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的体质总会好些,生下来的人,成活的机会也高。
不少年轻人被抓到玉璧关下之后,被雍军赋予了养马、运送辎重的活计。原因无他,十二万俘虏,雍军不过三万人,一个人看三个俘虏,实在看不过来,但凡伤势没有重到无法行动,都必须起来为雍国布防。
耿曙肩背上尚带着创痕,胸膛自戮的那一箭亦刺得不深,兴许最后一刻,他仍抱着最后的希望,没有亲眼看见姜恒尸身,不甘就此自尽。总之,在他野兽般的自愈力下,伤口的血总算止住了,却在沿途发起了高烧,烧得他神志不清,昏昏沉沉。
灵山峡谷一战中,他挣出雪面,踉踉跄跄地扑下雪地去,捡回了死去雍军的铠甲,套在身上,四处寻找姜恒的下落,滚下了山崖,但很快,他昏了过去。
雍军在清理尸体时发现了一息尚存的他,便将他当作袍泽,扔上了运送伤员的车辆,带回玉璧关前。
但就在耿曙醒来之后,面对雍人的盘问,很快便暴露了身份,遭受了一顿毒打后,被扔进了战俘营。
他想尽办法逃脱,双脚却被牢牢捆着,高烧不退,身上带伤,雍军每天只给战俘发一个小面团,以及一碗脏水。
饿得狠了,战俘们只得抓地上的雪充饥,或剥下马厩木桩上残余的树皮,囫囵塞进嘴里。
耿曙在亲眼目睹了姜恒与项州被倾泄的暴雪卷下山崖,无情掩埋之后,保持了惊人的沉默,就像个哑巴一般。
此刻他正在马厩前艰难地小步挪动,将草料叉进饲料槽中,听见了来自背后,汁琮的声音。
耿曙动作稍稍一顿。
汁琮道:“五十五岁以上的男人,不必再留了,届时都处理掉就是。”
身边的玉璧关守将,年轻的曾宇应了声。汁琮戴上手套,走过马厩前:“妇人……先留着,吃不了多少粮食,届时看看是否还能生育,有些年近六旬,尚能怀胎生产。”
曾宇答了声“是”,汁琮又说:“管魏会将名单送来,届时分配到关外六城,你亲自督办,让他们禁止折磨战俘,运送途中若死了,就太浪费了。”
曾宇又答了声“是”,这时,耿曙转头,朝马厩外看了眼。
汁琮侧头一瞥耿曙,忽然觉得蓬头垢面的耿曙,那双眼睛里的神色,似乎有点熟悉,只忘了在何处看到过。
“曾宇,你看,”汁琮停下脚步,说道,“像这种人,经过训练后,是能当兵的,至不济,也可令他干农活,领他过来。”
亲兵过去,揪着耿曙的头发,把他朝汁琮拖了几步。
曾宇笑了笑,捏着耿曙的下巴,让他张嘴,供汁琮查看,牙齿整齐完好。
耿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闭上双眼,将愤怒死死地摁在心头。
“把他送到王都去?”曾宇说,“喂马的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同时皱眉,显然耿曙身上实在太臭了。
耿曙一手不住发抖,攥成拳,却没有回答。
汁琮示意曾宇放开他,说:“这种小孩,就是良种了。”继而转身离开。
亲兵又一脚将耿曙踹回去,耿曙一个趔趄,狠狠地摔在马厩里,挣扎着爬起。
不多时,雍军后勤官过来,吩咐道:“给他一身衣服穿,让他依旧养马。”
于是,耿曙就凭汁琮的这一面,得以离开战俘营,被调进了马厩里。
第28章 照月匕
是夜, 一轮明月照耀玉璧关,耿曙在通铺上,终于找到了机会, 趁着所有人熟睡时, 轻手轻脚地爬起身。
他的脚踝上是被绳索勒出的血痕, 鲜血已凝固结痂。
这些天里,他大致摸清了整个玉璧关的地形与兵力布置, 要放走所有战俘是不可能的,自己若毫无准备地南逃,必然也会死在路上。
这已经是他被抓来的第九个月了, 姜恒情况如何, 他没有多想, 不过一厢情愿地认为, 他现在一定在南方流浪,等待着自己去找寻。
雪崩之下,还能活着吗?
