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太子泷又朝汁琮说,“咱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优秀的人才,三胡若达不到标准,不招募进来就是了,朝廷没有损失。都道‘有教无类’,给他们一个机会罢。”
“汁泷说得对。”耿曙在朝堂上鲜少发言,从来就是点到为止,今天是他最近一年里说得最多的一次,甚至连称呼也顾不上了,“我们都是雍人,想事情自然是以雍人的身份。但你们是否有人把自己当成风戎人、林胡人,或是氐人过?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替雍人打仗,就得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
汁琮阴沉着脸,大雍自百年前建国以来便推崇雍人至上,雍人是什么?是长城以南、中原世界的“人”,外族是什么,他们是化外的野人,是茹毛饮血的动物!人能与动物相提并论吗?看姜恒的意思,还要让动物到朝廷上来?!
“他们是人,”姜恒补充了太子泷之言,“是人,就有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王陛下想解决所有的后顾之忧,便得尽快通过这一‘平邦令’,当可保证……”
陆冀说:“让外族入朝,政策便会朝着他们逐渐倾斜,参与政议,风戎人自当以风戎的利益为优先,氐人当争夺氐人的利益!先是各族纷争不停,其后便将得寸进尺,要走土地!届时你将不得不承认各族对土地的所有权。姜大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姜恒:“我当然知道,陆大人。这意味着他们可以选择,是否回到自己的故乡生活。”
陆冀道:“那么这个国家,就不再是雍人的国土了,你要申明他们对土地的合法性,塞外所有的土地都将是他们的,雍人又该住在哪儿?”
姜恒:“土地当然仍是天子的,只是以天子名义,重新封予各国,晋天子承其位六百四十二年,有人质疑过他该住哪儿吗?陆大人,醒醒罢!从一开始,我们所议就是土地土地,唯有土地!我倒是没听说过,有谁因为拥有了天下的土地,便顺理成章成为天子,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
管魏始终没有开口,陆冀与卫卓则被姜恒所议震惊了,都清楚他是主持东宫本次变法的牵头人,只没想到刚起了个头,便抛出了这么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汁琮正要开口,太子泷却堵住了父亲的话头:“父王,我大雍未来是要出关,结束这大争之世,一统河山的。等到您成为天子后,咱们将立落雁城为天下之都么?雍人该去哪儿,这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说着,他又朝众人道:“大伙儿该不会想继续住在落雁,运筹帷幄之中,统治中原于千里之外罢?!”
汁琮顿时语塞,太子泷瞬间偷换了话题,让陆冀一时找不到任何一点来反驳——雍国的远大志向,便是入关,这也是姜恒目光之所以远大的一点。
太子泷几乎是在姜恒说出“我是天下人”那句话时,便从睡梦中惊醒了。他们要的不是偏安一隅,是入关!
入关以后呢?他们总归有一天要迁都,洛阳也好,其他地方也罢,总不能永远在塞外罢?不说居住条件的问题,天子留在落雁城,根本无法辐射神州。
卫、周、曾,这追随王室的三家,届时又该几家去,几家留?最大的可能就是所有公卿随着汁琮入关,迁往洛阳。只有恰当的分封,才能让雍国形成一个整体。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汁琮听完这句后,没有反驳儿子,太子泷确实很了解他,扣住了他最在意的一点,“退朝。”
姜恒也知道今天不可能有结论,他要的是先把议题抛出来,让所有大臣以及汁琮展开争吵,届时再给出折中的方法。就像时下百官的观点,把动物扔到朝廷上来,让它们闹得鸡飞狗跳,所有人是断然不会接受的。但设若将动物关在笼子里一起上朝,就显得可以折中了。
而且姜恒知道,在雍国朝中,他还有一名强有力的盟友,只是他自始至终,都几乎不曾与这名盟友交谈过。
“不可能。”汁琮在书房内踱步,自言自语道,“哪怕孤王点头通过了这一条法令,牵连何其深广?多的是有人反对他!他在想什么?”
