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可不必。”叶淮允道:“你身上剑伤还没好,这事换别人去吧。”
褚廷筠看着他缓声笑了,“淮允,这是在关心我?”
“算是。”叶淮允没有反驳,“朕对下属素来关怀。”
褚廷筠摸着下巴,“可臣对陛下素来忠心耿耿。陛下有难题,臣定是要亲力亲为替陛下排忧解难的。”
“是啊,亲力亲为到一别四年,杳无音信。”叶淮允话音凉凉的,故意拿话讥讽他。
而褚廷筠听他这样说,便知道他没有真的生气,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不舒坦的坎儿。笑着将食盒打开,端出一份份从平水城酒楼买回来的菜品,摆到他面前。
蟹黄灌汤包、鸡丝银耳、糖醋莲藕……一道又一道。
褚廷筠将筷子递到他手上,“都是你爱吃的。”
阖宫御膳房不知道陛下喜欢吃什么,褚廷筠确是晓得的。
比方说每每宫中用蒸蟹,他只挑出蟹黄而丢了蟹肉;用荷叶鸡只撕下鸡胸处的肉,在碗里拨成一条条丝状才肯入嘴;用酸辣土豆丝定要丢掉红椒,而用土豆去沾盘底醋汁……
这些连叶淮允自己都没有注意的小习惯,却被褚廷筠记在了心里。
因此叶淮允看着他讨好地将才要端到面前,哪怕因为平水城刺客一事,令他再没有胃口。这晌,也在鸡蛋里万般挑剔不出骨头来了。
待叶淮允慢条斯理地吃完,褚廷筠将东西收了,用温水浸了布巾替他擦完手后道:“你在营中好生歇息,我去亡魂沙漠,替你一探究竟。”
“等一下。”叶淮允从背后喊住他,“你身上有伤,朕多派些人跟你一起去。”
叶淮允素来知道褚廷筠自视甚高,定然单枪匹马就去闯了。虽然想晾着他,但到底是有些担心。
可这人接下来的话,立刻就让他觉得这担心喂了狗。
“我身上的伤好没好全,陛下亲自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许久不曾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亲狎戏谑的话,叶淮允有些不自在地侧开了头,又不大争气地耳根一红,直接就将人赶了出去。
似乎听见马匹一声长啸,奔腾在狂野,逐渐远去。
叶淮允叫人送来一桶冷水,褪了衣物就整个人泡进去。
曾体味过世间最奇妙欢愉的云雨赴巫山,又在最血气方刚的年纪禁欲隐忍。那几年间,时常欢梦中醒来,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就再辗转反侧不能寐。只叫人送来冷水泡上半宿,消退***。
而方才只是听了褚廷筠一句狎昵的话语,他竟就醒了起来。
可哪怕知道春寒陡峭的夜里浸泡冷水,明日定会染上风寒,也是不愿去触碰半分。
奇的是,今日直到皮肤的温度褪下来,他却并未觉得平静。一种微妙的感觉,逐渐在难以描述的另一处攀升。叶淮允深吸一口气从浴桶中站起来,穿好衣袍往外走去。
郊外的晚风带着寒气,刚从泡过冷水的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谢岚见他这副穿着出来,不由得问:“陛下要出去?”
叶淮允“嗯”了一声道:“替朕把风归云牵来。”
谢岚想起一炷香的时间前他师哥刚骑着骏马出去,立刻会意了什么。
叶淮允翻身上马,直往亡魂沙漠追去。
今晚云层厚重,星子淡微,笼罩在夜色下的沙漠一片漆黑,看不清前路。
叶淮允从怀里取出一颗南海夜明珠,聊以清明视线。
他手持罗盘,在沙漠中寻了大半圈,也不见褚廷筠的声音。
四周荒无人烟,忽然,一声凄厉的狐狼叫声响彻在不远处的半空。叶淮允猛地心头一紧。
亡魂沙漠,无一生还。
几个字在脑海中徘徊,他握着马缰绳的手,无端就紧了紧。
马蹄扬起沙尘,叶淮允在这片亡魂沙漠里兜着圈子。每走一遍,悬在心口的石头就往上一点,直到最后哽在喉头,呼吸不能。
“褚廷筠!”叶淮允喊起他的名字。
声音散在半空,与此同时,他脚下的沙粒突然动了动,像是开始往下坍塌。
叶淮允顿时警觉,想要让马匹加速跑起来。
可像是有什么东西拉扯住马蹄一样,风归云乍然往后退去,叶淮允也随之被摔下马背,跌在沙粒中。
周围的沙子开始飞速流动起来,以他和马匹为中心,形成一处凹陷,一点点往下沉去。
叶淮允想要往上爬,可他的脚已经被流沙缠住,一点力气也使不出。
