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太子泷的母亲也病故了。
太子泷幼年失母,王室与朝廷的宠爱,尽在他一身,汁琮亲自负起了管教独生子的责任,平时十分严厉,乃至太子泷居住于宫中,时常十分孤独。
耿曙吃着晚饭,只听不说,坐在太子泷身旁的案几前,两名少年脖颈上,各戴着一枚光华流转的玉玦。
姜太后看在眼中,又想起了当年的不少事,长长叹了口气。
“你哥哥初来,”汁琮吩咐道,“这些日子里,你便好好陪他,不必读书了。”
太子泷看那模样仿佛要欢呼一声,却按捺住,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答道:“是,父王。”
耿曙持筷的动作又是一顿,想起自己到浔东时,姜恒也是如此,眼眶顿时红了,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他那玉玦,与你的玉玦,原是一对。”汁琮又说,“持有阴玦,天下武将,俱须听其命令,守护持有阳玦之人。”
太子泷说:“我也总算见到它了,都是天意。”
耿曙望向另一张空案,正要开口,汁琮便知他想问什么,主动道:“你小姑傍晚已出外,去找恒儿下落了。”
太子泷道:“恒儿一定不会有事的,哥,你放心罢。”
汁琮便点点头,朝耿曙说:“你既能有惊无险活下来,恒儿自然也能,这些日子里,切忌胡思乱想。”
姜太后叹道:“昭儿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这又是何苦?但凡早一年来落雁,两个孩子,也不至于……”
“母后,”汁琮又说,“好了,别说了,儿好不容易缓过神,莫要多提。”
姜太后点了点头。
汁琮甚至没有询问过耿曙的意愿,便自作主张,将他认作了义子。太子泷对这凭空多出来的哥哥,也丝毫没有排斥。
耿曙的心情十分复杂,用过饭后,便沉声道:“我走了。”
姜太后没有丝毫见怪,说:“回去好好歇下,来了落雁,就都好了,天下谁也再奈何不得你。”
耿曙本想离开,转念一想,却走到厅堂前,朝向姜太后、汁琮与太子泷,以及离开的汁绫的位置,跪下,磕了三个头。
耿曙低声道:“谢谢,谢谢你们愿意替我找恒儿。”
姜太后的眼眶刹那又红了。耿曙却别过头,显然不想被他们看见自己的表情,抬手在眉眼前擦了一把,转身匆匆离去。
汁琮朝儿子使了个眼色,太子泷便放箸不食,起身去陪耿曙了。
是夜,耿曙躺在寝殿里的榻上,这张榻比他以往睡过的任何一张床都要舒服,房外守着侍卫,随时听他的吩咐。
“哥。”外头传来太子泷不安的声音。
耿曙没有回答,只安静面朝墙壁,耳畔还回荡着姜恒的大喊。
“走啊!走——!别来!”
耿曙紧闭双眼,眼前出现的,却是姜恒在雪崩临近前那一回头,嘴唇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接着,排山倒海的雪浪涌来,姜恒被掀翻在地,缠在了木车上,挣扎不得,彻底淹没。
太子泷来到榻畔坐下,耿曙在月光里,肩膀不住起伏,紧闭的双眼中泪水淌下。
“你走,”耿曙说,“走,你不是我弟,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耿曙的声音不住发抖,太子泷没有回答,只沉默地坐在榻畔,耿曙蓦然坐起,朝他吼道:“你走——!我不认识你!”