朝廷上,卫卓起初只觉得姜恒之议乃是荒天下之大唐,胳膊肘子往外拐的程度,只能用“丧心病狂”来形容,但下朝后一细想,顿时满背冷汗。
汁琮要的是什么?他要国内为他提供最大的支持,养活足够的军队,一鼓作气,打出关去,扫平四国。届时王室便将考虑迁都,雍人虽对这片土地有感情,却心知肚明,迟早有一天,他们是要回到中原去的。
既然未来总要回去,那么塞外的土地,封给三族人又有什么问题呢?只要他们听话,不仅不亏本,还是非常划算的买卖。
汁琮现在明显已回过神来了,内心深处开始动摇,这么做的好处不用多说,士兵将更有士气,奋勇当先为他打仗,氐人也将朝他纳上更多的税赋,事实上,从山泽叛乱那年起,氐人纳的税,就一年比一年少,其中或许有卫家截留瞒报的问题,但国库空虚,乃是不争的事实。
而姜恒呈上的“平邦令”初拟,详细地论述了收复氐、林胡二族,与他们和平相处的重要性,以及矿产、山麓资源对王室的作用。
“王陛下,”卫卓严肃道,“此人已经控制了整个东宫,让太子殿下对其言听计从,这才多长时间?不能让他再这么下去了。”
“唔。”汁琮尚在回想,姜恒草案上所提出的,这一年可增加多少税赋,能够扩军多少的问题。
“谁?”汁琮说。
“管大人求见。”外头侍卫道。
汁琮使了个眼色,让卫卓先行离去。管魏拄着杖,走进御书房内,径自到一旁坐下。
汁琮说道:“管相……”
管魏:“王陛下……”
两人同时出声,管魏无奈笑了起来。
汁琮面前摆放着姜恒的手书,上面洋洋洒洒,足有三千字。
管魏放下姜恒带回落雁的地方志册子。汁琮沉声道:“孤王知道管相今日所思,实则是赞同姜恒的。”
管魏笑道:“王陛下,今日老臣殿上之所以不作声,所想的,乃是另一件事。”
汁琮注视管魏双眼,管魏扬眉,认真道:“老臣在想,百年之后,太子殿下身前,会不会有一个,像老臣一般的人?”
“汁泷这些年中,学得很快,”汁琮答道,“现在已经有自己的主意了。”
“是,”管魏说,“他是个不服输的孩子,自从淼王子来了落雁,便是如此。”
“孤王知道多年前,”汁琮又说,“灏地反叛一事,他是想过去调查的,曾嵘于其中亦起了不少作用,但是因为卫家牵涉其中,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汁琮回过神,说:“管相对此怎么看?”
管魏道:“王陛下若希望偏安,将责任交给千百年后的子孙,大可将平邦令付诸一炬。若希望在有生之年一统天下,入主洛阳……”
“……姜大人所述,是唯一的办法。”
第103章 沙畔灯
下元节的前一天, 陆冀亲自来到东宫,并雷霆震怒。
再不管东宫,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这天姜恒听闻陆冀来了, 便也施施然到场, 耿曙闻言也亲自来到, 虽然他向来说不过文官们, 但有他在,便表明了军方的态度。
如今太子麾下的东宫成为了雍国年轻一代人的聚集处,所有东宫门客把年龄匀一匀, 只与陆冀的孙子差不多。陆冀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老了。
“陆相。”众人维持着基本的客气,朝陆冀点头为礼。
“陆相。”太子泷施施然点头, 现在有姜恒在,他已经不那么忌惮陆冀了,曾嵘不能与右相争吵,每当有分歧时,整个东宫只能挨陆冀的训斥,但姜恒可不怕他。
曾嵘对姜恒的提议毫不知情,这点让他很不舒服, 但想到姜恒自归朝之后,所有的提议都站在曾家利益这一边,譬如保护山泽。也许是与父亲有过协定,这么想来,毕竟东宫以他为首, 自己的人总得保护。
陆冀冷哼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太子泷答道:“准备变法, 今日将提出草案初议。”
陆冀冷冷道:“说来听听?”
姜恒示意可以开始了, 众人便从曾嵘起, 接着是耿曙,再是周游等人,一个接一个,将自己初步设想,以及方向提出来。
姜恒认真地听着,把每个人的提案简纲作了记录,这个时候他没有空去与陆冀勾心斗角。
陆冀起初抱着挑刺找茬的态度,但渐渐地,他开始认真起来,每一道变法的方向显然都深思熟虑过,这伙年轻人,竟是要将大雍固有的一切打碎重组!