越挣扎便下陷的越快,叶淮允索性不敢动了。任由流沙一点点漫过他的脚踝、膝盖、腰臀……
叶淮允看着流动的沙子,仿佛就像是自己流失的生命。他倏尔明白为何进入亡魂沙漠的人,都会无一生还。
可路是探清楚了,这条命好像也快没了。
生死关头,他忽就有点想笑,恐怕自己会成为史上最短命,且死因最荒诞的帝王吧。
叶淮允缓缓闭上眼睛,“淮允——”
远处,褚廷筠的声音惊得他眼皮子一颤。在确定不是死前的回光返照后,叶淮允用力将手中握着的夜明珠抛出,算作回应。
褚廷筠霎时奔到他身边。
“淮允,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来。”
叶淮允依言将手伸出,可他已经陷进沙粒太深,指尖怎么也够不着褚廷筠的。
心中焦急,褚廷筠把玄翼剑伸了下去,对他道:“抓住剑鞘。”
叶淮允这下是轻松抓住了,褚廷筠咬着牙,使出全身最大的力气往上拉。眼见似乎有一些成效,突然,玄翼剑的剑鞘与剑柄骤然脱离,刚刚被拉上来一点的叶淮允受到流沙反吸,整个人在瞬间就被吞噬了下去。
褚廷筠看着满堆还在流动的黄沙,想也不想,就纵身跃了下去。
黄沙淹没身体,堵住鼻孔,叶淮允死死闭着眼,屏着气。
就在他要支撑不住之时,忽然整个人感到一轻,从半空摔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他缓缓睁开眼睛,所见是比夜色更浓稠的暗,伸手不见五指。
“淮允!”褚廷筠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在这里吗?”
叶淮允心头一震,回应着他,“我在。”
褚廷筠道:“你站着别动,我去找你。”
耳边渐起急促脚步声,下一秒,叶淮允就被紧搂进一个怀抱里。鼻尖是熟悉的淡淡蘅芜香,惹得他忍不住深嗅了一下,又一下。
片刻后,叶淮允轻锤了一下他的后背,“朕要被你闷死了。”
褚廷筠这才松开他,举起方才在沙漠中捡的夜明珠,照在他脸侧问:“没事吧?”
叶淮允拍了拍脸上沾染的少数沙粒,摇摇头,“没事。”
在夜明珠的照亮下,两人发现他们四周尽是石壁,像是处在一座石室当中。
叶淮允抱着也许有出口的侥幸心理,走到四壁前摸了摸,他不懂玄门机关,便只能一处处尝试过去。
试了一圈下来一无所获,而褚廷筠始终站在他身后,双臂环胸,不仅不来帮忙还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叶淮允顿时有些气恼,“褚爱卿莫不是想被一直困在这里?”
褚廷筠在夜明珠微弱玉光中笑笑,“若此地仅你我二人,我的确愿意被困一辈子。”
叶淮允凉凉“哼”了一声,“饿死你算了。”
语罢,自己的腰倏尔被人从背后抱住,褚廷筠的下巴搁在他颈窝,“我还没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叶淮允有些尴尬地红了红脸,幸好此处昏暗,身后的人也看不见。
褚廷筠又道:“你既不说,我可就默认是陛下想我、忧心我了。”
叶淮允还在保持沉默,不愿意轻易承认。
褚廷筠一把就旋过他的身子,又捏起叶淮允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眉目认真道:“淮允,我错了。”
“四年前,我不该给你下药,不该假传圣旨不告而别,不该一封信都不写给你。一年前,我不该连夜赶往西南,害你在城楼上淋了一整日的雨。淮允,我……”
“不,你没错。”叶淮允心跳得极快,语调却端得平静,“错的人是朕。”
“身为帝王,朕不该把满心情意都扑在你一人身上,否则也不会在享遍大喜后,历尽大悲。”
他每说一个字,褚廷筠环住他腰肢的手就紧一分,有些不知所措,喃喃:“淮允,我保证,从今往后再不会离开你。不论你想睥睨天下苍生也好,还是想退隐山林也罢,我都陪着你。”
“就原谅我这一次可好……”说到后面已经是哀求。
像褚廷筠那般骄傲的人,叶淮允哪见过他这样无助,几乎是马上就沉溺在了他的柔声低语中。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轻易松口,于是道:“有时间说这些,不如先想想怎么出去。”
褚廷筠顺其自然就理解成:“只要我能找到出去的法子,你就原谅我?”
