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郁迟根本没想接近他,在江南若非自己瞧见他的刀生了点兴趣出来,若非自己是个好交友的性子,郁迟就那么走了。谢怀风连个眼神都不会给他,然后呢?郁迟去了落日山庄,阴差阳错背上了杀害谢堂风的罪名,如果两人在江南没有交集,他可能也不会再一次上落日山庄去给自己讨个清白。他默默离开,找个角落,寒毒一次又一次发作,咬着牙熬过去,多疼,疼到十九岁的少年人哭着把自己绞成一团,就在这么熬到年关,死了。
就算这样,也还是非他不可。
谢怀风很少对别人产生同情或者悲悯。他有同情心,也有悲悯心,但仅仅是对经历和遭遇,无关乎是谁在经历痛苦,他给予同情,施以援手,都不是因为那个人。这次不太一样,谢怀风清楚,郁迟误打误撞,给自己开了个先河。这么说不太准确,不是先河,是独一份。
那自己信不信他?不信。
谢怀风在心里下了这么一个结论。确实不信,他对郁迟心软是真,但谈不上信任。什么叫信任?在他看来信任一定是经过很长时间才能培养出来的,退一万步讲,他就算真的有天没招架住喜欢上这小狼崽子,也不一定就是信了他,感情是盲目的,不讲道理,不能万全。
谢怀风又觉得好笑,自己跟一小孩讲什么道理。他能看出来,郁迟应该跟人相处不多,很多时候不知道怎么应对一些场合。光会在自己面前摇尾巴,谢怀风捏着郁迟的下巴,把他脸掰过来,看了半晌。
还挺好看。
谢怀风舒了口气,不能任由自己往郁迟身上想了,他又开始想哈驽申说的那些话。最近金府辽人越来越多了,他的意思是朝廷里有人勾结外族,还是武林中有人勾结外族……或者,都有。为了什么?谢怀风现在脑子转得不快,他慢慢分析,朝廷的人勾结外族无非是为了皇位,那武林中人勾结外族,无非是为了武林盟主的位子。不对,朝廷和武林不同,要真是谁勾结了外族抢来了皇位,定要割地作礼献给辽人。
但辽人为什么要和中原武林勾结?就算帮谁抢来了武林盟主的位子,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或者说……不是武林中的谁主动想请辽人来帮忙,而是被迫。
五大家族里有人和朝廷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朝廷的人能抓住武林家族什么把柄,还是达成了合作关系,有人在帮朝廷养私兵。
谢怀风睁开眼,他打开的第二个密室里有两盏长明灯。他死死盯住那两团烛火,压下心里的情绪,逼着自己继续冷静思考。
这件事会和大哥的死有关系吗?
大哥知道这件事,所以被灭口了。宋千千自缢前交给谢怀风一张纸条,那上头没写什么,只画了一只鹰。谢怀风曾经捏着那张纸条想过很久,没想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大嫂定是有什么用意的。
鹰,鹰。
飞沙门吗?飞鹰,又正好处在凛州,金府就是唐漠该管着的地方,这么多辽人进出金府,他会不知道吗?如果真是如此,大哥为什么要隐瞒,他有什么把柄在唐家手里?
谢怀风分析一通,也不知真假,半晌又吐了口气把脑子里的猜测全都清空。他只是逼着自己思考,没想到真能理顺出来这么多猜测。但也只是猜测,不能直接给唐家或者谁扣这个帽子。
勾结外族,私养兵力,这是叛国,无论是朝廷中人还是武林中人,都是大罪。当然也不排除哈驽申骗他,或者哈驽申自己也被骗了。
他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怀里的郁迟还是晕晕沉沉地睡,身上一会儿烫一会儿冰。
谢怀风能感受到自己的内力在一点点回来,再过了一盏茶工夫,他已经能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给烘干。郁迟不知道正做着什么梦,从他怀里猛地挣扎出去,谢怀风活了这小半辈子还没这么追着谁伺候,认命把人抓回来,严严实实按在怀里,开始隔着一层烘他的衣服。
江南那次郁迟的寒毒发作起来整整持续了一日。密室里不透风,待不太久,过一日的话可能先憋死在里面了。等两人衣服都干透,谢怀风把人背在背上,继续往前走,绝命谷密室一个连着一个,都是白邙以前搞出来的,据说里头适合练功。
