汁绫扔给他那本摹过后的册子,姜恒翻开看了眼,只见其中改动了几个地方, 知道汁绫在保护自己,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明。
“汁淼跟我来一趟。”汁绫朝耿曙道。
耿曙茫然道:“做什么?”
“你说呢?!”汁绫声音略大了些,看样子要训人,姜恒便推了他一下,让他赶紧滚蛋。
这是他前来东宫任职的第一天,太子泷打着呵欠刚睡醒,宫人清扫过殿内,放上火盆,天已冷了下来,姜恒却是第一个抵达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正式参政了,哪怕在郑国储君太子灵宫中,也仅仅是以门客的身份,上一次充任官员,已是五年前,在洛阳。
“来得这么早,”太子泷朝他道,“还想让你过来一起用早饭。”
姜恒看了眼太子泷座下的案几,东宫的心腹成员一共十四人,这十四人,将是未来汁琮退位后,新任雍王朝廷中的权臣。太子坐在正中第三阶高处,左侧分别是太子太傅陆冀、太子少傅曾嵘、太子少师周游等一系列文官,右侧则是耿曙以及一应武官的坐席。
“你坐这儿。”太子泷指了自己身边一侧,斜斜摆着的一张案几,示意他的位置。
姜恒当真受宠若惊,他的位置被放在了所有文武官员之上,挨着太子泷而坐,位于第二阶。
“父王指定的。”太子泷笑道,“坐罢,不必太拘泥于规矩。”
姜恒便点了点头,却没有坐,问:“新法的案卷在哪儿?”
太子泷打开食盒,开始吃早饭,答道:“在东边的架子上。”
姜恒一瞥太子泷,见食盒中不过三两样小食与十月时令的面团,雍国王室的生活,与南方四国相比起来,已可用“俭朴”来形容,北方天寒地冻,物资匮乏,想来这么多年心系中原,也是寻常。
“怎么了?”太子泷见姜恒神色不对。
“你这里的案卷怎么都这么乱?”姜恒简直哭笑不得。
太子泷略尴尬起来,姜恒简直想把整个东宫的藏卷架子推倒了,让人重新过来分一遍。
“左相也这么说。”太子泷只得认错,“是我的错。”
每道政令上既有朝廷部门的意见,又有东宫的批复,接着还有陆冀与管魏的审阅意见,接着是汁琮的“已阅”,阅后发回,则是东宫絮絮叨叨的执行提议,各人附一两句在奏章上,左右相再阅,汁琮再批,抖开一幅奏卷,简直与千里江山图一般长。
姜恒说:“须得简化流程,我替你想想罢。”
太子泷道:“姑姑也说我们太啰嗦了。”
这是雍地的传统,当年雍侯在落雁建国时,这一流程是合适的,毕竟能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建议,然则如今雍国国土与政务,远非昔日可比,还在沿用昔时的老办法,只会拖延时机。
东宫幕僚陆陆续续来了,人比郑国的少,却都是厉害角色,入内先朝太子泷行礼,太子泷吃到一半便收了食盒,姜恒抱了一堆书卷,到自己的位置前坐下。
“昨天琉华殿上,姜太史大家都认识了。”太子泷说。
姜恒从书卷里抬头,向众人稍一拱手。陆冀那席乃是虚席,右相很少来东宫,幕僚为首者自然是曾嵘。曾嵘神色如常,朝他笑了笑,并未对姜恒超乎寻常的待遇有不满。
“即日起,”太子泷说,“东宫就得开始准备开春的变法,为期三个月,既要初拟,又要决议,还要提请复核,开春前要做这么多,事务繁忙,众卿尽力而为就是。”
太子泷说话向来很温和,没有汁琮那中“一定要办成”的气势,众幕僚却无不遵从。
曾嵘道:“昨日听姜大人一席话,令我想到了不少,连夜考虑过,都觉此事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周游在代国那日被姜恒得罪过,显然如今还心有不满,看在姜恒站了东宫,暂时与曾、周二家在一条阵线上,不便发作。但耿曙既然不在,出言刺他几句倒是没问题的。
“姜大人想必早有主意了吧?”周游笑道,“说不定游历这半年,路上都安排好了。”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如果姜恒果真拿出一份变法提议,就没他们什么事了,出风头出得太过,是一定会被弹压的。
“不,”姜恒坦然说,“没有,游历这件事,在座的各位大人都做过,我不过是回来走走我爹生前生活过的土地,趁机游手好闲一番。”
这话一出,所有人忽然就想起来,先前一直忽略的某事。
姜恒除却身为太史官,还有另一重身份——他是耿渊的儿子。耿曙被过继进王室,姜恒便是耿家正儿八经的、唯一的传人,也是名义上的嫡长子。
