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廷筠!”他拔声大喊。
又是无人回应。
他再一次经历了亡魂沙漠中的流沙,与无助。
可这一次,叶淮允望眼欲穿,也没有褚廷筠急急朝他奔来的身影。
“见鬼。”下巴被黄沙埋没前,叶淮允低骂。饶是他一言一行都需合乎礼法的帝王,也要忍不住说着粗口了。
窒息的感觉并没有袭来,叶淮允闭着眼,分明是跌进了沙粒之中,他却感觉浑身轻松无比,甚至还有一丝凉风吹过脸颊,令他打了个寒颤。
叶淮允乍然就睁开眼睛,深沉的夜空,寂寥的星辰,还有如钩的新月。
他现在是……躺在死亡沙漠的沙地上?
他才那间石室里出来了?
那褚廷筠在哪里呢?
叶淮允站起来,拍了拍脸上黄沙,又唤了几声那人的名字。耳畔回响的,是狐狼叫声凄厉。
如果不是他手中夜明珠不在了的话,叶淮允甚至要以为方才种种,都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没了照明之物,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并不好受。叶淮允在沙漠中走了两步,不远处,他从军营出来时骑的风归云,正在原地不安踱步,鼻头重重地喷出气。
叶淮允揉了揉马脑袋的鬃毛,有一匹马,总比剩两条腿好。
他正要翻身上马,腰身忽然被人从背后搂住了。
温热呼吸喷渤在耳侧,强健心跳紧贴在后背。
“淮允,你吓死我了。”
是他熟悉的声音与体味,叶淮允放在身侧的手抬了抬,由于半晌,放在褚廷筠抱住他腰肢的手背上。
没有拿开那手,而是,握住了。
“吓死我的,是你。”
褚廷筠把他抱得更紧了些,经历过一番生死,他还是没忘记问:“所以……淮允现在肯原谅我了么?”
两只手交握着,甚至十指也扣在了一起。
叶淮允扬起唇角笑了笑,“不行。”
“陛下君无戏言,怎么能赖账?”褚廷筠说着,轻掐了把他腰侧最敏感的痒痒肉,惹得叶淮允下意识躲了躲。
叶淮允在他指下痒得难耐,连推开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从唇间溢出的声音又哭又笑,但还在坚持嘴硬,“这出石室的法子,又不是你想出来的,做不得数。”
“误打误撞,也算是我的。”褚廷筠一本正经道:“况且我还在那间石室里,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什么大秘密?”叶淮允喘着气问。
褚廷筠见他腿都软了,终于肯放过他。足尖一点,两人一齐落在马背上。
叶淮允坐在他身前,听褚廷筠死皮赖皮地道:“陛下先答应原谅我,再告诉你。”
“讨价还价。”叶淮允哼道。
褚廷筠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磨蹭了一下,“那陛下肯不肯将这份原谅,赏赐给臣。”
叶淮允深吸一口气,沙漠里的夜风寒凉,吹得他春衫显薄,整个人往后靠了靠,倚进褚廷筠的怀里。
罢了,他是真的败在这个人身上了。
叶淮允后脑勺在他胸前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说吧。”
褚廷筠怀里搂着魂牵梦萦的心上人,两人骑在骏马上,走在星光下。想将这样恬静安详的时间,拉得长一些,再长一些,可他刚刚遇到的场景,却不容他多贪恋温柔乡。
“我把玄翼剑嵌入玄关后,又出现了一道暗门……”褚廷筠说道。
他正想回头喊叶淮允过来,看到的却是身后一堵石墙。
褚廷筠拍了拍那堵石墙,又贴耳去听,隔壁没有任何动静。他没有办法,只能朝前方唯一的出口走去。
眼前豁然开朗,不需要夜明珠,石壁两侧就有油灯盏盏照得视线明亮。
他左右环顾了一圈,自己在的地方,并不似方才那两个石室的封闭而狭小。左手侧有宽敞深长甬道,右手侧摆着无数口石棺,有些阴森森的。而正前方,是一扇铁门,门上挂着两个锁,锁形有些像……盘龙纹。
褚廷筠眯眼往铁门缝里瞥了眼,视线有限,但能清晰看见正中处,有一张宝椅。
他顿时就明了了,这是一座地宫。
而与叶淮允经过的流沙、箭阵,甚至亡魂沙漠的传言,都只是为了防止有人发现这处地宫。那么,他右手边的石棺材里,会装着什么。
褚廷筠小心翼翼走过去,确定没有什么机关后,才抬手去推开棺材盖。
“褚廷筠?”便是这时,他耳边响起了叶淮允迷茫喊他名字的声音。