谢怀风六岁进了落日山庄,七岁那年拜剑鬼白邙为师。头几年白邙带着他在落日山庄上头的小风殿里练功,不出三年,十岁的时候谢怀风已经有小成,便跟着白邙去了凛州。有三年时间谢怀风在绝命谷长大,绝命谷的传说也是白邙告诉他的。
其实谢怀风当时在江南时说父亲是铁匠,他打小喜欢刀剑,多半都是按着白邙来说的。白邙自己有个“剑鬼”的称号,说是剑鬼,谢家老爷子以前倒是常打趣叫他剑痴。
白邙痴心剑道,却无心江湖事,当时在中原武林只武林盟主能赢他半分,但他的名号却远不如盟主“仙尊”来得大。这两人都是几十年没收过徒弟,谁也看不上,两个天才看谁都是蠢材。白邙打赢仙尊的计划还没实现,仙尊就一个甩手,武林也不要了退隐江湖去了,气得白邙骂了他好几年。
后来白邙好不容易得来谢怀风这么个天才,那是下了狠地教,心里想着谢怀风有一天能把仙尊那个老家伙打进墙里抠都抠不下来。谢怀风十一岁的时候一道剑风要在山壁上劈出痕,白邙日日拿着手指头去量,要是没他一个指节深,今天的饭就别吃了。
还有这些暗道密室,谢怀风没少被白邙扔进来练剑,现在都能看到石壁上的剑痕。
他带着郁迟连着走过三个密道,最终来到一个最大的密室。
谢怀风脚步一顿,面前本该只燃着几盏长明灯的密室灯火通明,最中间被凿开一个池子,里面竟然是一株莲花。整个密室血腥味极重,谢怀风心里本来就躁,此时更是脑子“嗡”一声,差点被引出来点不受控的杀意。
谢怀风眉头皱着,把郁迟贴着墙壁安放好,往池子边上走过去。
里面是血,一整个池子里全是血,靠近了味道更难闻一些,混杂着股令人窒息的腥臭,那朵莲花就养在里头,花瓣泛着邪性的红。谢怀风听说过不少魔教的事,二十年前武林正派集结势力剿灭魔教,有几个神神叨叨的差不多都供着“圣物”。在本教人眼里就是本教的灵和魂,人可以死,教主可以不断的换,但圣物只有一个。
火莲教,火莲教。
原来火莲教的名字是这么来的。装什么命运不公,叹什么世道难平,一个踩着别人的命进阶的功法,生生用血养出来一株圣物,他还以为哈驽申会以魔教二字为荣,竟还想着摆脱魔教的名字。何为正,何为邪,哈驽申以为正是五大家族,以为正是落日山庄,这才可笑。
正是道义,而非地位和权力。
谢怀风冷笑一声,睨了一眼那株火莲,早晚给它连根拔了。
看来这地方不宜久留,哈驽申等会搜遍了绝命谷没找到自己,肯定会往密室里来。自己内力还没完全恢复,更别说郁迟寒毒还没褪去。谢怀风回身抱着郁迟退回了密道,暗门缓缓合上,看不出一丝痕迹。
作者有话说:
温馨提示:血莲各个部位都不宜食用,此乃火莲教圣物,莲藕部分常年浸血,误食后果未知,请对自己生命负责。
第22章 牛肉馅饼
足足过了一日半,两人的内力早已恢复,谢怀风带着郁迟转移了三四个密室。
郁迟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冷的时候往谢怀风怀里一个劲地扎,热的时候又挣脱出去,把谢怀风折腾得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郁迟撑起沉重的眼皮,他被一条蓬松的狐狸绒拢着,柔软的毛在他脖子上捂出一圈汗。他脑袋昏沉,整整发作了一日半的寒毒让他一时没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地。梦境碎成片,在眼前拼出来一副光怪陆离的景象,又猛然抽空褪去,郁迟痛苦地呼出一口气,伸手扯掉脖子上的狐狸绒领巾。这个扯的动作太过熟悉,记忆这才猛地回笼,他昏迷之前也是这么扯掉那条浸满了冰水的领巾。
……谢怀风!
郁迟猛地坐起来,入目是整片的昏暗,只零星烛火远远挂在墙上,不远处的一块石阶上谢怀风盘腿闭目静坐。
郁迟松了口气,先是试着运功,发现内力已经完全恢复。依稀能想起来谢怀风在他昏迷前说的密道的事情,虽然当时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但还是能推断出大概,谢怀风又一次救了他的命。郁迟哑然无声,从十六岁开始他寒毒每发作一次都像在鬼门关走了遭,他身体和神志都被冷和热反复撕扯着,早就不成人样,这样的他怎么值得被再三救下来。
“醒了?”