雍国四大家,耿卫周曾,都是封侯的士大夫家族,耿家虽人丁不旺,又未有封地,却不能掩去其名门望族的身份,其母姜昭更是姜太后所出身的、越地的大贵族。耿家正因没有封地,与王族的渊源,更在其余三族之上。
更何况耿渊还是“国士”,雍国朝野无以为报,如今功劳都只能由子孙继承,哪怕姜恒是个白痴,汁氏也必须封他个侯,给他划一块封地,世世代代养着他的后人。
姜恒正想暗示众人,他从来没有强调过自己的出身,并不是因为他没有出身,而只是他不想拿出身压人,论出身,他不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地位低。
朝臣这半年里,直是被姜恒折腾得头昏脑涨,缘因他个人的名声实在太响亮了,导致所有人竟一时忘了他的身份。
曾嵘想起父亲对他的评价,让他无论如何,一定要与姜恒成为朋友,绝不要成为敌人。设若走到了不得不为敌的境地,就要不择手段把他除掉,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姜恒目前看来,尚未有想对付其他士族的意思,他们至少现在是盟友,是一条船上的人。
“那么姜大人对此有什么看法呢?”曾嵘说。
“这事既然是姜大人提出的,”又有一名年轻文官,笑着说,“想来姜大人得不辞辛劳些。”
姜恒看了眼那年轻人,瞥见案前的名牌叫“牛珉”,想来他们平日议事是不放名牌的,毕竟互相都认识,太子泷提前安排坐席,是为了方便自己认人。
“牛大人说得是。”姜恒摊开自己带来的一幅纸卷,说道,“我也认真想过,变法细节,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绝非任何一人能独立草拟提议,一条一条争辩,不仅费时费力,更容易招致分歧。前些日子,我从细则上将新法划出十六则,分为政务章程、育才、税改、军务、屯田、工务……”
所有人伸长脖子,看着姜恒手中那薄薄的一张纸,姜恒却将它交给了太子泷。
“……商贸、外交、族内务、外族内务、外族外务等。”姜恒说,“不若咱们今日计议一番,每一项都由一位大人领去,分头提案,有了初步设想后,再拿出来,大伙儿讨论决定,如何?”
太子泷拿到了变法的总纲,其下几乎每一项,都跟着东宫两名幕僚的名字,一先一后,他不明其意,望向姜恒,姜恒却使了个眼神。
曾嵘道:“姜大人的办法好是好,但全交由一人,是否会有想不到的问题?”
姜恒反问道:“依曾大人之意呢?”
曾嵘看了身边周游一眼,周游显然也认真起来,他向来最重视出身,想起姜恒乃是耿家后人,对他的敌意便少了许多,仿佛他是“我们这边的”。
“一项提案,”周游说,“至少须得两人协作,交互审评为宜。”
太子泷:“………………”
太子泷震惊无比,继而笑了起来,姜恒竟是提前将这伙幕僚的心思料得一清二楚!
“周大人说得对,”姜恒一笑道,“倒是我太冒失了。”
周游点了点头,正色道:“一人为主,一人为辅。为辅之人可充当审评,又有自己的提案要负责。”
众人都道此计甚好,太子泷低头看卷阅上,“外交”一项,赫然写了周游的名字,周游名下,跟着“姜恒”。
“那么我便念其中事项,”太子泷会意道,“各位有意图的,大可领去。”
周游笑道:“我且先领了外交罢,不知姜大人是否愿意为我指点?”
姜恒笑道:“自然。”
于是关于外交方面的改革,由周游为主,姜恒为辅。
“政务章程。”太子泷轻轻地“嗯”了一声,上面写主事者名字的地方空着,底下跟了内廷主务,名唤迟潦的官员。
“除殿下之外,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曾嵘说。
“不错,”太子泷笑道,“正是这么想。”
迟潦坐在最后一席,专管东宫与朝廷之间的政务汇报,说道:“我来辅佐太子罢。”
太子泷便添上了自己的名字。
“育才呢?”太子泷说,看着上面的“白奂”二字,却不出声,望向东宫的一众臣子。
白奂抬手道:“我愿领走此项。”
曾嵘的一名堂亲道:“我来辅助白兄。”
太子泷点了点头,依次叫了人,其中军外务派给耿曙,每一项的主、辅之人,统统与姜恒所料不差,竟是在提议之前,便按部就班,全部排布得规规矩矩。更让太子泷啼笑皆非的是,在这之前,没人看过变法总纲,东宫一众幕僚,全是自发提议。
而这些变法的提议,内里错综复杂,利益盘根错节,既要避嫌,又要为寒族、士大夫与王族、官员等各团体争取各自的利益,彼此牵制,互相制衡,姜恒竟是全部提前料到了!