刚将石棺推出一条缝的手乍然顿住,那语气中盈满了担忧,听得褚廷筠当即放下所有的好奇,只想向他奔去。
“所以那些石棺中是什么,你看到了吗?”叶淮允听他说完这些后问。
褚廷筠道:“从缝里瞥到一眼,好像是一双人的腿。”
“死人?”叶淮允皱眉。
“不能确定是死还是活的。”褚廷筠摇摇头,“我看到的那人,脚踝处露出来的一点皮肤上有尸斑,但整座地宫里空气密闭,却没有一点尸臭的味道,总觉得太蹊跷。”
叶淮允听褚廷筠说着,转眼已经到了沙漠边沿,天空也开始逐渐露出鱼肚白。
他道:“天快要亮了,先回去吧。”
第76章 幻象
回到军营,将士们还在沉睡着。
叶淮允在沙漠中经历生死一晚上,也靠在褚廷筠胸前,有些昏昏欲睡。待下了马,他浑身疲惫也没多想,就跟着褚廷筠进了帐篷。
他走到塌边坐下,褚廷筠很是上道地替他脱去靴袜、褪下衣裳。
叶淮允躺在榻上睡下,迷迷糊糊间,身旁突然多了一个人,似乎还在抢他的被子。
他在睡梦中呓语了两声,又翻了个身,然后……就被搂进了一个略有些热的怀抱里。
叶淮允猛地睁开眼睛,抱着他的人自然是褚廷筠,而且还正桃花眼潋滟,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他脸颊微红,愣了半晌,最后只吐出:“放肆。”
“这也算放肆吗?”褚廷筠一笑,手掌托在他的后脑,一下接连一下抚着长发,“时候还早,继续睡吧。”
叶淮允却并不闭眼,他哪还睡得着。
也不知为何,明明是先前在寻常不过的同床共枕,可如今偏就觉得有些别扭。大抵是……没有彻底过去心里那道坎儿吧。
“朕不困,朕该起来看他们晨练去了。”叶淮允从他的怀里退出来。
可他这一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睡的是里侧。如果要出去的话,必得跨过褚廷筠的位置。
叶淮允瞥他一眼,刚抬起的脚,就被褚廷筠一把抓住脚踝,使劲重新拽回了床上。
他跌在膈人床榻上的姿势有些许狼狈,但还没来得及重新站起来,褚廷筠就欺身看过来,吐气如兰:“可我困了,陛下再陪我睡一会。”
叶淮允有些应对不能,怔怔地,就被褚廷筠吻上他的肩颈。
一点点垂睫,一点点沉沦,他双手环上褚廷筠的脖颈,正要有所回应。
“抓刺客——”
帐外一声高喊,同时惊扰了两人。
“是谢岚的声音。”叶淮允的眼神清澈起来。他赶紧跨过褚廷筠的位置下床,穿好衣物,掀起帐帘。
褚廷筠站在他身边,走出营帐望去。整个军营在曙色苍苍中被火把点亮,以谢岚为首的一队影卫正追着一道墨色身影追。
那刺客轻功不赖,饶是谢岚尽最大的力也难以追上。褚廷筠见状就要飞身上前帮忙,叶淮允抬手挡在他身前。
“不必追。”叶淮允道。
褚廷筠问:“为什么不追?”
叶淮允抬手召来一个影卫询问,果然如他猜想一般。今夜,有刺客潜入王帐,意欲刺杀。
远处,那刺客遁走,谢岚因没抓到人,满脸懊恼。
叶淮允把褚廷筠拉回帐中,“你以为一个刺客潜入王帐,刺杀皇帝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他自身武功本就一绝,周围又有无数影卫士兵巡逻护卫,几乎没有得手的可能性。但如果目的是想干点其他什么,就不一定了。
常信王的人……褚廷筠只粗略一想,就猜到是蛊毒或蛊虫之类。
他当即替叶淮允下令,命赵初阳过去王帐中,将各个物什都细细检查一遍。
“所以你是故意放他回去?”褚廷筠不带反问语气地陈述道:“好让叶淮璋以为自己拙劣的计划得逞,放松警惕。”
“嗯。”叶淮允道:“包括那片亡魂沙漠必然也是他的手笔。他既动作频频,就说明,快要开战了。”
帐外,逐渐响起士兵晨练的声音。
仅存的困倦之意,也被清爽晨风吹散,倒是不想再睡了。
叶淮允派出一队人马去平长城,将守城的常信王爪牙打败,换作自己人。至少不能再让铸好的武器,流入谋反奸佞手里。
余下的时间里,褚廷筠在营中整顿士兵,叶淮允则在帐中粗略绘出昨夜石室中的地图。
这地方,太过诡异,总要再探探的。
到了傍晚时分,叶淮允走出帐篷。夕阳光辉打在他衣袍上,勾勒出金边。
他正想去找褚廷筠,同他商量一番晚上再夜探亡魂沙漠的计划。却惊奇发现,在营外值守的士兵们,都纷纷面向西南侧,眺望着远方。
叶淮允也随他们的视线看去,在远处的半空中,出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影影绰绰。
只一眼,叶淮允就看出那是他的太极殿。
褚廷筠小跑着来到他身边,“在看什么呢?”