但耿曙依旧固执地认为, 只要自己没有亲眼看见姜恒的尸体,他就没有死。
至于找到尸体之后怎么办?他从未想过。
静夜中,明月照耀大地, 耿曙从熟睡的看守身上偷来一把匕首,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关墙。这对五年前的他来说, 早就是家常便饭。
当年他背着一把黑剑,从安阳到浔东,正是这么过来的。
他光着脚, 无声无息, 少年的身材藏身于阴影之中,一双明亮的双眼就像孤独的狼, 等待着合适的时机。
关城之中,距离内关大门百步之地,是守备至为森严之处,必须非常耐心……耿曙等待了很久,直到远方传来鸡鸣声,天快亮了。
他始终没有找到顺利离开的机会,只得换了一条路,试图攀上屋顶。
但就在转过其中一间房间时,耿曙无意中朝里看了一眼,忽然改变了主意。
那房中还亮着灯,半敞着门,汁琮正在案前翻阅军报,已有些困了,拿起案侧的杯,发现杯中已空,于是按膝起身,到一侧去倒水。
耿曙一个就地翻滚,悄无声息地进了房。
汁琮回到案前,耿曙在屏风后缓慢站直,手持匕首,污脏的双脚踩在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于灯光照耀不到之处,脚印就像隐身的妖狼,从背后缓慢接近汁琮。
汁琮手上动作一停,想了想,抬眼道:“我知道你会来,看你模样,像是学过武。”
耿曙蓦然侧身,无声无息,一匕挥向汁琮,汁琮却不过侧身,站起,从案下抽出长剑,回身一格挡,架住耿曙匕首。
耿曙一闪身退后,在地上俯冲,汁琮退得半步,刹那间,耿曙单膝跪地,一匕迎着汁琮小腹与胸膛,横肘直插上去!
这一式毫无破解之道,若耿曙所用的是长剑,汁琮当场就要被开膛破肚!
然而不幸中的万幸是,耿曙持的是匕首,一匕直挑,终究比剑锋短了不止两倍,尚未挨到汁琮腹部时,汁琮便回手,长剑圈转,格挡。
匕剑再一次相交,碰撞。
方才那一匕的震撼,比汁琮险些尸横就地给他的震惊更甚。
“等等……你……”
一瞬间,无数碎片般的过往飞掠而过,汁琮终于明白了,在与这少年对视时,他双眼中熟悉的神采,从何而来。
“住手!”汁琮大喝道,“我有话说!”
耿曙却像发疯的野兽般,再次扑上前去,汁琮掀起案几,一声巨响,与耿曙相撞,耿曙却撞飞了案几,身在半空,匕首毫不留情,朝汁琮挑来。
“什么人?!”
“有刺客!”
外头的守卫瞬间被惊动,最后一刻,汁琮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右手弃剑,左手迎着耿曙的匕首上前,一声轻响,以手掌格住了匕刃,匕首刺穿了他的手掌,却被他的骨骼卡住,无法再进一寸。
耿曙:“!!!”
紧接着,汁琮右手横栏,架住耿曙,拦得他在空中一个翻滚,狠狠将他掼在了地上。
耿曙摔得眼前发黑,顿时吐出一口血来,在地上爬了一小段,不住咳嗽,两眼前景象忽而近,忽而远。
“陛下!”
“快传军医!”
听到“陛下”二字时,耿曙蓦然回头,看着汁琮,眼中充满震惊。
汁琮却道:“退后。”
曾宇赶到,侍卫们将耿曙按在了地上,汁琮握着匕柄,把匕首从手掌中拔出,扔在地上,“当啷”一声。
“让他起来。”汁琮说,“孩子,你过来。”
耿曙缓慢起身,汁琮撕开衣襟,自行在手上缠了几圈,朝曾宇吩咐道:“都出去,别放任何人进来。现在去!”
曾宇与众侍卫面面相觑,汁琮面带怒色,众人只得退出了书房,关上了门。
耿曙目光瞥向角落的匕首,再看汁琮。
汁琮沉声道:“那一式唤作‘归去来’,只可惜你手中握的不是剑,否则你已成功取我性命。”
耿曙脸色冷漠,静静看着汁琮。
终于,汁琮问:“你是耿渊的什么人?这双眼睛,我认得。”
耿曙急促呼吸片刻,血液上涌,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汁琮瞬间箭步上前,抱住了耿曙。
耿曙已筋疲力尽,连日大病高烧未退,出手刺杀汁琮,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力气。
天亮了,玉璧关下风吹草长,又是秋时。
战俘陆陆续续启程,被押回雍国,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蜿蜒排布,延伸向地平线上。雍国骑兵来来去去,在关前穿梭。
关城内高处的五层角楼,正间内,原本计划今日拔营、回往落雁城的汁琮没有走,一夜未眠后,雍王的精神反而极是振奋。
汁琮端坐在厅内正中,身边坐着耿曙,耿曙赤裸半身,肩背上、腹上、胸膛上,伤痕累累。箭疮,刀伤,绳痕,新伤混着旧伤,在他已是少年人的身体上,留下了太多的记忆。
“王陛下,”军医为耿曙诊断过,恭敬道,“这位公子的伤并不碍事,只要以饮食调理,配合汤药,不到一个月,就能慢慢恢复。”
耿曙手持一碗粥,表情十分复杂,慢慢地喝着。
汁琮看着他手里的碗,再抬眼,注视耿曙的双目,耿曙不欲与他对视,冷冷道:“别看我。”
汁琮认真道:“你爹的遗体,被梁国挫骨扬灰,我派出死士,遍寻不得,就连黑剑也下落不明。你娘后来如何了?”
