汁琮的表情带着几许陌生与冷漠,却没有看耿曙,而是落在姜恒脸上。
“……我的兵法,乃是赵竭将军所教,也与你没有关系。”耿曙认真道,“你养我四年,我替你平定塞外、征伐三胡。现在我替你打下安阳,权当还了你的养育之恩,我不能再叫你父王了。”
“恩怨两清。”汁琮点了点头,释然一笑,“早就清了,想走,不必找这许多借口,早在你爹还在时,就已清了这情。是我欠你耿家的,而不是你欠我的。”
“你可以继续派人来杀恒儿,”耿曙冷漠道,“但你永远不会得手,设若你再激怒我,当心你自己的儿子……”
汁琮又是一阵大笑,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耿曙的话。
“汁泷有什么错?”汁琮玩味地看着耿曙。
耿曙答道:“恒儿又有什么错?”
汁琮不笑了,最后,一字一句道:
“我对你很失望,”汁琮认真地说,“聂海,为了报复,连自己的弟弟也扬言要杀,我对你很失望。”
耿曙说:“你没有资格说我。”
汁琮与耿曙同时陷入了恐怖的沉默里。
“走吧,哥。”姜恒不想让耿曙再说下去了,他知道此时耿曙心中一定非常难受,他曾经真切地视汁琮为父。
他的手上全是冷汗,他感觉到了来自王案后“山河永续”那面屏风后的一股杀气,这杀手的身手说不定是他们见过以来最强的,他随时可能在汁琮的暗号之下化作影子冲出,一剑刺死他。
他不想这么毫无尊严地死在汁琮面前。
而就在此时,又一个人影站在了他们身后,耿曙听见了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还没聊完?”项余嘴角略翘,看着汁琮。
就在说出“我对你很失望”时,汁琮明白到,自己的这个儿子,已不可能再回来了。不能用的人,哪怕再亲近,也必须除掉,待得到了天上,再去朝耿渊谢罪算了。
但项余的骤然出现,让他迟疑了那么一会儿,没有说出最后的那句话。
就是这么短短顷刻,他错失了将耿曙与姜恒一举解决的最好机会。
耿曙最后说:“我对你也很失望,彼此彼此。”
接着,耿曙握紧了姜恒的手,转身出殿。
汁琮久久坐在王案前,犹如一座木雕,直到项余、姜恒与耿曙离开王宫。
那名刺客才从屏风后转出,刺客很老很老,老得满脸皱纹,白眉低垂,一手枯干,皱皮包裹在骷髅般的脸上,骨指般的手上,左手只有三根手指,拈着一把小巧的细剑。
“你们坏了我的大事。”汁琮的声音很平静,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
只要血月门刺杀成功,抑或失败却全身而退,自己的计划就不会被耿曙洞悉,他征战天下的道路上,这名得力的助手、忠诚的狗,依旧会听命于他。
正是在江州被他们这么一搅,令汁琮最强大的棋子,没了。
可是哪怕成功了又怎么样呢?他早就知道了。想到这点,汁琮竟是背后发寒,他怎么会知道?谁告诉他的?耿曙知道他毒死了汁琅!毒死了自己的亲哥!又是谁,将那孩子偷出了王宫?他们竟是瞒着他,做了这么多事?!
想到此处,汁琮便生出被背叛的感觉,背叛他的也许正是他的亲娘,不会再有别人!
