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用优秀的人,并哄好他们,以国君的名义放权、限权,制衡百官,让他们不造反,就成了。
姜恒则所识所学多在执行,较之“国君”级更艰深复杂了一层,从小在洛阳时便以天子姬珣为学习对象,到得海阁,又进了一步。
太子泷被教导如何管理一个国家,姜恒学到的,却是管理整个天下。
“有时我觉得你倒不像我表弟,”太子泷伸手,捏了捏姜恒的耳朵,笑道,“像我亲弟。”
姜恒没料到太子泷竟是行此亲昵之举,当即脸上一红,总不好像与耿曙一般推他,只得接受了。
“待会儿父王会讨论玉璧关一战,”太子泷道,“陆冀、卫卓他们都在,你有什么话说,大可直言,但须得顾及卫将军的面子……”
姜恒不打算在老臣们的面前说太多,忽然心生一念,朝太子泷小声说了几句话。太子泷面现疑惑之色,继而睁大了双眼,笑了起来。
“嘀嘀咕咕地做什么?”汁绫从殿内出来,皱眉道。
太子泷马上与姜恒分开,说道:“走罢。”
第二场国事之议正式开启,汁琮、耿曙、卫卓、管魏、陆冀、曾宇、汁绫尽数到场,除此之外,尚有军方几名重将,包括周家的表亲田荣,以及卫卓的两名亲传弟子。
“等你们多久了?”汁琮显然正有怒气,说道。
“早上商议变法细节,”太子泷道,“耽搁了些时候,父王息怒。”
“罢了。”汁琮道,“田荣把玉璧关一战的详细计划说说。”
田荣便朝迟来的太子泷与姜恒简明扼要,解释了任务计划,目前管魏的提议是派出驻守嵩县的奇兵,进攻越地老郑王的别宫,这么一来,控制着玉璧关的太子灵就必须回援,届时当可奇袭玉璧关。
但要推动此计,就面临三个问题:首先,必须有人到嵩县去调动军队。其次,嵩县的雍军只有两万人,万一打不下越地,陷入胶着,这最后一支奇兵也不管用了。
第三,如果太子灵不救自己的爹呢?很有可能,反正郑王也快死了。
“他不可能不救,”太子泷听完之后,说,“赵灵不能背这不孝之名。”
汁琮点头,他确实觉得赵灵必救。
那么他在烦恼什么呢?姜恒观察汁琮,推测以眼下的兵力,要攻下玉璧关也许还不够,必须有奇兵配合。但嵩县这两万人的军队,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各国都非常提防,哪怕耿曙亲自回去带兵,但凡一出动,便将遭到其余各国的联手剿灭。
届时汁琮就连中原的这一枚棋子都没有了。
“你呢?”汁琮朝姜恒说,“你有什么妙计,说来听听?”
众人都看着姜恒,姜恒想了想,笑道:“一筹莫展。”
姜恒望向太子泷,太子泷沉吟片刻,望向耿曙。
耿曙会意道:“我可以回去带兵,把恒儿派给我,只要行军路线得宜,我有六成把握能打下越地。”
“但你也有四成风险,”汁绫说,“会被困在浔阳三城。”
管魏说:“我们还面临另一个问题,设若玉璧关之战不能速决,落雁城便势必要源源不绝,派出增援,届时将造成国内兵力空虚。”
“风戎人可以守卫都城。”太子泷说。
“把王都交给风戎人,”汁琮说,“你放心?孤王届时是要亲自出征的。”
不仅汁琮,所有的将领都要倾巢出动,耿曙要入关调兵,汁绫前锋,汁琮率领主力,田荣负责补给与后卫,曾宇守卫王都。
毕竟玉璧关对雍国来说太重要了,而始作俑者就站在面前,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卫卓说:“先前失玉璧关,简直是荒天下之大唐,姜太史就没想过如何挽救?”
太子泷顿时神色一变,卫卓当面攻击姜恒,他必须出面维护,绝不能让姜恒被欺负。
“这么重要的关隘,”太子泷不客气地说,“竟然因父王被刺,便说丢就丢了。我想卫大人才是该反省的那个。”
汁琮:“……”
这是汁琮第一次看见亲儿子如此强硬,他一直希望他强硬起来,但理由却是为了姜恒,导致他十分不悦。
卫卓顿时被驳得哑口无言,这也是事实,雍国军队的士气已有许多年维系于汁琮一身,乃至汁琮遇刺时,军中造成了相当严重的恐慌。
“一年前姜恒还不是雍国之臣。”汁琮的口气变得严肃起来,将怒火出在了卫卓身上,“孤王说此事朝中不得再提,现在是连我的命令也不放在眼里了?”