“死了。”耿曙沉声道。
耿曙喝完了粥,汁琮又道:“再给他一碗。”
耿曙已经很饿很饿了,滚烫的粥下肚后,总算恢复了力气。
汁琮又说:“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找你。如今总算找到你了。”
耿曙忽然讥讽道:“你就没想过,万一我是假的呢?”
汁琮看着耿曙的双眼,说:“你的眼睛,与你爹一模一样,但如今世上,见过他这双眼睛的人不多。毕竟,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
耿渊还没瞎的时候,汁琅、汁琮兄弟便与他相识,十余年前,在雍都宫内,汁琮永远也忘不了这双明亮的眼睛。然而就在耿渊刺瞎自己双目,蒙上黑布,前往梁国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原本的面目。
就连耿曙的母亲,姜昭的侍女聂七,也未能得见耿渊的真容。
“昭夫人呢?”汁琮又说。
“死了罢。”耿曙喝完第二碗粥,答道,“恒儿还不知道,不知道也好。”
汁琮吩咐再给他第三碗,又道:“所以,你还有一个弟弟。”
耿曙没有回答,接过这最后一碗粥。
汁琮又道:“切勿误会,我的本意,并非想试探你的身份,不过想起太多往事,不问个明白,终究不能放心。”
说着,汁琮又叹了口气:“哪怕你不是耿渊的孩儿,我仍要感谢上天,在这个时候,将你派来骗我,就当你是他,也无妨。”
就在这时,外头敲门声响。
曾宇低声道:“陛下,找到您说的东西了,就在管降兵的千夫长手中。他确实在一个少年人身上搜到了这物,却没有上报,将它据为己有。”
“拿进来。”汁琮说。
门开,曾宇手中握着一块红布,红布里透出晶莹剔透的玉玦一角,曾宇小心地将它放在案上,又退了出去。
汁琮解开红布,里面是耿曙的玉玦。
他拿起玉玦,呼吸为之一窒,手指不住发抖,触碰玉玦的表面,那上面,仿佛仍寄留着耿渊的灵魂。
耿曙没有说话,眼眶发红,也看着那玉玦,姜恒仿佛就在他的身边,躺在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腿,抬头朝他笑。
汁琮将玉玦推到耿曙面前,耿曙一言不发,将它依旧戴上,动作十分自然。
“这是你娘生前,放在落雁皇宫中的剑,”汁琮说,“留着罢。”
聂七的剑细而单薄,剑身仿佛一碰就断,闪烁着刺骨的寒光。
耿曙把最后一碗粥喝完,抓住剑柄。汁琮又道:“你现在若尚未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杀我。”
耿曙沉默,最后将剑收了起来。
是日黄昏,汁琮上了马车,离开玉璧关。
耿曙坐在车里,靠在汁琮身边睡着了,汁琮的肩背宽大而温暖,令他再一次梦见了父亲,就像幼年时在安阳一般。
父亲有时会来看他们,并坐在案前奏琴。母亲去准备饭食,小小的耿曙便躺在目盲的耿渊怀中,听着断断续续的琴声,注视他双手,不时拨弄琴弦的举动。
车队出关,一路驰往北方,近三千人的御林卫队浩浩荡荡,护拥汁琮归朝,沿途草海翻浪,天色犹如被洗过一般,一片靛蓝。
傍晚时,耿曙在车里醒了,身边尚留着汁琮身体的余温,他睁眼时,蓦然转头,朝外望去,只听汁琮在外朝御林军吩咐着什么。
“我看你累得不轻,”汁琮便道,“说不得让你多睡会儿。出来走走?”
耿曙全身痛得厉害,犹如散架了一般,下得车来,环顾四周。汁琮说:“想骑马?学过不曾?”
耿曙答道:“会一点。”
汁琮扶着他上马,亲自牵着自己的马绳,在众御林卫的注视下,带着耿曙,走出草原。
耿曙忽然双腿一夹马腹,喝了声“驾!”,王骑瞬间甩开了汁琮,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御林军卫登时大怒,上前呵斥,汁琮却哈哈大笑,示意不妨,眼望耿曙奔远,让人再给自己牵了一匹马,翻身上马,追着耿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