叶淮允:“……”
褚廷筠当他默认,立即开始找起机关。
第75章 地宫
这个石室虽瞧着封闭,但空气并不污浊,所以一定是有出口的。
叶淮允找过了四周,褚廷筠则开始尝试研究起两人脚下的地面。
“找到了。”过了没一会儿,褚廷筠蹲在地上某处,屈指瞧了瞧地面后道。
叶淮允走到他身边蹲下,只是一块寻常的石板而已,怎么也看不出任何玄妙。
褚廷筠朝他一笑,“不然怎么能显出你夫君厉害呢。”
“……”叶淮允不自由地偏开头,“有时间贫嘴,不如想想怎么应对下面的东西。”
他们方才是从亡魂沙漠上掉落,来到这个石室。而寻到的另一个出口在他们脚底下,再往下定然还有些其他未知的东西。
褚廷筠拿起玄翼剑,用剑柄在地上点了几下,又画了个什么形状。
忽然,轰隆隆,一声石块移动的声音从脚底传来,整间石室随之一颤。
叶淮允的腰被褚廷筠搂住,下一瞬,两人便脚底悬空,一齐跌了下去。
这一次,在半空坠落的时间没有太久,靴底很快就碰到了坚硬的地面。叶淮允还没来得及呼出一口气,一支箭矢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直朝他的面门射来。
褚廷筠登时拔剑,将箭矢砍成了两半。
钢制剪头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锵响,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霎时,成百上千的箭矢从四面八方石壁中飞射出来,让两人应接不暇。
褚廷筠直接把玄翼剑丢给了叶淮允,自己只用玄铁制作的剑鞘格挡。
这些箭矢能根据他们所站的位置,自动改变射出方向,十分灵活,像是新做不久的机关。
“一直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叶淮允与褚廷筠后背相抵,边挥剑挡箭边道:“你把夜明珠拿出来,看看有没有其他方法能出去,我总觉得左侧有气流吹过。”
褚廷筠依言照做,趁着抵御箭矢的间隙,他果然看到两人左侧石壁,有一条狭窄暗道。
暗道只能容一人通过,叶淮允手臂已经有些发软了,气喘吁吁,“赌一把,先进去再说。”
“好。”褚廷筠毫不迟疑地应下,挡在他身前,先护着叶淮允躲进暗道,自己再紧随其后。
奇的是,他们一进入暗道,那些将出未出的飞剑顿时就卡在石壁上,停止了攻势。
叶淮允顿时松出一口气,褚廷筠问他:“还往前走吗?”
他们此时所处的暗道悠长,纵使将夜明珠举在身前,也望不到密道尽头。
“走。”叶淮允道:“我猜我们刚刚落地时,飞出来的那支箭矢,就是对着这条暗道方向的。”
结果被褚廷筠一剑砍断了,所以才触发了万箭齐发的机关。
而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那箭矢射到暗道尽头,应是还有另一个玄关的。
叶淮允语罢,就率先抬步往前走去。
这暗道狭窄,两人不能并肩同行。褚廷筠突然从背后拉住他,“前头也许有危险,我走你面前。”
“不必。”叶淮允并未停下脚步,“朕能护好自己。”
褚廷筠干脆一把就将人抱住,“啧,我不准。你的安危,只能由我来护。”
叶淮允皱了皱眉,这是什么蛮不讲理的要求。
“陛下是第一天知道我不讲道理?”褚廷筠只是贴着他的耳朵笑,说话间,侧身将两人对调了个位置,瞬间就到了叶淮允的前面,“臣愿当陛下一辈子的侍卫,守护陛下一生声平安。”
“……”叶淮允沉默,推了他一把,“别贫,快走。”
两人很快就走到了密道尽头。
石壁上,果然有如叶淮允猜测一般的凹槽,正好够嵌入箭矢钢头的形状。
“你刚刚捡箭了吗?”叶淮允问他。
一手夜明珠,一手玄翼剑的褚廷筠:“……没。”
叶淮允撇嘴,他方才分明都提过了。就这办事效果,还御前侍卫呢,迟早把他革职丢净事房去。
不等褚廷筠转身,叶淮允就利用位置的优势,往回走,去那间石室重新捡几根箭头。
他每一步都迈得极大,想着快些返回。因此没有看到身后,褚廷筠拿起玄翼剑,探究地用剑柄戳了戳那凹槽。
叶淮允在暗道与石室的连接处蹲下,随意挑了两根箭矢,正要站起来……
轰隆隆——
熟悉的石块移动声响彻狭小空间,发出阵阵回音。叶淮允伸手扶着石壁,以稳住身形。
但突然,头顶黄沙宛如大雨倾盆般落下,脚底也裂出一条沟。
叶淮允只迟疑了半秒钟,下半个身子就没进了黄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