太子泷被这么一吼,顿时吓了一跳,退后少许,看着耿曙。
月光照在两人胸前的玉玦上,两块玉玦折射着温润的光华。太子泷不知所措的眼神,像极了姜恒。
片刻后,太子泷解下脖上的玉玦,朝耿曙递了递。
“我大伯有一块,你爹也有一块。大伯死去时,留给我爹,我爹又给我的。”太子泷说,“你把它……拼在一起,两块玉玦合二为一,朝它许个愿望,天地星宿,便会守护你、守护恒儿。我们一定会找到恒儿。”
耿曙答道:“不要,拿走。”
太子泷却依旧将玉玦放在枕上,退后少许,继而快步离开。
耿曙看着那枚玉玦,太子泷脚步声渐远后,耿曙才摘下阴玦,与太子泷的阳玦拼在一处。
星玉合一,阴阳二玦犹如太极轮般。
耿曙发着抖,低声道:“天地保佑,恒儿……你一定要……活着,不管在哪儿……恒儿,哥哥……对不起你。”
耿曙哭得全身发抖,眼泪落在玉玦上,折射着月夜的微光。
时间悄然过去,雍都秋高气爽,下元节快到了。
太子泷坐在廊下,展开一卷书,无聊地看着,心却早就飞到了高墙外的校场上。
他想出去玩。
将士们训练时的射箭声、马蹄声、喝彩声不断传来,勾得他心猿意马。
耿曙换上了王子的武袍,脸上、脖上、手上的伤痕已近乎痊愈,留下几道不明显的疤痕。他的眉毛就像刀锋一般,带着自然而然,生人勿近的气势。
书房外,听到脚步声时,太子泷马上抬头。
耿曙腰畔佩剑,面如冠玉,身材挺拔,唯独“玉树临风”四字能形容。
他走过太子泷面前,玉玦被扔了过来,太子泷吓了一跳,赶紧抬手接住,顿时被吓得不轻,只因他或耿曙,一个接一个扔,但凡任一个稍稍失了准头,玉玦就要撞在石上,摔得粉碎。
“我的天!”太子泷戴上玉玦,脸色煞白。
耿曙莫名其妙,看了太子泷一眼。
太子泷道:“哥,你当心点,这玉万一碎了……”
“撞不碎。”耿曙停下脚步,冷冷道,“你不知道?”
接着,耿曙做了个示范,摘下脖上玉玦,脱手,流星般朝石山上一掷。
太子泷惊恐大喊,只见那玉撞在假山上,“叮”一声响,又弹了回来。
太子泷:“!!!”
耿曙又接住,转身走了。
太子泷忙追在他身后,问:“你去哪儿?”
耿曙不答,走出雍都皇宫御花园,离开走廊时,外头守卫正拦着,放了耿曙过去,却阻住太子泷去路。
“太子殿下,时辰未到,您不能离开,请回去读书。”侍卫长说。
太子泷只得朝耿曙道:“等我一会儿,读过书,我与你一同出去走走。”
“让他走。”耿曙朝侍卫长说。
侍卫长道:“殿下,宫中有规矩,太子殿下在酉时之前,不能……”
耿曙手指勾着绳子,朝侍卫长出示自己的玉玦。
“陛下说,持有玉玦,天下武官,都要听我的号令。”耿曙说,“你是不是武官?”
侍卫长只得点头,耿曙又回头,看了眼太子泷。
太子泷顿时现出笑意,紧跟耿曙身后,如同脱牢的猴子般,快步往校场去。
耿曙一手勾着屋檐,跃上校场畔的演武场边廊屋顶,抱左膝坐着,垂下右脚。
太子泷跳不上去,只得在下面抬头看。
“我上不去。”太子泷说。
“那就在底下坐着。”耿曙答道。
耿曙一瞥校场上演武的将士,并无多少兴趣,雍国士兵武艺较之关内四国,虽已是佼佼者,看在他眼中,却终究一般。
太子泷则很有兴趣,毕竟每天在宫中读书实在气闷,此时看人演武,就像看斗鸡一般。
但很快,这难得的小悠闲,随着一个人的到来戛然而止。
太子泷看见那人,竟是比看见汁琮更为紧张,马上站了起来。耿曙无意朝廊下一看,顿时眼神变得凌厉了些。
来人乃是一名瘦高刺客,头发很短,脸上、头上带着纵横的伤疤,仿佛在激斗之中被人毁了整张脸。眉毛稀疏,嘴角更有一道裂痕。
那形容极其恐怖,就像怪物一般。
“两位殿下,”瘦高刺客揣着两手,站在阴影下,阴恻恻说道,“怎么到这儿来了?”
耿曙感觉到了一股杀意袭来,一手按剑。
“他叫界圭,”太子泷朝耿曙道,“是我的守卫。”
耿曙从廊上跃下,界圭比耿曙高了不止一头,稍稍低头,打量二人,目光落到耿曙腰畔的剑上。
“太子殿下,该回去读书了,”界圭生硬地说,“别总冒冒失失地往外跑,让人好找。”
太子泷脸色略有些不自然,躲在耿曙身后,勉强道:“这……这就回去。”
耿曙回头,一看太子泷,扬眉示意。
太子泷轻轻一拉耿曙衣袖,意思是别与他起争执,自己也该回去了。
界圭又做了个动作,彬彬有礼道:“武英公主回来了,带来了南方的消息,殿下请。”
耿曙瞬间血液都随之凝固了,半晌后,他只觉自己的声音十分遥远、陌生。
“带回来什么人了?”