耿曙与姜恒走出王宫,项余看了两人一眼,说:“我得去将梁王带出来。”
姜恒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点头送走项余,又回头看了耿曙一眼。
“哥。”姜恒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
耿曙离开王宫后,始终没有说话,这时他转头,注视姜恒。
“恒儿。”耿曙说。
姜恒扬眉,站在他的身前,抬手摸了下他的头,又用手指背刮了下他英俊的侧脸。
“好了,”姜恒低声说,“没事了。”
“恒儿。”耿曙认真地说。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每次都是这样,话到嘴边,什么也说不出口。他的心里仿佛挤满了犹如天地般浩瀚的情感,可每当站在姜恒面前,那些情感就像潮水般轰地退了,令他什么也抓不住。
他只能说“恒儿”,不停地重复“恒儿”,生离时,他喊他的名字,死别时,他一样喊他的名字;他喜极而泣时喊他,悲痛欲绝时还是喊他。千言万语,只能用这两个字来表达,这就是他的所有了。
一旦失去了他的名字,耿曙就再也没有情感,再也不会说话。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姜恒有着怅然若失之意,他原本准备了许多话,想当着汁琮的面狠狠地嘲讽他,抑或是斥责他一番,但耿曙一开口,他就知道自己什么也不用说了。
比起这件事给耿曙带来的痛苦,汁琮对他做的事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我想带你去我家看看,恒儿。”耿曙很平静,先前对他而言,犹如只是完成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任务。
“小时候的家,”耿曙末了又补充道,“出生的地方。”
“好,去吧。”姜恒笑了起来,“我一直想去,只是不着急,我怕你睹物思情。”
耿曙许久后,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你总是这样,你心里一直有我,我都知道。”
姜恒带着有点难过的笑容,与耿曙并肩,沿着王宫一侧的山路,走上城西北的平民区去。安阳依山而建,巷道在山腰上穿行,王都易主后,百姓们经过短暂一天的惊吓,尝试着恢复平日里的生活。
集市开市做生意,街头巷尾少不了口耳相传的议论,看见耿曙与姜恒来了,百姓便纷纷躲进了屋内。
这是一个很有人间烟火气的地方,与王宫遥遥相对,仿佛是两个世界。
但这里的人,已经再认不得耿曙了,谁也没想到,做灯芯那家的女人,生下的一个既警惕又行止野蛮的小孩,竟会在二十年后成为了上将军,重游故地。
第151章 油纸包
耿曙没有叫任何人, 只是拉着姜恒的手,站在街头安安静静地看着。
“这条街变小了。”最后,耿曙朝姜恒说。
姜恒笑道:“因为那时你个头小。”
耿曙点了点头, 也许如此。
一场大战后,城中最先开张的,乃是祭祀亡魂的礼器店, 丧事实在太多了,许多百姓家里都有死去的士兵, 有人正在街边祭酒, 朝着苍白的天空跪拜、痛哭。
姜恒买了点吃的, 耿曙穿着黑色滚金沿的雍国武服,不少摊主见了他, 便收摊进去, 不做他的生意。
“有你喜欢的姑娘么?”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在一家摊前朝里看,说:“他们家的小妹妹已经嫁人了,不喜欢, 五岁那年认得。”
姜恒看见一个神情木然的女孩, 正在守摊,手里拿着一块来自士兵的染血木牌。
两人都没有与她打招呼, 耿曙别过头,穿过集市, 在一家卖糖的瞎子摊前买了一点桃花糖, 喂了一块给姜恒吃, 余下的,小心地包起来。
“小时候爹来看我时,”耿曙说,“就会给我买这家的糖吃, 兴许因为他也是瞎子,瞎子知道瞎子不容易,特别照顾他的生意。”
姜恒说:“这是个很好的地方。”
“是。”耿曙点了点头,“六岁开始,每三天,我会拿着一个木盘,拴绳子,挂在脖子上,穿过集市去卖。”
当年聂七带着耿曙,在安阳住了下来,耿渊入宫,成为王子毕颉的琴师。聂七自食其力,在家里制灯芯,每隔三天,耿曙就要到集市上去沿街卖灯芯,被人讨价还价,但耿曙一律不回答,爱买买,不买滚,因为那是他母亲的血汗钱。
最后换回有限的钱,再上交给聂七,聂七便为耿曙做衣服,买米面吃用。
姜恒想到那场面,就觉得很有趣,六岁的耿曙持个方木盘,走过集市的模样,就像一只被套着鞍绳的小马驹,那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
“你叫卖吗?”姜恒问。
“脸皮薄,”耿曙答道,“难为情,从不叫卖。但我娘用最好的棉,制出来的灯芯,烧得最久,连王宫的人都买她的灯芯。只是他们不知道,最后她在灯芯里掺了毒,王宫买去后,那天烧起来,一片漆黑,所有人都瞎了。”
她的灯芯远近闻名,集上的人都叫她“灯芯娘”。但她很少露面,只因对外的身份是带着儿子的寡妇,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过活。
街坊都知道,有个瞎子琴师,会每隔十天来看这对母子,便有人闲着猜测,那孩子是个逃生子,灯芯娘看上了宫里的琴师。
直到那瞎子杀掉了宫里四国的大人物,这消息才让全安阳、乃至全天下震动。所有人也因此知道了瞎子的名字——耿渊。
姜恒说:“小时候我听你说那会儿,常常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耿曙与姜恒十指相扣,走到街道尽头,沿着青石板的石阶,上得第二层山上去。
“不明白爹死了以后,”姜恒说,“她为什么不带着你,活下去。”
耿曙点了点头,说:“我曾经也恨过她,她就这么抛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活着,太残忍了。”
姜恒说:“但我后来懂了。”
他不仅明白了母亲,也明白了聂七的选择,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随死殉,明白她为什么扔下了耿曙。
明白了母亲为什么在离开时的那天,说“娘本想一剑带了你去”。
“我也懂了。”耿曙朝姜恒说,并稍稍低下头,在姜恒脸上亲了一下。
姜恒脸上发红,耿曙却很平静,说:“幸好我找到了你,恒儿,不然对我这辈子而言,当真太残忍。”
姜恒说:“都过去了。”
耿渊事发之后,聂七知道一切终于结束了。
“先别进来,”那一天,聂七朝门外说,“曙儿,别推门。”
当时全城大乱,耿曙听到消息后,顾不得手里的灯芯还没卖完,赶紧回家去。那天午后他尚不知杀人者是他父亲,集市上全在说梁国要完了。
他得告诉母亲这事,他是小大人了,须得保护母亲与瞎眼的爹,带他们到安全的地方去。
聂七在房梁上系上白绫,手里给白绫打结,朝窗外的儿子笑道:“别听他们大惊小怪,没事的。”
耿曙充满疑惑,看见母亲在房中的影子,说:“娘,你在弄什么?”