卫卓马上躬身道歉,耿曙看着姜恒,扬眉,意思是让他跟随自己。
姜恒却轻轻摇头,望向管魏,管魏眼里则带着笑意,明显等着他提出更好的办法。
太子
泷想了很久,说:“我有一个办法,各位不妨听听。父王。”
“说罢,”汁琮沉声道,“商量出什么来了?”
他还是相信自己儿子的,太子泷算不上最聪明,“最聪明”也不是储君的必备,但他所率领的东宫,有雍国最聪明的一群人,这就足够了。
太子泷思考片刻,走到地图前,抬头看了一会儿,说道:“这一仗,我们看似打的是玉璧关,实则是与关内四国的战争。”
“不错。”汁琮点头,这正是上午管魏反复强调的观点,这就是六年前于洛阳战败给他们的教训,从天子驾崩后开始的每一战,不管与哪一国开战,事实都是在与全天下开战。
太子泷说:“所以,要打赢这场仗,就必须得瓦解四国的同盟。”
“他们还没有形成同盟。”姜恒提醒道。
“表面上没有,”太子泷答道,“暗地里,各国联合抗雍,国君们都非常清楚。”
姜恒明面上是提醒,用意却是鼓励太子泷,与他搭戏,明显这很成功。
“不错。”汁琮又点头道,他实在没有把握,这一仗会不会又有其他国家卷进来,产生新的变数。
“这么多年来,”太子泷叹了口气,说,“各国始终处于危险的平衡中,一国强盛,则其余三国共讨之,郑、郢的浔东之战正是如此。所以想夺回玉璧关,首先要分化关内四国,孤立赵灵,让他没有盟友。”
“怎么孤立?”耿曙说。
太子泷望向汁琮案上的金玺,说道:“召开五国会面。”
“什么?”汁琮万万没想到,太子泷会如此提议。
管魏忽然神色一变,太子泷不敢看众人,连珠炮般说道:“在玉璧关下召开五国之会。”
“再刺杀他们一次?”汁琮的表情十分古怪,这不像亲儿子会说的话。
“不。”太子泷缓缓道,“将金玺拿出去,先让诸侯们看看,并宣读姬天子遗命,谁能一统神州,金玺就是谁的。”
汁琮:“!!!”
会议在这一提议之下,戛然而止,并掀起了轩然大波。
汁琮是绝对无法接受,把到手的天子金玺再拱手让出的。但管魏一听到这个提议,就明白到,这实在是一招毒辣至极的计策。
只要汁琮当众宣布自己奉天子遗命,拿出了传国金玺,并以授玺人的名义,将它授以任何一国,五国之会上,所有国君会怎么想?
汁琮完全可以表明态度,自己永远是雍王,毫无觊觎天子之位的心,至于谁是下一任天子,你们觉得自己有能力,大可把金玺拿走。
姜恒算准了,谁也不敢拿,把它塞给太子灵?太子灵敢要吗?
太子灵只要一接手,郑国转眼便将成为天下共讨之的公敌,盟友马上就会作鸟兽散。
四国国君念头都是一致的,即谁都想要,却谁也不能接。至少不能目前接。
“其后?”管魏说。
“把金玺送到洛阳,”太子泷说,“派出咱们驻守在嵩县的军队,以王军的名义前去看守。”
这样一来,金玺便尚在汁琮控制之中。
“不行,”汁琮说,“太冒险了,丢了怎么办?”
姜恒就不明白了,哪怕我承认你是天子,天下不承认,你现在死抱着这东西有什么用?正好扔出去让人打得头破血流,比起扣住它效果明显更好,何乐而不为?
太子泷想了想,说:“告诉他们,天子遗命,为期十年,谁能重建王都,并让最多的土地臣服,谁就有资格继任天子之位。当然,他们也可以用战争的方式,攻陷王都,将金玺抢到手。”
“不会有人这么做。”陆冀总算回过神来,说道,“没有人这么蠢,为了这东西,便自相残杀,物毕竟是死物,土地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同时也是在提醒汁琮,不要把它看得太重。
只要汁琮点头,盟军便当在这么一块凡铁下生出猜疑之心,互相背离。而届时汁琮也可要求赵灵归还玉璧关,否则一国出兵,占领另一国的领土,这就成为了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其余三国自当可以开始抢金玺,没他们什么事了。
甚至还乐得见郑国被雍国拖住。
“此事改日再议。”汁琮最后说,“散了。”
姜恒心里叹了口气,明白到汁琮十万个不情愿,但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第101章 云霄笛
黄昏时分, 姜恒又朝太子泷说:“殿下,您能不能陪我出宫一趟?”