界圭答道:“没有,陛下让我来找您,到了便知。”
从校场到偏殿的这段路,每一步,耿曙的步伐都仿佛有千斤重,但终点仍然会来。
殿内光线暗了下来,下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界圭将耿曙带到殿前,便守在了门外,耿曙经过他身边时,仿佛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水,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但他没有多看界圭哪怕一眼,径直经过他的身旁,来到殿中。
汁绫一身衣裳未换,在殿内踱了几步,抬眼见耿曙已来,欲言又止。汁琮则端坐王位上喝着茶,沉声道:“坐罢。”
耿曙与汁绫对视时,便已知道,最后那一点自欺欺人的希望,已伴随着汁绫的归来,而彻底破碎。
汁绫眼中带着愧疚,仿佛这一切是她亲手造成,又长叹了一声。
“绫儿,说实话,”汁琮最后道,“都告诉他罢,他也不小了,十五岁了。”
汁绫点了点头,带着难过的神色,说:“灵山已经没有人了,开春后,到处都是饕狗与……秃鹫,找到了不少骨骸,而完整的尸体,却……一具也没有。”
耿曙麻木地点了点头,事实如此,只是没有亲眼看见姜恒的尸体,他始终怀着一线希望。
汁绫说:“但我找到了你说的那辆车的遗骸,被埋在……山坡下,烂得差不多了。一旁……二十五步方圆,有上百具骨骸。”
耿曙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那画面。
汁绫又道:“有人动过那里,兴许是野狗,或是战场搜尸的百姓。我们问遍了附近的村庄,没有……没有人见过逃生的恒儿。”
汁琮看着耿曙。
足足十个月过去,还能在战场遗迹找到什么?尸体早就被饕狗与秃鹫分食,白骨上也早已长满了藤蔓,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知道了。”耿曙说。
汁绫说:“也许……还活着,毕竟没有亲眼看见尸体。”
耿曙忽道:“木车的缆绳上,没有缠着死人么?哪怕白骨。”
汁绫答道:“木车在冲下山坡时已经瓦解了,车轮尽毁。兴许他挣扎出来后,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如果他还活着,你觉得他会去什么地方?”
耿曙静了很久,缓缓地说:“我想,他应当去了越地罢,就像夫人一样,我要是他,就一定会去找他的娘。不打紧,不必再找了。”
汁绫欲言又止,汁琮则叹了口气,翻开手中的祭天文书。
“谢谢,但不必再找下去。”耿曙认真地重复了一次。
汁绫点点头。
耿曙又说:“如果还活着,我们一定会重逢。项州也是,昭夫人也是;我相信他们都没有死。”
守在殿外的界圭听到“项州”二字,当即抬头,欲言又止。
第31章 入世道
汁琮想了想, 岔开了话题,说:“过完下元节,便行祭天之礼, 我儿须得改换个名字。来日你将是我的得力臂膀, 姓耿, 终究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待得我大雍出关平定天下后,你再道明身世不迟。”
耿曙正想离去, 听到这话时,又侧头,朝汁琮说:“我还有一个名字, 叫聂海。”
“谁给你起的?”汁绫现出温柔的神色, 问道, “你娘吗?”
“恒儿给我起的。”耿曙答道。
汁琮说:“聂海之名, 洛阳城中仍有人知晓,不是万全之策。”
耿曙打断道:“那就随你罢,什么名字都行。”继而转身, 离开了大殿。
汁绫又叹了口气,汁琮朝妹妹道:“你也累了,没日没夜地找了这许久, 歇会儿罢。”
汁绫说:“第一眼见到他的那天,你知道我想起了谁吗?”
“姜恒?”汁琮问道, “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汁绫点了点头,嘴角带着笑意,说:“晋天子背后。不知为何, 我想起了大哥, 小时候,父王上朝时, 大哥便坐在他的身后,手持一支笔,学着记事,学着处理政务。怎么一眨眼,就过了这么多年了,就像做了一场梦一般。”
汁绫也走了,殿内空落落的,余下汁琮独自坐着出神,手中拿着祭天的文书,他想了想,正犹豫是否为耿曙用聂海之名时。
“界圭,你想说什么?”汁琮忽然道,“方才我见你神色不对。”
界圭沉默不语。
汁琮又道:“进来说。”
界圭走进殿内,沉默了很久很久。
汁琮总觉得这名忠心耿耿的刺客,最近表现有点奇怪——自从耿曙来到雍都后,他便时常坐着,一整天一整天地出神,就连本职亦顾不上了。
这让汁琮总忍不住想起当年兄长汁琅死的那段日子,界圭也是这般魂不守舍。
兴许是因耿曙的到来,而忆起了当年他们的往事罢。汁琮只能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