“没做什么,”聂七说,“娘在换衣服。早上得了几个钱?”
“两个钱。”耿曙答道,“没人买,都在收拾细软,说要搬家,咱们搬吗?爹呢?我得去找爹,他就在宫里头,他不会有事罢!”
“娘待会儿就去见他。”聂七说,“你去买点酒来,待会儿娘去看他,打两个钱的酒,去罢。”
“哦。”九岁的耿曙躬身,解开脖子上的系带,飞奔去买酒。
耿曙提着酒,推开家门时,母亲已经死了。给他留下了一封信、一把剑,以及他戴在脖子上的玉玦,还有一份不识字的他,看不懂的心法。
如今,长大后的耿曙带姜恒回来了,他们经过一座已成废墟的房屋,房屋上已长出了青草,破毁的墙壁上尚有火烧的痕迹。
“是这儿吗?”姜恒问。
“不,”耿曙说,“是屠贩的家。”
“屠贩?”姜恒问,“邻居吗?”
“嗯。”耿曙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又带着姜恒,沿途走到山腰巷的尽头,推开了那扇门。房内满是灰尘,已有十余年未曾有人来过了。
家里所有东西几乎都被搬空了,只剩下一张破毁的床榻,耿曙在床榻边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母亲上吊的横梁。
姜恒本以为会看见耿曙小时候用过的东西,但过了这么多年,早已家徒四壁,他知道这个时候,耿曙需要安安静静地待着,便不打扰他,在一旁坐下。
耿曙被记忆带回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只是这么坐着,日渐西斜,午后的阳光照进窗格内,投下一道影子。
响动声忽然让耿曙回过神。
“做什么?”耿曙道。
姜恒跪在地上,打了个喷嚏,起身道:“这儿有个地窖。”
“嗯,”耿曙说,“我娘生前放东西的。”
姜恒说:“应当没人发现过。”
家里地上有一块木板松动了,底下可以开启,地窖不大,不过五六步见方。但现在想起来,耿曙小时候也不知道家里为什么会有这个地窖,兴许是母亲让人做的,唯恐有一天,父亲行刺失手时,万一有人找上门来,她便可让儿子躲在里头。
姜恒盘膝坐在地上,想到很久以前,罗宣家里的地窖,他随手玩了两下铜环,决定不去开它。
“你要看看吗?”耿曙说,“底下都是酒,给爹回家时喝的。他喜欢喝一杯酒,吃一点娘亲手做的小菜,再抱着我,弹琴给我听,哄我睡着。”
姜恒对父亲极其陌生,但就从耿曙一点一滴的回忆中,渐渐地拼凑起了父亲的形象。
“真好啊。”姜恒听着耿曙的回忆,就像自己也经历了这些一般,既是羡慕,又充满了遗憾。
“我……对不起,恒儿。”耿曙忽然醒悟过来,他所回忆的一切,姜恒却从来没有经历过,没有人像聂七与耿渊爱他一般,爱过姜恒,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孤独之中,哪怕昭夫人予他的爱,在他小时候也无法理解。
“这有什么的。”姜恒笑道,“下去看看么?想不想喝酒?我去拿上来给你喝。”
“我去,”耿曙说,“下头很黑,你不知道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