这将是改头换面的一场剧变,而所有的变革,目的明确无比,都直指同一处,让雍国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调整,参与到中原的争霸上来。
“右相?”太子泷客气地说。
陆冀难得地听完全程,没有评述。
“我老了。”陆冀忽然叹了口气。
东宫殿内肃静,姜恒搁笔。
陆冀原本有一肚子话,要狠批一番姜恒那不切实际的念头,听完之后,却让他想起了许多往事,反而无言以对。
“你们觉得对的事,就去做罢。”陆冀说。
姜恒对陆冀所为,早就作好了应对,只没想到陆冀却是改变了念头。
东宫门客散去后,接下来就是为期三个月的交互审阅时间。姜恒抱著书卷回房,路上却再次碰上了陆冀,显然这名右相始终在必经之路上等着他。
“陆相。”姜恒客气地笑了笑。
“今日朝中之言,”陆冀也客客气气地说,“各有坚持,想必你不会记在心上。”
“自然不会。”姜恒笑了起来,答道。
陆冀缓缓道:“老夫竟是想起来,十八年前,也有另一个人,与你想的很像。”
姜恒没有问是谁,雍国这么大,延续了上百年,他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
“后来他怎么样了?”姜恒选取了另一个切入点。
“后来,他死了。”陆冀说道,并目不转睛地打量姜恒。
“人总是会死的。”姜恒又笑了起来,那神色看在陆冀眼中,瞬间令他一怔。
“但薪火相传,生生不息,”姜恒说,“该做的事,自当有人去完成,对么?”
“说得对。”陆冀蓦然又变了脸色,沉声道,“但死人做不了任何事。”
“当然,但人也不能太怕死。”姜恒一笑,开始明白到为什么姜太后会派界圭来保护他了。转身离开后,陆冀仍盯着姜恒的背影,久久不去。
“他说的人是谁?”姜恒皱眉道,“十八年前?”
耿曙吃着午食,眉头深锁。
姜恒问:“怎么了?”
“我得走了,”耿曙答道,“下元节第二天早上。”
“啊?”姜恒诧异道,“这么快?去哪儿?”
耿曙说:“嵩县。”
姜恒与耿曙对视一眼,知道汁琮仍然没有采纳他的提议,他不愿交出金玺,并准备派耿曙绕路包抄四国联军的后阵。
耿曙说:“你呢?独自一人待在宫里?”
眼下正是变法最重要的时间段,姜恒浑不料汁琮来了这么一手,当即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管耿曙罢,他自己到嵩县去带兵,必须有人随军为他出谋划策。可是自己一旦去了,东宫怎么办?
下元节当天,汁琮在书房内召见了姜恒。
姜恒感觉到屏风后还有其他人,但他没有说,也没有试图改变汁琮的决断,从太子泷与耿曙处得知,汁琮这人在下决定前,可以朝他不厌其烦,陈横利弊无数次。但一旦他下了决定,谁再说也无用。
“所以王陛下决定,采取强攻玉璧关的方式了。”姜恒说。
“不错。”汁琮答道,“你来落雁时间尚短,对孤王不甚了解……”
“我了解。”姜恒说道。
汁琮被姜恒打断了话头,便不再说下去,静了数息后,点了点头,说:“那么,很好。”
“我只是想提醒王陛下,”姜恒说,“赵灵的门客已渗透到北方,孙英出现在灏城,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们多方追查,最后都追丢了孙英的下落,王陛下攻打玉璧关时,须得千万当心。”
“孤王会注意的。”汁琮答道,“那么你呢?”
姜恒知道汁琮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单独见他,是给他派任务,而不容他挑衅国君的任何权威。
“臣全听王陛下吩咐。”姜恒答道。
汁琮说:“昨夜孤王也好生费了一番工夫,让汁淼独自去嵩县,孤王放心不下。想让你跟随他出征罢,东宫变法,我更放不下。”
姜恒注视汁琮双眼,知道这人向来是他的劲敌,而时至如今,汁琮还未完全信任他。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汁琮始终朝他抱着这种疏离感,也许他还记恨着当初的一剑。
“然则国事终难两全。”汁琮起身,在书房内踱了几步,说道,“眼下我们最重要的,是重夺玉璧关,长远之计,才是变法。所以你只能与汁淼前往嵩县,接管军队。”
“是。”姜恒没有拒绝。
“至于东宫,”汁琮说,“右相陆冀会亲自监管,你负责的部分,以传书方式送回落雁即可,注意信函保密,孤王相信你不需要多少交互审阅的部分。”
姜恒说:“我负责外族外务,主张在平邦令中已大致厘清了。”
“你是个聪明人。”汁琮朝姜恒扬眉,说,“去罢,东宫主导的变法能不能成功,也取决于你们的这一战,便当是提前辞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