慢慢踱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孝则,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顾邵如梦初醒似的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后退两步,脸上浮出无奈的笑意:“吓我一跳,我当是谁呢。”
两人于是并肩共行。
虽都没吐露目的地,却默契地走上同一个方向,一路穿过斜阳余晖下的城镇,沐着如火如荼的落日慢慢步行。
顾邵先笑道:“听说诸葛先生从蜀中归来,偏偏此前他说可以治好主公心病,看来这帖药还挺灵验的。”
李隐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他到底不是傻子,有了父亲的提点、陆逊的劝说,也算自己琢磨出门道:“之前他和你见过,可见这回又是你的主意,偏偏算准了让他迟一日归来,就是不想令其破坏周郎隔江分治的计策。不过我看你日日呆在孙府,究竟什么时候去找公瑾商量此事的?”
若不是顾邵神色里那点挥之不去的怅然,李隐舟倒真想夸他两句进益了。
知他心情不好,也不再似往常逗弄,索性直言不讳:“我未曾找过周郎。”
顾邵的步伐一滞。
豁然解开疑惑:“诸葛瑾未带回消息,唯有周郎可以压下众议,你竟然连他都算进去了。”
李隐舟摸摸鼻尖,着实不敢邀功。周瑜不是受胁迫的脾性,但江东受人胁迫,他眼里却决计容不下这沙子。
两人不谋而合,照面只一个眼神,彼此未曾点破。
顾邵迈开步子:“刘备算是白出力了,但形势所迫,他也唯有这一条路选,日后必拿这个说事。”
这倒当真是明事了许多。
他怅然道:“曹操北伐未休,我们也做的滴水不漏,短期之内,他不敢再动手了。只是这道仇记下了,将来迟早有一战。”
秋风在长街上卷起残叶,呼地吹散了一地尘埃。李隐舟慢慢走过青石板,在城墙前驻足片刻。
“是,这几年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他脸上疲惫的肌肉松弛下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反问顾邵,“顾少主忧国忧民,如今暂且算是平定了,打算什么时候成家立业?”
顾邵听到这话,一分神,脑袋直愣愣磕在城墙上头。
他强自扶住墙壁,尴尬地清了清喉咙,目光落在李隐舟好整以暇的脸上,忽觉出不对劲——他好歹也是顾氏少主,怎么能次次都被这人拿捏。
于是挺直了腰板,负手端立,斜眼睨他:“你大我一岁,怎么不提成家立业?”
李隐舟淡淡地呛回去:“我相熟的女子唯有阿香,顾少主舍得?”
顾邵:“……”
两人一面交谈,一面已出了城。
暮色晦晦,岸旁残柳倒垂着低吻江水,在急进的湍流中豁出一道浅浅的口子。
数艘大船扣在码头,络绎不绝的仆从上上下下搬动行装。
李隐舟心头微微发紧。
不远处,一袭皓衣逆着霞光,慢慢朝他们走来。
第 83 章
暮风拨开云霞, 原本沉甸甸的天色也清朗了许多,稀疏的星光似纱后的明灯,透出薄薄淡淡的清辉。
李隐舟停下了脚步, 立在原地, 抬眼看过去。
陆逊仍一身素服整洁, 步履轻而稳, 温雅的面容照旧带着一丝渺然的笑意,和润的眸中依稀隐藏着某种淡薄的情绪。
接连的剧变似乎未曾加身,他的神色依旧疏风朗月、沉静淡泊。
一个人要历经多少苦痛, 才能在大起大落面前眉也不动、眼也不眨?
顾邵的手指蜷了蜷,又下定决心般伸展开,越过李隐舟两三步走到陆逊面前, 伸手扣住他的肩膀, 微微偏过头, 决心不看对方脸色。
眉头拧了拧, 认真地道:“我也去。”
陆逊淡淡地转眸瞟他一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顾邵的神色落寞了一瞬。
旋即紧绷了脸颊,眼神锋利地划开迷茫:“我也一同去海昌。既然主公非要令你走远,那我也绝不至于苟且地赖在这里, 我说过, 你是我的骨肉兄弟, 自当共同进退。他可以负你, 我绝不会。”
闻言, 李隐舟不由侧目看他,耳畔浮想着少年昔日直白幼稚的誓言——
“我揍你, 是因为你对我不真诚,但如果有人要欺负你,我也一样会揍他。”
同样的暮色, 相似的长岸,冷酷的时光似乎对顾氏少主格外优渥、格外宽容,将世道里染上的滚滚风尘洗濯开,留下一个坦诚如昨的青年。
陆逊垂眸不语,似在考虑他的要求。
李隐舟却走上前,拉下了顾邵的手:“孝则,主公没有亏待陆氏的意思,世家之变必须有个交代,否则不能平人心。况且……”
他极力压低声音:“海昌是整个江东唯一的屯田郡。”
孙权并不是要流放陆氏,而是将整个江东的粮仓交给了陆氏看管,百废待兴之时,能慨然付之以后背,若非手足兄弟,几人能得到这样的信任和依赖?
顾邵的瞳孔微微一颤,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孙权以他的父亲顾雍暂领会稽重郡,与迁往海昌的陆氏一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人都猜度孙权鸟尽弓藏无情无义,却未曾想到他已算计深远、默默替陆逊铺好了前路。
一时心头如雷鸣闪过,轰然震撼却也倏地明亮起来。
他蓦地转头看向李隐舟,百感交集了一瞬,接着便有些脸红:“……那日我还拿着剑去数落他,还骂你,差点就误了大事,抱歉。”
提及此事,语气一顿,却忍不住关切:“他的病还好么?”
顾邵也是领教过李隐舟的套路的,越想越觉孙权定是装病,可如今尘埃落定,却听闻他仍不大好,原本打定了注意跟陆逊离开这里前往海昌,临别时却忍不住在将军府前驻足许久。
他有些后悔没有直接进去。
哪怕宽慰一句也好。
见他眼神由明转暗,渐渐黯淡,李隐舟笑了一笑:“原本就没有病,我以三七、杜仲等药减血降气,才令他看上去面色枯槁如病,如今大局已定,只要调理数日就好了。”
顾邵这才放心,复又抬眸深切注视他:“阿隐,我和伯言一去不知哪一年才能回来,主公身边唯有你和阿香至亲可信,以后有劳你多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