郁迟猛地回神,谢怀风睁开眼睛,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问。
“四爷。”郁迟闷着声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愧疚又不安,是他执意要跟来,根本没帮上谢怀风的忙,还……
梦里敢叫谢怀风,醒了只会喊四爷了。
“不必自责,是我大意,否则不会让你寒毒发作。”
郁迟说不出话,只当谢怀风安慰自己,他又嘴笨,找不出应答的措辞。谢怀风应该是惯常这样,他能自己解决的问题都会自己解决,就算是别人的错失他也揽在自己身上,在他看来让别人做得更好是件麻烦事,不如自己更强大,好能容得下别人的过失。
谢怀风给了郁迟一点休息的时间,调整好了状态之后两个人再一次踏进了那个养着血色莲花的密室。郁迟是第一次看见那朵莲花,纵使他对世间的很多善恶都不太敏感,但还是心下一惊。整整一池鲜血,中间开放着一朵本应长在清澈池水中的莲花,这种本该高洁的东西染上邪恶是种难言的冲击。
“这是……”
“火莲教的圣物。”谢怀风说。
哈驽申的话还在耳边,他口口声声诉诸火莲教遭受不公的待遇,火莲教数千教众被白邙围杀绝命谷,这究竟是正义的审判还是不公的杀戮?
谢怀风说,“二十年前江湖正派清剿魔教,当时仙尊在位,魔教各派为祸四方,为一己私欲屠戮百姓,剿灭魔教势在必行。但却有人打着正义的旗号,借着仙尊的一声令下把许多罪不至死的小教赶尽杀绝。”
谢怀风一声冷笑,“当然,罪不至死里不包括火莲教。火莲教的功法浴火功,每三人中才能有一人进阶,被吸干了功法的两人可能性命就断送在这里了。”
郁迟顺着他的目光看,那池子里的血水好像比方才更要可怖了一些。郁迟听着谢怀风的话,隐隐察觉到浴火功真正的恐怖和残忍之处,这不单单是三人中才能活下来一人,从一阶进阶到二阶活下来的人,可能会在二阶到三阶的过程中死去。修炼浴火功的人每分每秒都活在不安和恐惧里,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一直活着。而站在最上面的人,脚下踩着的是累累白骨。
那个人就是现在的哈驽申。
而那些白骨被抽干了血来养这株莲花,用生命来供奉“信仰”。他们不是自愿的,每个人都想往上爬,他们的所谓“信仰”是弱者的坟墓。
郁迟心里不太舒服,他皱着眉撇开视线,却看见谢怀风抽了剑出来。
“四爷!”郁迟脱口而出。
谢怀风动作一顿,“嗯?”
“我来。”郁迟挡了他一下,抽刀站在谢怀风身前。
谢怀风看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挺稀奇的,自谢怀风十六岁独自出来闯荡江湖,还是头一遭有人挡在自己身前。而郁迟没发现谢怀风的视线,他只是觉得这东西实在是叫人厌恶,邪祟得很,那一池子的血水也不干净,别脏了谢怀风的剑。
郁迟一刀斩下去,刀锋是一点没碰着血,其实换作谢怀风来也不会真的脏了他的剑。池里血污凭空溅出去,在对面淋了一地,里头的血莲也缓缓浮起来,歪着飘起来。
郁迟回头,“拿出去吗?”
谢怀风没说话,郁迟却心领神会,足尖轻点一阵风似的略过血池,再落在空地上的时候手里已经拎上了血莲。他两根手指捏着血莲的一片花瓣,强忍着没露出嫌弃的表情。却没想到莲花被血养出来,松散地像是硬凑在一起的,如今没了根,又被郁迟拎着,“啪”一下落在地上。
郁迟手里只剩下一片花瓣,剩下的一朵花躺在地上。
……
郁迟愣了一下,拎着花瓣不行,那只有捧着才能拿出去了。
他还是没忍住,露出来很嫌弃的表情。
他都快忘了谢怀风还在对面看着,听见一声低笑才猛地抬头,想到自己的反应都被谢怀风看见,怕他以为自己不愿意拿,连忙解释,“我可以拿。”
谢怀风“嗯”了一声,说,“先拎起来。”
郁迟犹豫,“拎不住,会掉。”
“拎就好。”
郁迟又捏起一片花瓣,果然血莲在他手里摇摇欲坠,一片花瓣马上就要承受不住整朵莲花的重量,很轻微的断裂声响起来,血莲再次从郁迟手里掉下去。但就在血莲滞空的那一刻,谢怀风衣袖一挥,一道疾风过来,血莲底下的血污被他这么一挥尽数落下去,只剩下一朵干干净净的莲花。
谢怀风眸里含笑,低声,“捧着吧。”
郁迟莫名其妙红了脸,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他总感觉谢怀风刚刚在调笑自己。郁迟抿唇把血莲捧起来,虽然上面已经没了血,捧在怀里还是让人不太舒服,郁迟没法想象谢怀风捧着这朵莲花的样子,这种东西还是自己拿着比较好。
谢怀风顺着这个密室一路走出去,算是知道了哈驽申到底是怎么发现这个密室的。