太子泷没有问去哪儿,说道:“随时奉陪。”
“又去哪儿?要用晚饭了, ”耿曙已经一整天没跟姜恒说上话了, 说道, “我也去。”
汁琮此时与群臣出来,看了姜恒一眼, 心下雪亮, 计策一定是他的提议,话却是谁也不能说的, 只能借太子泷之口说来,毕竟他有继承人的身份。
汁琮看着姜恒, 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本该是他妻子的姜昭。
当年姜昭无论如何不愿嫁他, 当真让他怒火中烧,时时待他冷嘲热讽, 导致他对姜昭毫无好感。这孩子是姜昭带大的,就像朝他讨债来了, 那神情简直如出一辙。
“新法推进得如何?”汁琮居高临下, 看着三名少年人。
“很快就有眉目了。”太子泷说。
汁琮脸色缓和少许, 说:“明天不必来了, 汁淼没事便待在东宫。”
耿曙正求之不得。
“我发现自打我进宫后, ”姜恒笑道,“就总在惹他生气,什么话让他发怒说什么。”
太子泷说:“话是我说的,不是你,你别怕。”
耿曙换了身常服出来, 答道:“办法很好,有什么不能说的?”
耿曙从来就不在乎那金玺,看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废铜烂铁一块,抢它的行为,才是莫名其妙。
“去哪儿?”太子泷问。
姜恒说:“外族外务。”
太子泷明白了,果然,姜恒将他带到城中客栈,引见了山泽。
山泽这些天来,已养好了伤,见太子泷时忙跪拜行礼。
太子泷叹了口气,说:“山卿。”
姜恒把山泽藏在了城中一处隐蔽的客栈中,初冬时节光线昏暗,山泽久病未愈,时而几声咳嗽,勉力支撑想朝太子行礼,太子忙上前示意不须多礼。
太子泷回忆起往事,总觉得他应当见过山泽,或许在自己还很小的时候。但所有的事,他都记不清了。
他早知山泽这“塞外第一美男子”的名号,但在他印象中先入为主,山泽向来是魁梧健壮的塞外蛮族,没想到竟如此弱不禁风。
山泽脸色苍白,显然很是被折磨了一段时候,更因在水牢中待得日久,罹患严重的风湿,那病弱的气质,一时竟让太子泷生出同情之心。
太子泷与山泽怔怔对视,两人半晌无话。姜恒没有打破这沉寂,只与耿曙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泷殿下。”山泽说。
“我们见过面吗?”太子泷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
“有一次,”山泽说,“您封储君的那天。”
“七岁的时候了。”太子泷想起朦胧往事。
山泽低声说:“我与水峻在来贺宾客中,远远地看见您一面。”
“场面想必很盛大。”姜恒如今已略知雍史,知道太子泷封储,乃是雍国一场浩大的盛事,那几年里先是汁琅离世,又是王后姜晴身亡,耿渊琴鸣天下,招来四国血仇。北方之国被阴云所笼罩,汁氏王族需要提振百姓的信心,于是汁泷封储,成为一件盛事。
山泽缓缓道:“还记得封储那年,听见殿下所宣读的‘祭天书’,一眨眼,便是许多年过去了。”
太子泷陷入了沉思之中,许久后,缓缓道:“上告苍天,下慰黄土。”
“我将为这个国家竭尽一生所学。”
“我将视天下万民为我之子嗣。”
“我将与百姓同悲,与百姓同喜。”
“我的土地即是百姓的土地,我当一无所有,我的所得,即是百姓所得。”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子民们,无分族裔,无分贵贱,我将与你们同进退,共生死。”
“我将带领大雍乃至天下,走向升平盛世、锦绣前路。”
姜恒尚不知雍国封储时祭告天地的文书,是这等形式,根据晋礼与祭文,各国乃至姬氏立储,告天地文俱使用大量晦涩的古语,祭天时读书人要理解都困难,百姓更是没一句能听懂。
雍人以武立国,素来刻意排斥繁文缛节,想来也符合汁琮对此的看法。
“写得很好,”姜恒说,“哪位大人写的?”
“我自己写的。”太子泷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问姑姑,祭天时我该说什么。她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几句大伙儿能听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