曾嵘领走了税改,这是最重要的其中一项,也是姜恒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这么多地主头子,总要有点好处让人分,否则变法推不下去。
“外族外务。”太子泷说。
“我来罢,”姜恒说,“请殿下担任我的辅助。”
太子泷欣然点头,十六项派完,剩下“外族内务”与“商贸”,姜恒没有写分给谁。
“外族外务解决后,”姜恒说,“内务自然迎刃而解。商贸,则另有人选,人选在东宫外,殿下可将它放到最后解决。”
“行。”太子泷用半天时间分了所有任务,当即一身轻,昨夜他还在烦恼,变法如此重要,哪怕有心去做,头绪亦极其复杂,犹如乱麻一团,三个月提交新法,谈何容易?
结果没想到姜恒只用了一早上,就快刀斩乱麻,化整为零,开始解决了。
“那就先散了罢,”太子泷说,“时候不早了,下午还有事。”
余人纷纷起身告退,曾嵘上前正想与姜恒说几句话,无意中看见了太子泷案前的变法总纲,以及其下的一系列名字。
曾嵘:“……”
姜恒当即不易察觉地挡住了案几,朝曾嵘笑笑,扬眉。太子泷则心有灵犀,把总纲飞快地收了起来。
但曾嵘已经看见了,这带给他的震惊,令他一时竟忘了要说的话。
“曾兄?”姜恒问。
曾嵘回过神,说道:“不敢当,愚兄痴长几岁,与周家想在府上设宴,届时请殿下与姜兄弟吃顿便饭?”
“好啊,”太子泷座前门客一散,又恢复了平常模样,说道,“什么时候?”
曾嵘就像所有人的大哥,年逾而立,行事从容儒雅,长得又清俊,姜恒对他还是有好感的。
周游道:“那就过得几日,待下元节后,来送帖子了。”
姜恒心道接下来忙得要死,你们还有心思摆席吃饭,当真是平日闲的,但太子泷既然答应了,也不便拒绝,便点了头。
第100章 诱敌饵
雍国百姓一如洛阳, 日二食,宫中却还是备了简餐冷食, 太子泷在廊下与姜恒匆匆用过,午后又有汁琮召开的军务会议,姜恒本没有参加的资格,却因太子泷坚持,被带着前往书房内。
界圭则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语不发,犹如鬼魂。太子泷看见他跟着姜恒, 又想起了从前他寸步不离,跟在自己背后的日子,当即好生不自在,只得当作没看见。
“你是怎么写下他们名字的?”太子泷朝姜恒说。
姜恒答道:“在游历时, 我便朝哥哥详细问过了, 东宫各位大人的出身、平日所负责处理之事。”
“一个不漏。”太子泷不禁赞叹道,“你当真比我还了解东宫,这识人之术,是你师门教的么?”
姜恒答道:“算是罢,但切不可觉得成竹在胸,毕竟天底下最难窥测的,就是人心。”
“不错, ”太子泷点头道, “人心是这世上,唯一的变数。”
“殿下, ”姜恒说, “关于变法, 您想必也清楚了。拿到一件事后, 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化整为零,按部就班。”
太子泷沉吟片刻,说:“管相从前也常常这么说,凡事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心里要清楚,治大国与烹小鲜,俱不外如是。今日看你把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当真让我心中有愧,我竟是没想到用这个办法。”
太子泷那话倒是实话,今天的姜恒让他觉得像管魏,管魏凡事就是这慢条斯理、不慌不忙、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气势,太子泷学了这么久,奈何每次到了用起来,都无法达到真正的学以致用。
“殿下不必自责。”姜恒笑道,“我也考虑了足足半年时间呢,毕竟变法涉及到大雍的千秋基业,但凡国君,也没几个经历过这种事,你只要学会用人、相信人,然后让你相信的人不造反,就成功了,政务亲力亲为,迟早要被累死。”
太子泷从小就是照着国君培养的,当国君说起来难,拆开了说,也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