“海市蜃楼。”叶淮允回答。
褚廷筠道:“那个方向有片沙漠,前些日子又下过几场连绵的春雨,出现海市蜃楼很正常。”
叶淮允点点头,没有太过在意。他和褚廷筠在营中随意走着,顺便说起到了夜里,再去一趟亡魂沙漠的打算。
褚廷筠也正有此意,两人几乎是不谋而合。
突然,耳边传来了几声呜咽。
叶淮允转头往侧边看去,站在营帐前值守的两个士兵,竟然在啜泣?
原本只是一个人哭,从小声哭到大声,后来,身边的另一个人也开始哭,愈演愈烈。
叶淮允奇怪看着那两个糙汉子,走上前询问:“你们在哭什么?”
两个人看到他们,赶紧抬手抹掉脸上泪痕,匆匆跪下,“卑职惊扰陛下、将军大驾,卑职有罪。”
“啧。”褚廷筠眉间有些不耐烦,“陛下问你们为什么哭,听不懂吗。”
两人低着头,怯怯道:“回陛下、将军的话,卑职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无意惊扰尊驾。”
“把眼泪抹干净。”褚廷筠冷冷丢下一句话:“不然煽动军心论处。”
大抵是戍守边关太多年了,难免有些思乡之情压抑不住。叶淮允这样想着,倒没太怪罪。
又走了两步,褚廷筠突然停下步子,一本正经道:“不对。”
“什么不对?”叶淮允问他。
“这个海市蜃楼。”褚廷筠不苟言笑,“不对。”
他们刚刚一路走来,所有人都被那海市蜃楼的景吸引了过去,眼珠子死死盯着,一瞬不瞬。而这些人的脸上,无不露出了或痛苦、或悲伤的神态,就包括那两个啜泣的人。
有些太夸张了。
叶淮允在抬头去看天际,暖黄夕阳中,倒影出的仍是太极殿。
但他这次看仔细了些,太极殿的门窗是开着的,恰能将内殿的场景一览无余。
海市蜃楼中的“叶淮允”接过“褚廷筠”递来的茶,而后整个人都软绵绵地靠在了“褚廷筠”的胸膛前,被他抱起,放在了床榻上。
明黄色床帐落下,叶淮允看见那床榻在影像中不断摇晃,俨然像是……
他的耳根染上点桃红。画面适时一转,“褚廷筠”从帐中走了出来,穿好衣物后,走到御桌前研墨执笔,写下一旨圣谕,再盖上玉玺。
叶淮允登时就反应过来,这是四年前,褚廷筠不告而别的那一夜。
如此清晰、直接地就撞进他眼帘,眉头不自觉就皱了起来,心脏也像是被揪住,呼吸困难。当初在太极殿中大发雷霆,又心如死灰的情绪,重新上演。
理智告诉他这是幻象,是假的,可就是止不住的难受。
眼前景物突然被一个高大的身躯遮挡住,褚廷筠将他按入怀里。
“淮允,没事了……都过去了……”
“都已经过去了……”
他将嗓音放的低哑温柔,一声又一声重复着,叶淮允的呼吸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褚廷筠又用手指抚平他眉间凝聚起的乌云,叶淮允缓缓开了口问他:“你看到的是什么?”
这是幻象,所呈现出的场景是他最痛苦遗憾,或最不愿看到的回忆。所以叶淮允看见了四年前的那个夜晚,而褚廷筠所见定然与他不同。
“没什么。”褚廷筠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并不愿意说。
而叶淮允抬头对上他的眸子,眼眶中已经有些血丝了,说不清是悲恸还是气愤。
叶淮允放在身侧的手抬起,环过他的后背。
这是两人重逢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抱他。
“廷筠……”叶淮允亲昵地唤着他名字,顿了顿,用极尽温柔的语气道:“告诉我好吗?你的心事,也不要再瞒着我。”
这下换成了褚廷筠一怔,声清似春风化雨、如润物无酥。他等这样温柔而不像个威严帝王的叶淮允太久了。
随即侧过脸贴近了叶淮允的耳畔,缓声道来:“二十一年前,燕北郡被屠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